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们的运气似乎还不太坏,一路上都算是遇到了贵人。这一次又因为得到陈排长的帮助,顺利地上了车。车子也顺利地开出了,照一般的行车情形来说,只需六个小时以后,就可以抵达兴宁了。母亲大概是相当地疲倦,车子开出不久,她就睡着了。我呢,睡一回儿,醒一回儿。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常给震醒了。醒了以后,向窗外一望,发觉车子在弯弯曲曲,迂回旋转的山上公路上慢慢向上爬,向下一望,山谷一落千尺,或者是梯田好几十层,看起来非常怕人。 我们一共是三辆车子一同走,三辆车子遥遥相接,互相照应,有一次,最前面的一辆抛锚,我们后面这两辆赶上了也停在一起,司机都下去帮忙修理。所有的乘客做了半天的沙丁鱼,就都趁这个机会下来走走或者大小便。弄得路边到处都是大小便的人,母亲自己也下去走走,到比较偏僻的角落去了一下,回来又抱我下车去大便。她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的,我早就想吃那包包里的豆沙包子啦。母亲问我,我当然就饿了。 当我站在车子旁边吃包子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前日的经验记忆犹新,我吓得要命,连忙拉着母亲的衣服。 『妈妈!飞机!』 母亲也注意到了,当她看见天空中的涂着红膏药的三架飞机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就变成了惨白。 『哎呀!日本飞机!』她尖声地大喊:『虎儿!快逃!』 她拖着我就向路边的斜坡上面跑。跑了好一段,才在一团小丛莽下面躺卧下来。 公路上的乘客看见我们这两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都觉得很滑稽,很多人嘻嘻哈哈地指着我们笑。他们那里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可怕的经历呢。 不过,我们也的确似乎是太胆小了一点,那三架飞机根本就没有向这里飞来的企图,它们掠过这座大山的边缘,一直向西边飞去了。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指指点点,说东说西。 那时候,前面抛锚的车子又修好了,司机喊一声上车,大家就抢上车,乱做一团。 母亲连忙拖着我跑下斜坡,当我们跳下公路的时候,车上的人已经纷纷地在骂我们了。 『那么怕死!』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个男人夷然地望着我母亲说。 母亲没理会他。车子开动以后,母亲还是很不放心地朝着窗外看,她不睡着了,她叫我也不要睡。 『虎儿!别睡觉!』她说:『那三架日本飞机恐怕还会回头来的。』 我真的不敢睡,恐惧已经驱走了我的睡意了。 车子走了不到五分钟,正在密切注意外面天空的母亲失声叫了起来。 『哎呀!敌机回头来了!』她推一下司机:『快停车!快停!敌机来了。』 那时候汽车的引擎声音响得很,一点见也听不见飞机的声音,可是,千真万确地,那三架日木飞机正在后侧低飞过来,飞得很低;我看得非常真切,三架飞机像三道箭般地射过来。飞机头上的螺旋浆旋转着,闪着森森的寒光。 司机立刻就发觉了,他立刻就煞车。我们这辆是最末后的一辆车,首当其衡,司机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那几架飞机已经像巨魔般地扑上来了。 母亲抱着我,迅速地往地上一倒。 『咯咯咯…………』一排机关枪在我们耳边爆炸,飞机巨大的影子立刻能横越过去了。 车上是一片号哭哀叫的声音。 母亲微微抬头一望,看见飞机越过去了,她立即爬起来。动作非常敏捷,我敢说我一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另一个女子有她那么敏捷机警的行动的。