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回望血脈的源頭 （童壇版）


【上：愛的源流】

中國的老祖宗，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觀察到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那就是人類的親
情，人類的自然感情，人類的父母之愛，總是像流水一樣流向兒女子孫，不舍晝夜，
永無止息，但兒女卻很少這樣去愛自己的父母的，雖然這是人類生命存在的自然情
態，但這畢竟是一種遺憾和殘缺。中國古代的聖賢悲天憫人，看到每一條愛的河流，
都是有始無終地流啊流，直到流儘自己最後的一滴，直到這條愛的河流變成了一個
無人守望的枯井。父母們都在孤獨中無聲無息地默默地老去，在夜晚或者白天，自
己兒女們的愛的流水聲，同樣汩汩地傳入他們的耳際，是那樣地熟悉但卻又和自己
無關，當一個人慢慢老去，他或她也被生命之流、愛之流漸漸地遺忘了。往聖先賢
們見到人間這樣的情景於心不忍，於心不安，他們覺得人類的生活、人類的整個生
命歷程裡面，應該有一種溫暖，有一種溫情，有一種關愛和關懷，親情雖然源於本
能，但人性裡面應該還有一種良知、一種覺悟，那就是人類的感恩心和側隱同情的
心。他們覺得一個人的自然情感之中，一個人的親情和愛之中，有了這樣兩種覺悟、
兩種情感，這個人的內心世界才是完整的、完美的、富於人情的。聖人們覺得，這
樣一種人類內心的覺悟和良知覺醒，這樣一種生活在感恩之中的生命意識，這樣一
種老吾老、幼吾幼的人生，才真正符合人性，才真正體現了人類的尊嚴 ── 使自
己獲得人的尊嚴，同時也給予自己的父母以及他人生活的尊嚴、生命的尊嚴。《孟
子》云：“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舜明於庶物，
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人類尊嚴的覺醒，有
了這樣一種感恩和側隱同情的心態，有了這樣一種溫情脈脈的人生觀，才使得中國
人的家庭不同於所有其它的人類。中國人的愛和親情，不只是永遠向下的傳遞，她
還是回望血脈源頭的暖流，中國人的家庭、中國人親情裡面，有一種溫情、有一種
愛的暖流在慢慢地迴旋。。。中國人把這稱之為“天倫之樂”，後來儒家又總結說，
這個叫“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中國古人稱之為「孝道」的倫理觀念，翻譯成今
天的話來講，就是使一個人獲得應有的生命尊嚴，同時也給予他人生命尊嚴的一種
富有溫情的人生態度。

所以我們單單歌頌人類母愛偉大、講愛是向下的傳遞是遠遠不夠的。中國人的祖先，
有一種不同於其它人類的人生智慧，他們不但把愛無私無盡地傳遞給兒女，他們還
想到如何去成就兒女子孫的人格、品德和做人的尊嚴。所以我們今天的為人父母應
該曉得，教育孩子懂得中國傳統的孝道，並不是教育孩子將來回報自己，而是希望
他們於人道無虧，於子道私德無虧，是成就孩子做人的尊嚴和成就孩子的完整人格。

【下：千古遺音】

《論語》中記載，有一天學生顏淵、子路等在老師身邊聽講。孔子說； “說說你們
自己的志向好嗎？”子路說：“我願意把車馬衣服同朋友共同使用，用壞了也決不
抱怨。”顏淵： “我只想做到不誇耀自己的長處，不表白自己的功勞。”子路對孔
子說：“很想聽聽您的志向。” 孔子說：“我願老年人得到安養，朋友們相互信任，
少年人得到關愛。”

