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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3-24 (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21日11:32:19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3-24 (第一部) 2012-05-21 14:30:37

23

怎能忘得了呢?我的學校已經被燬,母親的醫院已經被燒成了平地,除了山頂上的孤兒院之外,我們似乎沒有地方可以投奔了,我們互相扶持着,走上山上。
孤兒院的一百多個年齡大小不一的學生們,站在大門外面眺望着山下的那一場浩劫,每一雙幼稚的無邪的眼中都流露着無比的驚惶。慈善的院長和幾個修女眼中都含着淚,不斷地數着唸珠,嘴唇顫動着禱念,和在胸前劃十字。孤兒們很快就發現了我們,他們驚喜地叫喊着,一陣風地向着我們奔過來,肥胖的院長也跑過來了。
『啊!冼姑娘!冼阿姨!』
『小虎!小虎!』
孩了們撲到我們身邊,幾個比較大的搶着扶持我母親。修女們也來了。院長一把將我抱住。我倒在她的懷中,再也無法控制自已的眼淚。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哭了,我們大家互相擁慰着回頭望那山下;像黃昏般的天色,滿天的濃煙,火紅的低空,火紅的河流,像毀了巢的螞蟻般地奔竄的,無助的人群。
『慈悲的天主啊!』院長的淚滴在我的額上:『請禰拯救這些不幸的人!』
修女們大都已經泣不可抑,紛紛跪下來合掌禱告,孩子們也一個個地跟着跪下來了,他們底麋鹿底般的眼睛裡流下了晶瑩的淚珠,小小的手掌合起來了,顫動着。
母親沒有跪下來,她扶着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的肩頭。她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山下的那一片悲慘的景象。她的神色像是很冷漠。臉上找不到半點血色,頭髮給風吹亂了,刮在她的眼睛上、嘴上,她似乎一些也沒感覺到。
院長放開了我,到她身邊去。
『你覺得怎麼樣呢?冼姑娘!』
母親回過頭來,薄薄的唇動了:『院長,我們應該有個打算了!』
『你是說——』
『疏散。』
院長默默地似乎在想些什麼事。過了好幾秒鐘才說:『我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很多次了,可是,怎麼走得動呢?這些孩子們!沒有車子,他們怎能走路呢?還有,那些嬰兒,怎麼辦呢?』
『不錯!』母親說:『可是,這個地方太危險了,誰敢說敵機一定不把炸彈扔到十字架上面來呢?你看河對面的德國教堂,不是給炸燬了麼?並且,敵人已經北上了,聽說他們的騎兵已經快接近英德了,我們難道留在這兒等死麼?就是敵人放過我們,我們也找不到糧食呀!你看這一場大火,已經把整個曲江都燬了,人們都陸續疏散了。』
『我明白。』院長說:『我早就想到這些問題了,可是我們怎能走得動呢?沒有車子,沒有錢,一百零三個嬰兒,一共二百三十八個學生……大一點的也許可以走一點路,那些嬰兒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不要說不能走,即使是有車子裝了走也還有許多問題,在路上,從什麼地方獲得奶粉呢?』
『留在此地也同樣地沒有奶粉呀!』
『我不是說要留下來!』院長說:『我只是要計劃得慎密一點才走,我已經叫人拍電報到桂林去了,只要那邊回電報來,我們就動身。我們總得有人接應才行呀!』
『你是說疏散到桂林去麼?』
『是的,』院長說:『從桂林我們可以退入貴州和到四川去。這是最安全的路線,大多數人都走這條線。只有走這一條路我們才能獲得沿途教會和政府機關的幫助。』
『電報發出去有多久了?』
『前天發的。』
母親沉思了好一會兒,說:『怎麼還沒有消息回來呢?莫非有了什麼變化?』
『不會吧?』院長說。她的鎮靜卻掩蓋不住她內心的疑懼。
『但願不會。』母親說:『不過戰局是很難逆料的呀!院長,我們要早一點準備呀!也許我們要走另一條路,也許我們會沒有火車,完全沒有車子,大家都得走路。』
『也許。』院長黯然地說。
『我們必須提早準備應變呀!』母親又說:『如果今天晚上還沒有電報回來,明天就得採取行動了,不能等下去!』
院長說:『如果你願意,你是可以先走的。冼姑娘,你可以帶你的孩子先走!不必等我們。』