她抱起我,向窗子外面一放,我就落到公路上了。她自己也很敏捷地跨出窗子,跳了下来。 『跑!虎儿!跑!』母亲拖着我,向路边狂跑。 没跑两步,飞机已经转头回来了。我看见它偏着一边翅膀飞过来。 母亲立刻卧倒在地上。 『虎儿!快打滚;到沟里去!』在飞机的怒吼中,我仍然可以听得她底很清越尖锐的声音。 她横着滚转,很快地就落在路边的沟中了。我也学看她的样子,滚下去。 『咯咯……』我们刚落在沟中,机关枪又响了。 车子里一片悲惨的叫喊。母亲是对的,假如她慢一点儿,要夺门而出的话,那我们就和那些人一样了。 我们面对面地躺卧在沟中。幸而这道沟很深,而且也还干燥,沟的外面就是一道山壁,对我们非常有利。 这三架敌机侵袭的方法比上一次我们遇到的要毒得多了,它们分开来,三架轮流地攻击这几辆汽车,并 不给予我们一分钟的空隙。我们真险,假若不是母亲机警,先行逃脱,这时候就没法子逃了。 机关枪不停地在怒吼着,飞机的恶魔般的吼声在发挥它的恐怖威力,子弹的飒飒尖叫在我们头上越过,山壁上的泥土纷纷地落下来,撒了我们一身。几辆车子上哭喊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了。我觉得膝盖很痛,我的手掌和肘也很痛楚,那是沟里的小碎石压的,可是我不敢动,也不敢抬头看。 母亲紧闭着眼睛,眼泪溢流了出来,她的嘴唇不住地唸着: 『南无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保祐我们;保祐我虎儿……』 敌机一架接一架地扫射了十多分钟,终于飞走了。飞机的声音渐渐地隐去以后,母亲爬起来,跪着四面看看,然后把我拖起来。我的膝盖上已经磨破流血了,手也磨破了。可是,这跟公路上的惨象一比,算什么。 路上东一个西一个人,躺着在血泊中,有的已经寂然无声,有的还在呻吟。 『妈啊!』『娘啊!』『哎哟!』……车上,地下到处是一片凄惨的哭声哀叫。 前面的第一辆车子还着了火,哔哔剥剥地在燃烧,火光熊熊,一团团黑烟,滚滚升空,飘来一阵难闻的焦臭。 远处的天空中,那三架敌机渐渐没入东方的云海当中。 幸而逃脱毒手的一些乘客,不是望着这片惨象发呆,就是落泪痛哭。 母亲看见这片景象,情不自禁地哭了,眼泪流满了一脸。平常我有一点儿破损,她都会紧张万分地替我料理的。可是这时候她似乎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她叫我在路边等她,她自己就跑到我们的那部车子上面去。我看见她去了好久都没下来,我着了慌,也跑过去,当我爬上车门的时候,那景象把我吓坏了。我有生以来还没看见过这样的景象,我哇哇地哭起来了。 车门上躺着几个男人,一个脚在下面,上半身在车上,已经给枪弹打开花,一个俯卧着,头碰在泥土里,衣服翻了起来,露出了背部,血汨汨地在他们身上流出。像河水般地,鲜红的血从车门的阶梯流下来,流到泥土里,泥土虽然是那么干燥,也一下子吸不干那血潭。 车厢里面呢,浑身是血,到处是稀烂的衣服碎片和血肉,几乎每人身上都有一大片蜂巢般弹孔,烧焦的碎烂的衣服,和模糊一片的血肉,每一具尸体的脸部表情都是狰狞可怕的,惊恐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很多都没有合上。伤亡最惨重的,除了前面焚烧中的那一辆车子之外,恐怕就算是这一辆了。 有一些伤重未死的人被压在尸体下面,不住地呻吟哼叫,有些幸而不死的小孩在放声痛哭。一些轻伤的人正在努力地挣扎,要从死体堆中爬出来。 我发现母亲正在车上,站在血泊中,费力地帮助那些受伤者挣扎,她身边还有三个男人,也在合力地做这件事。他们三个人似乎是全车唯一完全没有受伤的成人。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我再没有看见一个能够站得起来的人了。 母亲和那三个男人合力地把轻伤的人一个个地从尸体堆中挖出来,有几个被救出来以后,自己爬下车子,坐在路上哭泣。 