又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和孔子在一起。孔子說：“不要因為我年紀比
你們大一點，就不敢講了。你們平時常說：‘沒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
們，那麼你們打算怎麼做呢？” 子路急忙回答說：“一個千乘之國，夾在大國之間，
面對敵人的侵犯，又遇上饑荒；如果讓我治理的話，三年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戰，
而且還懂得做人的道理。”孔子聽了微微一笑，然後問道：“冉求，你怎麼樣？”
冉求回答說：“一個縱橫五六十里的國家，如果讓我去治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
富足起來。至於修明禮樂，那就只有等待賢人君子了。”“公西赤，你又如何？”
孔子又問道，公西赤回答說：“我不敢說能做到什麼，只是願意學習。宗廟祭祀或
者是諸侯會盟，朝見天子，我願意穿着禮服，做一個小小的贊禮人。” “曾點，你
呢？” 孔子再問，曾點彈瑟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他放下瑟直起身來，回答說：
“我和他們三人的才能不一樣呀！” 孔子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各自談談
自己的志向！”於是曾點說：“暮春和暖時節，穿着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位成年人、
六七個少年一起，到沂河裡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然後唱着歌走回家。”孔子
長嘆一聲說：“我完全贊同曾點的想法啊！”

老夫子和學生們各述其志的這兩個故事，很有意思。孔子一生從十五志學到七十從
心，講仁講禮講中庸，講君子之道講仁政，講修身齊家治平天下。。。講來講去講
到最後，其實就是告訴我們去做一個有良知、有人情味的人，回歸到一個有溫情、
有人情味、有人性的社會。子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個仁就是關懷、
溫情、同情心和愛心，如此而已。

那麼我們每一個人的關懷的心、溫情的心、同情的心和愛人的心，從哪裡開始培養
呢？它的符合人性、符合自然規律的起點，就是愛自己的親人，而這首先就是愛自
己的父母。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父母都沒有溫情沒有愛，他怎麼可能真正去愛其它
人呢？中國的古人，不但認識到兒女愛自己的父母對於人的尊嚴、對於真正人性化
的社會是何等的重要，而且非常深刻地認識到，這種人類自然存在的本能親情，還
需要依靠良知和理性自覺來深化它，使之成為一種具有人類文明意義的核心倫理情
感 ── 那就是在對父母的親情之中，還包含了人子對父母的尊敬和感恩的心。所
以中國文明的孝道，就是親情之愛、尊敬和感恩這三種人類情感融為一體的複合倫
理情感，這與西人親子之間那種本能之愛有很大的不同。“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
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首孟郊的《遊子吟》
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富於良知的、美好淳厚的孝道情感。

這種孝道的倫理情感，並不僅僅止於個體人格、親子情感和家庭關係，它還是整個
社會文明與和諧穩定的基礎。中國文明到孔子，已經走過了一半，夫子說自己「述
而不作」，是陳述一個基本事實。但深化對孝道的理解，從理性上認識到孝道對社
會、對國家、對治平天下的根本性作用，則是孔子的重要貢獻，至少到了孔子，這
一點更加明確、更加深刻了。親情關係影響國家、社會的安危，這一點是西方文化
所無法理解的，儒家倫理，源於自然本能的親情，這比之「契約倫理」更符合人性，
而儒家從此外推，於是有仁者愛人、推恩推愛及於他人。而由己及人，這又是最為
自然、最符合人性的 ── 由愛父母延伸到愛家人，由愛家人延伸到愛鄰居，再由
愛鄰居延伸到愛天下人。。。這就是孟子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
及人之幼。”這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生命共情的根本基礎。在中國古代，
「孝子」、「忠臣」在人格上是內在必然關聯的，那麼忠臣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孟
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忠臣就是忠於國家、人民，今天來講，就是
不做貪官。

所以中國人本文化中的孝道倫理情感，經緯交織，包含了非常自然的、既符合人性
又非常深刻的良知與理性的雙重覺悟。《論語》中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
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一個孝子，就是一個有良知有理性、懂得感恩懂得尊重、
懂得同情懂得愛的有情有義的人。家有孝子，社會上必有賢人；社會上皆是賢人，
天下那有不太平的道理呢？更何況做一個有良知的孝子，真的比去守那個「契約倫
理」要難得多嗎？只要我們仔細想一下就能明白，中國的老祖宗確實比之西人聰明
太多，更何況西人的契約倫理還是不治人心，若論西方的人心，還要回歸到宗教倫
理。

最後恭抄一首弘一大師所寫的歌詞《夢》，來結束本段的討論。

哀遊子煢煢其無依兮，在天之涯。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母食我甘酪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 往事知不知？ 泊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哀遊子愴愴而自伶兮，吊形影悲。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渾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 往事知不知？ 泊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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