母親似乎有些吃驚地,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院長,那位慈祥的老修女臉上露出無比的誠懇和聖潔。
『我是說。』她補充地說:『你是個有病的人,雖然我們希望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卻更關心你的健康,你不如先走吧!』
『不!』母親搖搖頭:『我不能離開這些孩子!』
『洗姑娘!』院長說:『你考慮清楚了麼?』
『我已經決定了!』母親肯定地說:『我們要在一起!』
『啊!冼姑娘!』院長緊緊地握着母親的手,臉上現出一個牽動皺叔的微笑,她的濕潤的眼睛不住地眨着。
『洗阿姨!』
『洗姑娘!』
孩子們都激動地呼喚着我母親。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着了,日間的驚恐給帶到了夢中,朦朧中我仍然看見那場大火在焚燒,仍然聽見爆炸和哭着叫喊了好幾次,每次醒來看見寢室內的孤兒們都在微弱的燈光下甜睡着,我漸漸意識到現實,把自己的驚懼抑壓下去了,我已經頗能自制,但是仍然無法泯除心中那種莫名的悲傷情緒。有一次我醒來以後就再也睡不着,我坐起來,默默地掃視那些熟睡中的孩子,和窗外的黑暗的景物——那山腳下的亂墳堆,和遠處的已成灰燼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是我很明白地感受着這些事物所給予我的強烈感覺,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些感受性未免是來得太早一些,然而,不待邀請,也不待尋求,它們已經悄悄地來了,悄悄地侵蝕我底幼稚的心靈。
我在沉思中靜坐着,我的眼睛忽然給山下的一點火光吸引了。那點微小的火光在墳堆之間飄搖不已,慢慢地向着山上移動。起先我以為是那些磷火,但是慚漸就看出來它是一盞燈了,因為它的顏色是正常的黃色燈光,並不是碧綠的。
這是什麼人呢?我心中起了疑問,這麼晚了,牆壁上的大時鐘滴滴嗒嗒地響着,時針已經指到十二上面來了。
好奇心使我目不轉睛地望着這點燈光。
它越來越近了,終於停在大門的外面。不久,大鐵門打開了,燈光射了進來,一個佝僂的人影出現了,我認出了他,那是看門的老頭子。
他摸索摸索地,小心地走上鐵門,然後向着大樓走過來,他手上的馬燈的楕圓形光芒走在院子的砂地上,他的腿在燈光中緩緩地笨拙地移動着,他忽然抬起頭來,他的臉是臘黃的,兩隻眼睛灼灼地閃着光,他的嘴唇動了半天,好像要講什麼話。
『怎麼樣?』有人從大樓這邊向他發問。
我跟着聲音望過去,在大樓的大門口,小小的屋頂遮着的下面,穿着黑衣的院長持着一隻燭台,燭光在風中飄忽搖曳着。她的身邊站着我的母親,母親身上披着一件寬大的斗蓬,幾年來重蓄的長髮像泉水般地披瀉在背後,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燭火的影子在她眼中跳動着。
『桂林昨天失守啦!』老頭子說道。他的口中噴出了一團濕霧,在燈光中顯得特別地白。
『啊!』院長失聲地叫了起來,她手中的燭枱顫動了一下。她轉過去望一眼站在她身邊的我底母親。
母親的臉色一樣地蒼白,但是沒有太多驚訝的表示,她一句話也沒有講。
『桂林那邊是不能去了!』院長失望地說:『我們已經斷了接濟了!怎麼辦呢?』
『問問他我們前面的敵情怎樣再談這個問題吧!』母親開口了。
『是的,』院長立刻問老頭子:『我們前面的敵情怎樣了?打聽了沒有?』
『打聽了!』老頭子說,他的眼睛一直在閃着燈光,『日本人已經佔了英德啦!今天下午英德的電話就斷絕了!聽說是巷戰都已經結束啦!又有人說前頭部隊已經到了河頭,有人說已經接近沙口了!總之混亂得很哪!』
院長和母親交換一下眼光,燭光照出了她們的焦急和惶恐。
『怎麼呢?』院長在胸前劃一個十字:『天主啊!求禰拯救庇祐我的孩子們!啊!怎麼辦呢?』
『走吧!』母親的薄薄的嘴唇顫動着,她的眼睛忽然放射出堅毅的光芒!『不能再遲疑了!院長,我們走吧!』
『走那一條路呢?』
『沿着公路走!』母親說:『到南雄去!』
『假如日本軍隊追上來呢?』
『那麼我們就經大庾進入江西!』
『我想只好這末決定了!』院長說,她注視着母現:『這一條路我曾經考慮過,可是我一心只希望能夠退入四川,現在,這條路既然不通,只好進入江西啦!天一亮我們就收拾好上路!』
『不能等到天亮!』母親說:『照這情形着,敵人隨時都會打到的,要走就立刻動身!』
『這麼茫茫的黑夜!』老修女疑惑地望着母親:『怎麼能夠走呢?敵人不會在這幾小時之內就來到的?』