母亲救出了两个小孩,把他们抱下车子,放在地上,又再跑到车子上面去。她的衣服上染了许多血迹,鞋子也变成了鲜红的了。她似乎已经很累,可是她仍然帮着那三个男人搬动那些尸体,抢救那些压在最下面的未死的人。 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强健,经过这一连几天的辛苦,现在又费尽了力量搬那些沉重的死尸去救助别人,她做不了多久,就气喘得很厉害了。她用力搬动的时候,行动也很迟钝了。当她再扶持一个重伤的女人走下来的时候,她和那个女人两人都从阶梯摔下来了。她给摔在地上,喘了好半天的气,还爬不起来。那个胖女人压在她身上了。 她在地上抬头找我,头发散乱,脸色极其惨白,脸上都是泪痕,身上也染了许多血迹。 我看见她这个情形,吓得没命地哭叫。 『妈妈!妈妈!』 『不要怕!』母亲说:『妈妈没有什么,不过是累一点儿。你来帮妈妈一下,把这个女人推一推……』 我跑过去,用尽平生之力推那个胖女人,母亲自己也用力挣扎,合母子两个人的力量,总算把她从母亲身上推下去了。这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究竟有多少力量呢?可是那时候我就是那样地做了,而且我觉得我已经救了母亲了。事实上,真正的力量还是母亲自己的。我那点微小的力量顶多只是对她有一点点帮助而已。 母亲坐起来以后,仍然不住喘气,似乎累得不能再动了。她一直坐在地上,身体靠在汽车的铁皮上。这时候我才发现,汽车的身上到处都是弹痕。母亲休息了好半天,才能够站起来。 那三个男人共同合力地抬了一个男人下来,放在地上,被抬的人抢天呼地地哭喊: 『我的老婆啊!我的女儿啊!都完了!我不要活了……』 他自己也受了伤,血从他的大腿上的烂布和肉洞中涌涌而出。 母亲一看见这情形,向那三个男人说:『赶快要替他止血,不然很快就死了!』 『怎么止法呢?』 『找些衣服来撕成长条,替他扎起来吧!』 母亲说,有一个男人跑到车子上面,捡了一件衣服下来,将它撕成好几幅长条,替那个伤者包扎。 『要按住他的动脉呀!』母亲说。 可是那几个人不懂得什么是动脉。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过去,替他压住了腿上的动脉,并且帮忙包扎。那个人流血太多,不久还是晕过去了。 母亲撕裂许多衣服,一个个地为那些伤者包扎。那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因为太阳已经没入了西天的一层灰紫色的云层当中。风渐渐大了,吹得母亲的头发纷乱。我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我害怕得很。我不断地啼哭。 『勇敢一点吧!』母亲不住地鼓励我:『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不哭的!』 话是这样说,我的哭泣并未能制止,母亲自己也在哭泣,她一面流泪一面替人家里伤。 还有什么比这片景象更可怕更可哀的呢?一辆车子已经烧得只剩下了灰烬,散发着烧焦尸体的气味,满地上都是伤亡,两辆车上满堆着尸体,地上成了血潭,太阳快下山了,寒风在吹着,两面都没有车子开来,侥倖从死里逃生的人和尸体一同地被遗弃在这个荒凉的山岭上。 1 1 我们的司机也死了,前面的一辆车子水箱给打坏了,三辆车子里面,一百多个乘客,一共只剩下了十四个完全没有受伤的釜底游魂。这十四个人当中,只有母亲一个是女人,三个是孩子,包括我在内。天黑的时候,大家对于等候路过车子已经绝望,都聚在一起商量。 『再等两个小时吧!』有人说:『六点钟从河婆开出有一班车,八点多就可以到达这里了。』 『这附近有没有村庄?』有人问。 『恐怕没有。』有一个人说:『我来回走了十多次,都没看见过这附近有村庄。』 『这里距离河口还有多远?』 『还有四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走路?』 