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學校運動會(二)
樺樹
轉眼間,我再參加學校運動會已經是在大學了,不過還是要從高中畢業說起。
畢業後,我懷揣一顆紅心,兩手抱着鋪蓋捲兒去了嚴峻的深山,接受貧下中農對我進行再教育;教育好後,我參加了正式的工作。在那感覺漫長無際的三年多歲月里,我從一個懵懂少年長成了一個法律上承認的成人。回想起來,小時候的三年和現在的三年差別巨大,當今的日子可真不經過,太陽月亮不嫌累地爭相輪番升起,忽地又轉瞬落下,我寫支票連2008年還沒熟練呢,2009就匆匆忍不住地要奪門而入了。所以我要抓緊把這篇文章寫完,否則一磨蹭就是明年見了。
當年我一走入社會,大腦就加速發育,什麼智慧也沒學到,卻每天要面對那些真假好壞虛偽險惡真誠溫暖並存的複雜人際關係。如此一來,身體就停止了繼續發育,個子也沒再長高。我除了每天做遠超出體力負荷的勞動以外,從沒有認真健康地鍛煉過身體,加之營養極度不良,面色就越髮菜色,活像是一根無精打采煮熟了的綠豆芽。有一天我從白河堡乘長途汽車去縣城,車上遇到了公社的郵差高富,我扶着欄杆站在車尾,小高目不交睫地盯着我的手。我問他在看什麼?他回答說琢磨着如何用他兩根指頭捏斷我如此細的手腕子。
上了大學後,每個學生都需要達到國家制定的體育標準,其中包括百公尺短跑和800米長跑。如此一來,我們的體育課就有了練跑步的內容。 和在中學一樣,體育課男女生是分開來上。第一堂課,教我們女生的是位個子高高的年輕男教師,剛從北京體育學院畢業。他一看見我們班這群年齡參差不齊,歪歪扭扭勉強站好的女生時,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他站在我們面前說話,聲音越來越小,眼睛越垂越低,腦門上滲出一層亮閃閃的汗珠。我們同學彼此互看,極力憋着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好不容易老師開始做示範動作,這下可令我們大為讚嘆,立刻都聚精會神了起來。只見他身體輕盈的像一頭梅花小鹿,每一個動作極其標準且充滿了美感。我從沒有見過有誰跑步的姿勢這麼漂亮的:那加速的利落,落地的彈性,身體的協調,根本挑不出一絲毛病,在旁邊看着他跑真是一種享受。
他跑完就是我們學生跑,兩人一組,卡表跑百米,跑完的人站在那一頭等着。輪到了我,老師把高舉的手一落下,我就跑了出去。我突然發現怎麼不會跑了,一使勁兒腳後跟居然能踢到屁股,塑料鞋底噼了啪啦揚起了一遛的塵土。我使勁擺動着胳膊,左右搖晃着腦袋,費了大勁才跑到終點。然後我彎下腰喘氣,接着又不停地咳嗽,一副沒用的狼狽相。
當我直起身來,看到班裡的男生也在操場那邊跑。只見我們班的老大哥羅棣正弓着個身子,歪着個頭,姿勢極其古怪地傾斜着跑,他眼珠凸瞪,表情掙扎得就像要去赴死,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和他一組的是體育委員李長青,他把羅棣遠遠地甩在後面。我越看越覺得滑稽,終於樂得又彎下了腰去。
我們大學77級招收的學生很少,全校一共139個人,但是彼此年齡卻相差甚遠。我們系39個人裡面最大的是文革前老高三的33歲,最小的是當年的應屆生17歲。不瞞你說,我當時覺得那些二十八九歲的女同學們年紀怎麼那麼大呀,不像學生,全是面色黯淡的婦女,打起籃球來的動作緩慢遲鈍,彎曲着雙腿,張開兩隻手,像老母雞認真護着小雞,既擋不住人也接不着球,蠢蠢的好笑極了;可今天我再看二十八九歲的女子,覺得她們可真太年輕了,一個個臉上青春洋溢,身手敏捷,目光爍爍,感嘆年輕就是美。