『很難說!』母親的表情非常沉重:『萬一來了我們怎麼辦呢?早一點離開比較安全一些。』
『可是…』
『院長,不必再猶豫了,』母親說:『我們都是些老弱婦孺,走得慢,要等到敵人迫近才走一定逃不掉的。』
『我明白!』院長說:『可是什麼食物都還沒有買呀!運送嬰兒的用具也還沒有準備好!』
『不能等了!院長。』母親堅持地說:『食物可以在路上想辦法購買……』
『路上沒有奶粉買!我的孩子們都要餓死了!』
『院長!』母親非常着急,也非常不耐煩:『鄉下孩子光喝米湯也長大了。在這種非常時期,逃命要緊!能夠保全他們的生命最要緊,路上雖然沒有奶粉,但是總不致於連米湯都沒有呀!多留在這兒一分鐘,他們就多一分危險!院長!眞的不能等啦!』
『好吧!』院長終於說:『我們立刻就走!可是,我們怎麼運送那些嬰孩呢?』
『我想過了,』母親說:『有一個辦法……』
『啊!那不行!』院長搖搖頭:『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辦法!那是辨不到的!辦不到的。』
我正在疑惑那是什麼辦法,院長已經在喊老頭子了:『老王!你趕快下山去,去租幾輛大汽車,不論什麼價錢都可以!快!快去!』
『這個時候還能租得到車子?』母親搖搖頭:『早幾天就什麼商車都給人租光啦!』
老頭子也說:『全曲江早己連一輛破車都沒有啦!所有的船隻也都給徵用光啦!要逃難就只有走路。』
『你去找!』院長急躁地說:『你一定去找!我想必定還會有的,快去吧!』
『院長!』老頭子抗議地說:『找得到的話我不會不去的!』
『你立刻就去找!』院長催促他:『就在這附近找,不管有沒有,一個小時後回來,我們等你,這一個小時當中我們收拾東西,也許我們會幸運地找得到交通工具呢,快去吧!』
『好吧!我去試一試看。』老頭子提着馬燈走了。
這裡剩下了院長和母親兩個人,她們看着老頭子走出大門,然後互相默默地對望了好一回兒。
『我們開始把孩子們叫醒吧!』母親首先講話:『時間不早了,快一點。』
『這些苦命的孩子們,』院長在胸前劃了十字:『天主啊!』
她們進去不久,就到我睡的大寢室來了,院長已經放下了她的燭枱,她走在前面,順手拿起一個學生的銅臉盆和一隻小木盒子,一面寢室的中心走,一面就像敲鑼般地敲起來。母親一眼就看見我坐在床上,走過來看我,又摸摸我的前額。
『虎兒,你早醒了?』母親問我。
我點點頭說:『媽媽,我們又要逃難啦?』
母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邊孩子們都給敲打銅臉盆的噪音吵醒了,大家紛紛地坐起來,每一張小面龐上都帶着驚惶之色。所有的眼睛都注視着院長。
院長停止了她的近乎滑稽的敲鑼動作,向學生們說:『每一個人都起來吧!立刻穿好衣服,將自己的氈子,衣服,通通收拾好,打成背包,像平常教你們打的樣子打好!不必要的東西就別裝到裡面去了!』
她的眼光環掃着每一個角落。那些滿懷驚疑的小眼睛正在戒懼地望着她。
『這不是夜間演習!』院長補充地說:『不是童軍教官平常訓練你們的那種夜間行軍。這是逃難!我們要眞正地夜行軍了!日本人就要到了,我們要暫時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家。也許我們會找得到車子或是船,不過這種希望是很小的,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走路了!』
學生們立刻傳出來一片嗡嗡的低語,有幾個小一點的竟然哭起來了。
『不許吵鬧!』院長又露出了她的威嚴顏色:『要記着!不許慌張,不許哭鬧!是的,我們是逃難,但是每一個人都要鎮靜一點。信賴天主,天主會為我們安排一切的,祂會領導我們脫出危險的,』她的嚴厲的緊繃着的臉又鬆弛下來了!『只要我們有信心,有勇氣,必定能夠脫險的!祈禱吧!在你們心中祈禱吧!』
孩子們似乎都是訓練有素的,他們迅速地穿衣服,收拾東西,動作迅速敏捷得像士兵。但是他們的驚惶是無法掩飾的,可以見於他們的忙亂慌亂的動作之中。
院長看他們幾分鐘,然後就向門外走去,經過我們的時侯,她停下來對母親說:
『冼姑娘,你也收拾收拾吧!儲藏室里有多餘的毛氈子,你自己去拿吧!我現在要去把女生都叫起來!』

 

 



一個多小時在忙亂中很快就過去了,看門的老頭子還沒有回來,院長着急得團團轉,到處地跑,這邊看看,那邊望望,嘴裡嚕嚕嗦嗦地不停講話,有時候講的是中國話,對人發脾氣,催促人家,有時候講的是自言自語的外國話,誰也不知道她講些什麼東西。我母親到嬰兒室那邊去了,我一直沒看見她,我想她是在為那些嬰兒收拾行李。