『不!行车四十分钟,还要越过好几个大山呢。那些山据说都有土匪。』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都沉默了,最后还是决定在这地方守着,等候八点多到达的班车。大家聚坐在山坡旁边。 风很大,很冷。母亲的胆量真不小,她居然还敢摸上车,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小皮箱和那包食物,拿下来一看,当然外面都染上了血迹了。母亲因为救人的缘故,弄得两手都是血,这山上又没有水,没法子洗。 『虎儿,』母亲叫我:『把纸包打开,妈妈手脏。』 我顺从地将纸包打开了,在打开的时候,我很怕那些染在上面的血迹,尽量小心地避开它。 『把包子拿去分给那些叔叔们吃。』母亲说。 我有些犹豫了。因为,我有些怕那些人,同时我不大喜欢人家吃我的东西。 『快点!听话呀!』母亲温和地说:『虎儿乖。』 我勉强地听从了,捧着那包包子,笨手笨脚地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可是一言不发。 『请叔叔吃呀!』母亲在后面说。 『叔叔吃!』我对着第一个人说。 那个人一点也不客气,拿起了就吃,也没有说谢谢。我挨个地分下去,陈排长送给我的二十个包子给他们统统拿光了,一个也没剩下。有些人自己就拿了三个,一点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只有四个人是本份的,他们只拿一个,而且还懂得说谢谢。分完以后,我和母亲自己反而没有吃的了。这些人也很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将他多拿的分出来给我们吃。 母亲一看情形不对。不敢再叫我打开那包肥鸡了。请他们吃了没关系,他们竟连主人的那份也吃掉。 几个男人吃过包子之后,爬上车顶,把綑行李的绳子割断,那些行李就纷纷地滚掉了下来。他们找一些毯子被子出来披在身上御寒,也是各人拿各人的?那两个孩子没有人管,没有人给吃的,也没有人给他们衣物。 母亲过去,也找到了两床毯子。她把那两个哭着的小孩抱到路边,替他们两个披上一床毯子,然后她自己也披上一床,将我罩在里面。这样一来,我就觉得暖和些了。 那两个小孩不停地哭。母亲将那包肥鸡拿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背着那些男人,悄悄地撕开和我一起吃,不敢再请客丁。可是我们并没有全部都吃完,母亲将一些拿去给那两个孩子。有一个立即就停止了哭泣,开始吃了。另外一个比较小的,大概像我这么大的,手里拿着吃的,不会吃,还是哇哇地哭。母亲哄他,他越发哭得厉害了。 夜深了,风更大了。虽然是里在毯子里面,我还是觉得很冷,我紧紧地拥抱着母亲。四周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那些热焦的尸体味道,随风飘来,非常不好闻,使人无法忘却那些车上和路上的尸体,那些伤者的呻吟,孩子的啼哭,一直在我身边萦绕不散,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听见那片凄惨的声音,那一场可怖的梦境仍然历历如在目前。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的理解力是很小的,然而当我的心烙伤得太早了,这一切的烙痕已经永远无法从我的心中磨灭了。如果有人说我将那些景象描写得不够或者不真实,那也只是因为我那时候实在还太小,懂得的不多,没有留下一个十分完整的印象之故。 母亲似乎也冷得受不住了,不住在打哆嗦。她向那些人说:『你们男人到山坡上面去找些枯枝来生个火吧!生一堆火不但可以取暖,还可以引起往来的车子注意。』 可是没有一个人动身,所有的人都缩做一堆。母亲又再提议一次。这一次她得到的是这么粗鲁冷酷的一句: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拿呢?』 