為什麼必須把敵人當人？

大概是2009年，在長白山旅行，經過一個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裡，很多高大的樹木，倒伏在地，任憑風吹雨淋，任其腐敗和霉爛。

有一人，說：木材就這麼爛掉，太可惜了啊！為什麼不把衰老的、雷劈的、水沖的大樹，有計劃地砍伐掉，利用起來呢？

這話，聽上去，頗有理。我由衷地佩服——多好的同志，愛護國家的一草一木。

“呵呵，別那麼想。要允許砍伐朽木，所有林木，都是朽木。這裡的樹，早一棵不剩了。還輪到你到這裡看原始森林。你要相信中國人的創造性。是不？”

一個幽幽的聲音之後，是哄堂大笑。笑聲遠去，拂動着樹林，嘩嘩作響。

能把整個森林當作朽木掃蕩一空的民族，也有本事，以最殘暴的手段對待敵人。雷鋒叔叔就教育我們：“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對朋友，要像春天一樣的溫暖。”小時候，聽了這話，覺得既有詩意，又是不容置疑地正確。

可事實是，劉少奇、彭德懷等一系列為黨國立下赫赫戰功的革命的朋友，卻遭受了“嚴冬一樣的冷酷”。他們的境遇，是非人的，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應該加之於其同類身上的。但，慘無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就發生在號稱天性善良的中華民族之間，發生在一個國家最高領導人身上。雖我族類，虐之必慘。

為什麼？因為，他們是敵人。對待敵人，就要像嚴冬一樣的冷酷。對朋友，客客氣氣，斯文有禮；一旦定義為敵人，就可以不擇手段、濫施暴行和淫威；在敵人面前，“我們”也不成為人了。更可怕的是，“我們”不僅不再為我們非人的野蠻感到羞恥，反倒為其加之於“敵人”而感到莫名的榮耀。想想，十年浩劫，那些打砸搶的紅衛兵，那些“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小將”，是不是這種心情？

但，世間的邏輯就是如此詭異：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敬別人一杯什麼酒，也將被回敬一杯什麼酒；你曾怎樣對待你的“敵人”，你也將被當作“敵人”遭受同樣的折磨，甚至，是加倍奉還。彭德懷被整的時候，是否想過他是如何收拾粟裕的；劉少奇身處絕境的時刻，是否記起他是如何助紂為虐、處理彭德懷的。

荒謬的是，腦子進水的中國人，信奉毛賊提出的“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二分法——凡是，和自己意見不一致的，都是“叛徒內奸工賊”，是敵我矛盾；對“敵人”，殘酷打擊無情迫害，無所不用其極，且，充滿了革命自豪感。凡是，擁護自己的，就是“人民內部矛盾”；自己人，好說話，就算罪大惡極，只要政治上正確，就可以胡作非為。

當你以非人的手段對待“敵人”時，你也就不再享有人的尊嚴；當你對“敵人”濫施淫威、肆意侮辱時，你的墮落甚至勝過你的“敵人”。所有用來為自己的暴行遮掩的崇高主義、遠大理想和偉大人物，都是自欺和欺人的幌子，是毫無人性的法西斯主義，是與全人類為敵的獸性。

正是基於這樣的邏輯，才首先在西方，奠定了優待“敵人”的準則，並恪守不渝。如優待俘虜，如不能以刑訊逼供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等等。這些原則，看似保障了“敵人”、“犯人”和“罪人”的權利，而實際上，它是保障每一個人安全的、文明社會的安全網。沒有這樣一個牢不可破的安全網，整個社會將永遠處於人人自危的惶恐之中。如今日朝鮮，及其盟友。

如果，我們不能把敵人當人；如果，我們不能善待敵人，那麼，收拾你最有效、且不受任何約束的手段，就是：先把你劃成敵人，然後，任意處置。正如森林裡的朽木，如果我們不能保障朽木，我們也就不能保全森林。因為，總有人、有心將好木頭，說成是壞木頭，然後，隨意砍伐。因此，保障朽木，就是保護整個森林；也只有朽木得到保障，整個森林才能免於斧斤之劫。

這，就是我們必須把敵人當人的內在邏輯。我今天才想明白。

2014年之前，耶穌基督苦口婆心地告訴世人：“要愛你的敵人”——極端言之，西方世界，是因這句話而得到拯救的。中國人不信奉基督，也不信這句話，所以，加在中國人身上的苦難，還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