你看,就連我這麼固執的人,眼光也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可見客體會隨着主體的不同而變化着。難怪網上人們爭吵不休,都覺得自己正確,只因你心中的美人就是他心中的無賴。 因此,大家在追求永恆真理的路途中困惑重重啊!我本人既缺乏信仰,又意志薄弱,很容易就像年輕人一樣陷入存在主義的泥沼,越是掙扎陷得越深。一旦浸入沉思,就不可救藥地要面對生命價值何在的矯情問題。 唉,我怎麼一走神就跑題了,看來思考是毒品,需遠離!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就是該停步坐下休息的時候了。
當年我的同學們對學習都有巨大的熱情,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什麼不干,惟有埋頭苦讀。他們常常對逝去的蹉跎歲月感傷不已,說坐在課堂里,就恍如身在夢境中。其實我也喜讀書,但比不了別人板凳能坐十年冷,我還特需要偷跑出去玩玩兒,哪怕只是在風中看樹葉搖曳,聽孤雁鳴叫,都是滿足;逃課看電影,頤和園打雪仗,商店買零食,地下幫忙發行《今天》雜誌,那更是竊喜,心情能好上一整天。所以當班體育委員帶着體育老師來說服我參加運動隊時,我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運動能夠流汗,發泄無處發泄的青春,正是我需要的。
然而,第一天我就反悔了。原因是清晨還黑咚咚時候,老師就來敲我的窗。當時我住在紅一樓的一層,宿舍里放了四張上下床,鋪上睡了八個人,為了不吵醒大家,我咬着牙迅速穿上衣服,半睡不醒地拈手拈腳開門出去。一走出樓道口,老師早已抖瑟瑟地站在那裡等了。他在前面慢跑,我在後面跟着。 熱身後,我們拉腿,小步跑,高抬腿,後蹬跑…… 這時我心裡鬥爭極為激烈,早晨睡覺是我人生第一大要事,寧可從不去食堂吃早餐,也要多睡半小時。如果每天摸黑早起,我一想到這兒,痛苦感就強烈湧出。不行,我立定主意,必須馬上退出田徑隊!
這時,老師走過來,靦腆地對我說:“以前練過短跑吧,你的後蹬跑跑得很好。”
“高中時跑過。”我無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
“你是哪年的高中?”他問。
我回答了。他驚訝地說他也是那年的高中生,後來到了國家專業隊跑短跑,然後又上了體院。我問你是XX年生人?他說是,那隻大我兩歲。他姓肖,我笑着說那你真是小老師。他也笑了,並放鬆了下來。 停了一會兒,他很誠懇地對我說,“我真感激你和李長青能來運動隊。我剛參加工作,主任讓我主管田徑隊,可學生的年齡都這麼大,跑都跑不動,怎麼組織啊?急得我好幾天睡不着覺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要求退出的話到了嘴邊竟說不出口了。
小老師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初入社會的生澀,他甭提多認真地指導我,一點都不糊弄,我被迫也不得不認真起來。他把我當成是朋友,有苦惱就對我訴,都是些剛工作的人常遇到的挫折感。一天他對我說,“李長青特好,他是黨員。”我笑了,問:“黨員就一定好嗎?”他吃驚地張大嘴,半天咽了口吐沫,那眼神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
既然成了朋友,就得互相罩着,這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的日子,每天清晨當我極不情願地在黑暗裡掙扎着起床時,心裡都要詛咒他:“你怎麼還不生病,還不摔了胳膊摔了腿,還不睡過頭,還不去找個女朋友煩你,還不調動工作……” 然而,我終究沒有忍心提退出田徑隊的要求。