另外的两个男人用客语在批评。 『女人想差遣男人!真是笑话!』 『这个女人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在二十多年前,在那种重男轻女的地方,女人都是下田耕种,侍候男人的。无疑地这些男人视我母亲为怪物了。那时候我当然不懂得这些情形,我听见人们这样批评我的母亲,心中又气愤又恐慌,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怎样以忍耐来保护自己了。我没有作声,然而,幸亏那时候是黑夜,如果是白天,这些人必然会看见我的充满仇恨和愤怒的眼睛的。 九点多的时候,在我们来的路上出现了两点灯光。它正在沿着公路迂回地上山。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 『车来了!车来了』大家不自主地喊。 母亲和我也兴奋地向那两点灯光注视。它走得很慢,看着它在下面的公路上慢慢向上爬,爬了好半天,才绕完一个湾,一回儿,它又隐没了,过了许久,才又重新出现,还是在老地方,不过比较大一点了。光是这一段山路,它几乎就花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地,消失了一阵之后,那两盏灯忽然地出现,它终于朝对看我们这个方向驶来了,灯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 那些男人纷纷起来,跑到马路中央,在灯光的照射中,每一个人的疲之的脸上都露出了希望。 那辆车子渐渐来近了,车头灯的光芒照得人眼花,那些男人纷纷举起他们的手,向司机打手势。 『停车!停车!』大家纷纷地乱喊,一齐拦住它。 那辆车子在我们面前停住了。那是一辆货车: 『丢那妈!你们干什么拦车子?』司机座旁边的一个大汉拔出一枝手枪,气势汹汹地大骂:『要打劫?你们是那一路的?』 大概他是看见这些人都披着毡子,一付怪样子,以为是遇到了强盗了。 『出了事情啦!』有一个男人对他说:『你看看清楚再紧张也不迟!』 『张大你的眼睛看看吧!』另一个说。 那个人探身子到车外来看一看,那满地的尸骸,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遇了土匪啦?』 『敌机扫射的……』那些男人争着将情形告诉他。 『带我们到兴宁去吧!』 『好的!』那个人脸上立刻换上了一付笑容:『都到后面去吧!位置不多,站一站好了!』 听见这一句话,那些人高兴极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向车后而去。他们刚向两旁跑,让出一条路来,车上的那个人向司机呶一呶嘴,司机立刻就踩油门,呼的一声,车子像箭般地就向前冲去了,扬起了一阵黄色的尘雾。 那些男人非但没有一个上得了车,都给罩在黄色的尘雾当中,弄了一身灰 土。 ﹃丢那妈!﹄ ﹃混蛋!哄我们上当!﹄ ﹃×他祖宗十八代!﹄ 那些男人们把什麽粗话都骂出来了。 ﹃这是怎麽一回事?﹄我母亲觉得很奇怪:﹃难道他连一些同情心也没有吗?﹄ ﹃同情心!﹄有一个人哼了一声说:﹃这些私枭有什麽同情心!﹄ ﹃私枭?﹄母亲不懂。我更不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混蛋!哄我们上当!﹄ ﹃那一车子都是西药和洋酒洋烟呀!﹄ ﹃怪不得他不敢儎我们了。﹄母亲说。 ﹃儎了我们到兴宁,他不等于自己向缉私处报到?﹄那个人说:﹃你想想看,我们坐他的车,我们也知道了他的秘密,同时人家会因为我们被敌机扫射的新闻而顺带发现他,他怎麽会冒这个险装带我们。﹄ ﹃你知道是这样子的为什麽刚才不揭穿他?﹄有人说。 ﹃你去揭吧!他手上有枪!﹄ ﹃对了,这些私枭和土匪一样,杀人不眨眼的。﹄ ﹃这一下怎麽办呢?﹄母亲说:﹃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时候才有车来呢。