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的醫生之路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校園，就像井底之蛙，不知道校園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說起來，我還真是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俺爹是中國的名牌大學畢業，俺娘更厲害，醫學院畢業直攻博。這也許和小舅公有關，中央大學後就去德國拿了醫學博士回來，在娘的學校是終生教授。俺外婆是金陵女子大學９９９朵玫瑰之一，大舅公則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

俺爹當然不甘（不敢）落後啦，工作三年後念了碩士，畢業就出國讀博了。也就是那一年，俺娘的土博士到手，帶着快四歲的我也出了國，可惜不在俺爹的國家。我兩年沒有見到俺爹。

我呢，小時候以為人生下來就是要做醫生的。我生在俺娘那個大學的附屬醫院，在那兒上托兒所，看到這個世界的人都是掛聽診器穿白大褂的。第一次進托兒所是兩歲半，後來外婆奶奶也帶過，但是到了三周歲，進了幼兒園後，就從此不間斷地在念書，念書，念書。念了好多年。幼兒園老師問我，長大了做什麼，我不假思索地就說，做醫生。受到了表揚。其實那是我唯一知道的答案。我都不知道我爸是幹什麼的。

在國外又讀了兩年幼兒園。然後是小學六年，中學六年，大學四年。這時已經２２歲了。我報考醫學院，結果被拒。原因是競爭太激烈，而我的大學成績有Ｂ。感覺很冤，因為我上的是頂尖大學，全Ａ多難啊，而那些當年ＳＡＴ很低的同學上了普通大學，結果全Ａ，反而順利錄取到醫學院。

不死心，來年再考。這時我選了一個八年MD/PhD雙學位課程。很是漫長，但當初也沒有多想，因為從小看到俺娘胸前的牌子上，覺得那個並排的“MD, PhD ”很醒目很偉大。心中也暗暗覺得不能太弱了去。結果就是窮，雖然PhD部分由NIH資助，還有一千多塊的工資，但是那MD的部分基本是貸款。也沒有想到後來貸款還清那麼漫長。

念完書，快３２了。大概歸功於多年的努力，還好馬上“賣妻”到大學醫院做住院。這住院不是人過的日子，沒日沒夜也沒什麼錢，而且我的這個專科一住就住了五年。然後是專科，又是三年。等我正式拿到醫生執照，發現已經四十歲了，已經出現白頭髮了。到這時才算真正畢業，走上工作崗位。

４０歲！我想我怎麼回事！好像沒有怎麼荒廢青春啊，一直很努力，還很順利。除了考醫學院耽誤了一年，但就是那一年我也沒有浪費，我拿了個經濟學的碩士，還把終生大事給辦掉了。而且後來我養了兩個女兒。也許不該讀PhD，那樣我可以總共省掉五年。如果住院縮短到三年，專科再縮掉一年，那樣就在三十一二歲做醫生。不過那樣的話，後面也就是做個普通的醫生，也不是我喜歡的專科，沒有現在的地位。想想俺娘，也不會死心。她在中國的五年醫學院加五年直攻博，也要十年。我是四年四年四年共十二年，也差不多麼。

故事還沒有完，到了４０歲了，工資是３０萬左右，可是你不知道哇，這個州的保險一下子砍掉一半，剩下十幾萬，還完貸款，就換了個大點的房子，不然那個稅也會把你榨乾。加上同仁們的生活來往，高要求的消費，兩個孩子的教育，我怎麼覺得我一輩子都在過窮日子，一輩子都在辛勞。

４０年，然後工作了２５年。今年俺六十五了，我想歇歇了。那些科研項目不再續了。昨天，我到實驗室一看，好殘酷啊，我的那幾個實驗室被騰空了，我的東西被縮減到一個小房間裡。想當年我領導那麼大一個研究所，每周在臨床和幾個實驗室之間呼風喚雨，來回奔波，多麼風光啊。好像還沒有過癮，畢竟只有２５年的時間，和那４０年比覺得只是眼前幾天的事情，也沒有做幾件事情似的，都數得過來的。雖然知道這一天會來，今天來了，怎麼還是這麼不可接受，很是傷感。下面我還會來系裡，但是不做大事了。真希望一輩子可以活兩百歲，那麼４０年的學習才合算。

勞累了一輩子，今天，我終於可以有時間喘口氣，坐在陽台上，來思考這個問題，我為什麼要學醫？看那些學金融的，挨踢的，四年畢業了，立馬就十幾萬，然後直往上竄，哪像我，除稅除保險，所剩無幾。還沒日沒夜累得跟狗似的。我是個書呆子，不折不扣的Nerd。

可是我那兩個丫頭，也傻乎乎地要做醫生。我曾經多次勸她們做點別的，可是她們說，媽，咱們這個家族，天生就是做醫生的。倒也是，從清朝我知道名字的，到她們這輩，已經起碼是第六代醫生了。我不知道，除了做醫生，我們還能做什麼。

（茶葉蛋寫於２０４９年４月１２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