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狗真是好東西。它太聰明，太忠誠，太仗義，它一旦成了你家的成員，就決不含糊，死活要和你“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甚至“生死與共”。我到了將近40歲的年紀，有了很多的書，寫了很多的文章和書，也沒有找到一個太好的詞彙來描述和概括狗的這種脾性。僅僅是最近，我又翻閱一些老掉牙的閒書，突然靈感襲來，覺得唯有日本人的那種“武士道”精神，最符合狗的根本特徵。常言道：“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從這裡不難看出人對狗的這種堅貞品質的普遍認可。而貓就不行，誰家給好吃的，它就跟誰走。因此，貓的這種品性，一直遭人貶斥。如果這裡也硬要給貓一種“擬人”的類比，那麼我覺得，“妓女”一詞最能體現貓的品性。

“小五”到了我家，我家給它以人的尊嚴，它也給我們以狗的忠誠與捍衛。

那時我家下放，生活在農村，在萬般困難的情況下還是蓋了三間瓦房。但是瓦房蓋好，卻無力來建一個院牆，只能用秋天的玉茭稈加繩子來編織一堵。如此簡陋之“家”，護衛工作，也就只能寄託給天天住在室外的“小五”。我們家西邊是一家棉紡廠，南邊是通往煤窯的一條馬路，左右則是橫貫全村的大道，前後是雜七雜八的家戶。生活在這麼一個“縱橫交錯”的地方，免不掉會有各種車輛過往和人來人往。貧困歲月里也少不了大賊小盜。

我的狗，在這麼一個複雜的環境中，學會了辨別人與物的策略，甚至也掌握了一套是否“吶喊”和“咬人”的尺度。凡是從大馬路上過來過去者，它都只是鼻子裡呼呼低聲叫着，表示一種警覺，並不高聲去叫。除了自家人，但凡有人踏進家院，它則絕不客氣，一定撲將上去，且叫且咬，叫之聲高，響徹八方，咬之深切，人所共知，而它咬人時，只咬一處，那就是人的“腳後跟”。

不久，“小五”之厲害名聲大噪。所有這些“保家衛國”的本領和尺度，我和家人從來沒有教過它，它都是從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中作出了各種選擇。即使是拉煤的汽車在夜晚過來，由於燈打得過亮，或把我家的房子照得時間太長，它也會根據情況予以不同反應和抗議。各種抗議中，它最拿手的武器當然是“狂吠”，而從不敢輕易去追汽車亂咬。它知道汽車是不能咬的。

人常說“狗仗人勢”，那是指狗藉助人的地位而耍威風，其實，人也仗狗勢。我就因為有了這條特別能咬人的狗，而在人前人後備感高傲。

在中國，重男輕女現象最為嚴重的就在農村。這種現象，甚至波及到了養狗方面，一般人決不輕易去養母狗。養了母狗就像是養了女孩子一樣。然而，我的這隻狗挺是爭氣，打架咬人決不次於公狗，有時還勝出一籌。用今天的話來講，它可能屬於“女強人”一類，巾幗不讓鬚眉。

我因此而在人群中願意挺胸抬頭，到哪裡也願意帶上自己的忠實夥伴“小五”，一半的意思免不掉借其厲害來炫耀自己。

沒過多久，天就越來越冷，進入冬天，我的娛樂活動也就越來越少，全部集中在“逗狗”上面。這時，棉紡廠洗染布匹的水，就再也流淌不動，在廠後面的空地上結成了一塊差不多足球場那麼大的冰場。這對於十來歲的兒童來說，魅力太大。於是，大家吃了喝了，就到冰上嬉耍。我帶着“小五”來冰上，讓它跟我們一塊滑，也讓它拉我滑。但狗滑冰，一點興趣沒有，滑不上一會兒就失去信心，要不摔倒，要不就是不聽人話，到處亂跑。這時的“小五”還沒有長熟，半大不小的樣子，在堅冰上面待不上一會兒，就凍得難受。我見它四隻蹄子經常倒換，一會兒這隻提起，一會兒那隻放下，實在是可憐。當晚，我就給它縫了四隻襪子，想讓它像人一樣，有效抵寒。誰知給它帶上，它並不領情，總覺得又要把它套起來，於是它拼命撕毀腳上的襪子，這讓我大失所望，我氣急敗壞照它身上就是一通又踹又揍，打得它嗷嗷直叫，逃之夭夭為止。

即使這樣，我還是照常可憐它，冬天大風颳起，還是怕把它凍壞，“保家衛國”的事也就扔在一邊，讓它快快溜進屋子，到我床上。狗在人的被窩裡睡覺，當然無比舒服，甚至懶得不想起床。這傢伙對我之“善舉”，格外感激，每到天亮，不用人叫，它就悄悄伸出舌頭舔我的腳趾，讓我醒來。這時我就該上學去了。我走後它還要在床上再睡一會兒。母親見狗到我床上睡覺，甚覺不可思議，以為太髒，要我一定把它攆出家門。父親覺得狗在床上睡長了，就會失去“戰鬥力”，只有在自然環境中才會保持獸性。我當然不想讓“小五”失去獸性和威風，便把它逐出了家門。還好，狗出了家門，以為是做錯了什麼事，於是就拼命地咬人和狂吠，以為這樣就可獲得主人的歡心，再讓它到家裡，甚至臥在床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