﹄ ﹃商车已经过了时间不来,大概又出了事了。﹄ ﹃怎麽办呢?﹄母亲焦急地说。 ﹃只好到天亮才作打算吧。﹄ 大家一筹莫展,只好又回到路边蹲着。 风越来越大,吹得我牙齿也打战。自从那辆车的强烈灯光离去以后,我觉得四周似乎更加黑暗了。 我很困倦,但是寒冷使我无法入寐。 过了许久,那山下忽然出现了一串灯火,数一数,有七对灯光,大家的希望之火重新燃点了起来,纷纷站起来看。 ﹃别又是私枭的车罢?﹄母亲说。 ﹃不像,他们没有这麽大的规模。﹄旁边的一个人回答, 那些车子终于爬上来了,那些男人们又去阻截。 这一次的车队的确不像是私枭车子。头一部是客车,上面装得满满的是人,后面的是些货车,也装满了人,前面的一部熄灯停下来以后,后面都跟着停下来了。 ﹃什麽事呀?﹄车上的人纷纷地问。 ﹃带我们到兴宁去吧!﹄母亲这一次不再落后了,她首先跑到司机旁边:﹃司机先生,我们的车给敌机扫射了,你看看前面。﹄ 司机将车头灯重新打开,灯光照在那些尸体和伤者上,他们车上本来有许多人探头出来看的,这时候通通吃惊地叫喊了起来。后面的几部车子的人有些跳下来看情形的,也都看见了,通通都叫了起来。 ﹃带我们到兴宁去吧!﹄母亲又求那个司机:﹃那边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帮帮忙一起带走吧!﹄ 司机问:﹃一共有多少人?你们!﹄ ﹃十多个!伤的有三十多,﹄母亲说:﹃做做好事吧!﹄ 司机似乎已经答应了。可是车上的人鼓噪了起来! ﹃不行!我们都挤不下了!﹄ ﹃司机!快开!﹄ ﹃快走!日本鬼快赶上来了!﹄ ﹃你说什麽?日本鬼快赶上来了?﹄母亲吃惊地问。 ﹃河婆丢啦!你们不知道?﹄那个人说。 ﹃几时丢的?﹄有一个我们的同伴问。 ﹃四五点钟就打进来啦!﹄ ﹃快走吧!讲什麽鬼!别耽误时间啦!﹄ 那几个男人吃过一趟亏,学乖了,一涌向前,抢着上车子,可是给车上的人推下来了,不知怎麽一来,车上车下就打做一团糟。 母亲一看情形不对,抱着我就奔向后面的车子,她一直奔到第三辆车子后面,那是一辆货车,上面也已经装满了人了,这一次母亲不再浪费时间于请求了。她把我举高,硬往车内一放。我已经比我同年龄的孩子老练得多,我也很机警地就跳进去。碰着了人我也不管了。 ﹃不行呀!不行呀!﹄车上的人纷纷提出抗议。可是母亲将小皮箱也抛进来了,她自己也向上爬进来了。 ﹃不行呀!装不下啦!﹄车上的人推她下去,还有一个人推我。 我忽然像长了许多岁似的,我双手拉着母亲的手,用尽平生之力向上拉。 ﹃妈妈!妈妈!﹄我一面拉一面哭叫:﹃妈妈!﹄ 推我们下去的人停手了。 有一个女人伸出一只手拖了母亲一把,她终于挤了上来,上面挤得她连站都站不下了。 正在这时候,车子突然地向前一冲,所有的人都向前倒下去,露出了一些空隙,母亲趁势蹲下去,才算是佔了一点儿空间。我拼命将她抱住,我怕极了,我怕人家把她推下去。 ﹃妈妈!﹄我发觉母亲安然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哭得更厉害了。 车上的几个女人都嘆息了,有一个还拭眼泪。她可能就是伸手拖我母亲一把的那一个。 车子向前疾冲,我们母子只有数寸之地,蹲在车尾最后面,三面给人堵着,一面给车尾的护板隔着,倖免摔下去。后面的车子的车头灯照射在我们身上。 母亲的头发散乱无比,她的大眼睛中含着泪光。母子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眼相对。 ﹃那两个孩子!﹄母亲哽咽地说:﹃我没有办法救他们了!﹄ 事实上,就连那些男人也没有人能够挤上了前面的车子,就有,也没有几个,我看得很清楚,我们的车子把他们抛在后面。他们在灯光照着的车尾灰尘中挥拳喊驾。但是,只是那末一瞥而已,只一下子,就看不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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