暑假一過,校園就異常熱鬧了起來,我們學校78級招收的學生超過了77級的十倍,這其中有很多年輕的應屆高中生畢業生,他們壯大了我們的田徑隊。小老師自始至終訓練我就像是要訓練出個真的運動員,我屢屢對他說,我只是混混,別那麼認真。其實我當時已經跑不快了,成績也只有14.5-15秒左右。但是他不放棄期望,說我的問題就是力量太差,逼我練單槓和舉重,還說要多吃,吃大肉,你說這可能嗎?我們77級人少,不在學生食堂吃飯,在教師食堂吃飯,每次只要遇見小老師,他都要看我打的什麼菜。
那年的秋天,學校舉行了第一屆的運動會,地點是在海淀體育場。記得那天非常令人興奮,連我們班老大姐的眼睛裡都洋溢着小女孩般的歡快。大學裡由於不同的科系,學的東西不一樣,大家談不上競爭,誰也不比誰優秀。只有在這種運動會或歌詠比賽的時候,才能顯示出哪個集體最團結。我們班的班長,體育委員還有班幹部們都是超級有集體榮譽感的人,只要有各種比賽,都會卯足了勁兒動員大家參加,並認真地組織。這次運動會哪個同學報哪個項目,還沒經過本人同意,班幹部們就已經研究好並給大家都報了名。比如說我接到的指示是,除了參加百米,4x100接力以外,還要參加女子跳遠。
運動會是以不同年級,不同係為單位,分成了一二十個組,最後總分最高的為總冠軍。全校數我們系77級人最少,僅這一項就處了弱勢,再加上全班就我們三四個年齡小的,所以比賽前大家沒抱什麼希望。誰想得到,比賽開始後頻頻爆出冷門,除了李長青一個人就連拿四個冠軍以外,我們班有個又小又瘦不起眼的女同學跑1500米,連球鞋都沒穿,居然跑了個第一名。這下全班同學都大大地亢奮起來了,腎上腺素迅速上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我們拼了!
到了400米接力,我還是跑最後一棒。第一棒是班裡最小的林若霞,第二棒是李燦,第三棒臨時改換成1500米的冠軍陳玉。這三個人就像吃了興奮劑,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我看得都傻眼了。等我接到棒時,後面的人還離得很遠。我一點壓力沒有,閉着眼睛自個兒跟自個兒比,跑道兩側一大堆別的班的朋友也在給我呼叫加油,我甩下了第二名50多米。這下可好,別人努力了半天,風頭卻被我搶了。可是誰在乎呀,我們高興得瘋叫亂跳,比奧運會冠軍還激動。
當我走到跳遠比賽的沙坑時,小老師在那裡等我,他旁邊還站着一個臉龐黝黑的青年。小老師介紹說那是他體院的同學,跳遠的,他讓我試跳了一次給他看。黑臉青年面無表情地說助跑不對,於是他來回跑跑走走,幫我重新量了個步子,把助跑距離增加了一倍,又分成兩節,讓我跑到第二節時再全力加速。我當然不樂意,這緊要關頭用不熟悉的助跑我很可能會踩線犯規。但是他非堅持,我只好按照他畫的線試跳了一次。真沒想到,我居然比平時跳遠了40多公分。我不敢相信,覺得一定是量錯了,又拉了一遍皮尺,是真的。我驚喜地抬起頭看黑臉青年,他斜着眼有點得意地正對我笑呢。
跳遠是最後一個項目,聚集在旁邊觀看的人越圍越多,我很緊張,好像身旁的人一個都不認識了,只是全神貫注。開始是男生先跳,冠軍被78級新聞系的小廣東謝一寧得到,第二名是我們班的楊玉生。輪到女生決賽了,在黑臉青年的指導下,當然得到冠軍的就是我了。
更沒想到的是,我們班的分數線越爬越高,居然變成了全校的總冠軍。班長彭建霖為了犒賞我,請我到海淀一家餐館的二樓上,點了一條松鼠黃魚讓我一人吃,他愣是看着沒動一筷子。
一星期後,78級新聞系的孟國志給我送來一張黑白照片,是我跳遠跳在半空中時他拍的。他對我說:“真看不出來,認識你這麼久,以為你是個嬌滴滴小半碗蓮子粥都喝不下的,” 我接過他的話茬:“沒想到卻是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11/2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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