兩點多鐘的時候,我忽然聽見隱約的幾聲隆隆聲音,同時感覺到心頭有些震動,彷彿連整個房子也震動似的。我直覺地分辨出來那是和炸彈爆炸不同的聲音,驚駭使我不由自主地叫喊了起來:
『砲聲!』
那些還在收拾東西的學生和那些已經收拾好了,坐着待命的,大家都聽見了,各人的眼睛都張得大大地,望望窗外,又互相交換着詢問的眼色。不到幾分鐘,轟隆!又是一聲響了!這一響近得多,窗子破璃格格地神經質般地震動了一下。
『是砲聲!』孩子們不約而同地,驚惶地叫喊:『砲聲!砲聲!』
『日本鬼子要打來了!』有幾個這樣地說。
『逃不了啦!』
嬰兒室那邊傳來了一片嬰兒的啼哭,砲聲又響了。我心中害怕得很,我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而耽心,也為這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們憂愁。日本人來了,假如我們逃不了,會怎麼樣呢?我曾經看過那些畫報上印着的,從日本兵身上搜下來的暴行照片。女人們都給褪光了衣服,砍成好幾段,孩子們給砍成一塊塊,男人給活生生地埋在土裡,滿地都是慘不忍睹的屍體,拿着長長的武士刀砍人的日本兵在得意地獰笑。我也聽到過人家提起南京大屠殺的故事。我的同伴們自然也看過聽過這些,而我們共同經歷過的就是那歹毒的轟炸,那些最足以體證敵人暴行的轟炸。我恐懼極了,我最覺得焦急的就是母親的安危問題。母親和這些修女們都是女人,我不敢想像她們在鐵蹄下會遭遇什麼,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恨我自己只是一個孩子,毫無保護母親的能力。我的心中迅速地掠過許多如何在危急中使母親安全地躲避起來的念頭,譬如藏身在稻草堆中,瓦頂上,甚至於荒廢的墓穴里之類,在這些不着邊際的想象中,我總是將母親藏在最裡面,最安全的角落裡,我自己則在外面屏障着她,似乎這樣一來,她就安全了,而我的緊張的心情也獲得了短暫的安慰。這些念頭都是在片刻之中隨生隨滅的,遠處的砲響常常驚醒我的想像,使我意識到現實,於是我又陷入恐懼之中。
怎麼辦呢?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同伴們。他們也正在不知所措地互相你看我,我看着你。
山下飄瓢搖搖地又出現了那盞風雨燈。
『老王回來了!』我對同伴們說,我興奮得很,我想他必然已經找到了船或車,我滿懷希望地伏在窗上等待。
學生們都蜂湧到窗前來向外看,他們也許並不知道老王是去找交通工具的,因為他去的時候他們還沒起來,院長也沒有提起,可是他們看見我這樣高興,就都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了,大家都爭着要看老王帶回來什麼消息。
老頭子回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院長說:
『什麼都找不到,沒有車,也沒有船……砲聲很近了,恐怕就是在馬壩附近……快逃吧!』
『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才回來呢?』院長譴責地對他說。
可是她的話立刻讓我母親打斷了:『算了!算了!院長,我們還是立刻起程吧!』
老頭子慌慌忙忙地走向門房。院長和母親,還有幾個修女,一起奔了上來。
院長向孤兒們講了幾句話:『孩子們,我們現在不得不離開這個家了!這是你們生長的家,是我們一起共患難一起享受的地方!不過,我們只是暫時離開,不久,我們會再回來的!』她的臉上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堅毅勇敢的神色,和幾小時以前的猶豫不決全不相同,我不明白是什麼改變了她。她停頓了一秒鐘,接着講下去:『是的!我們必定會再回來!堅強一點!孩子們!什麼都不要怕,因為有天主在看顧我們!現在,我們就要動身了,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先沿着公路走,向着安全的地方走。現在,八歲以上的通通到我這邊來!』
孩子們當中起了一陣騷動,那些比較大的孩子都站到院長和母親她們的前面了。
『排好,報數!』院長儼然是個軍訓教官了。
孩子們報了數,一共有八十五個。
『好極了!』院長說:『你們在這裡算是大哥哥大姊姊了。現在跟冼阿姨到嬰兒室去。』
我不懂得這是什麼意思。外面砲聲又隆隆地響了,玻璃窗子震動得比剛才厲害,我的心也跳得更厲害。這些八歲以上的孩子都跟我母親走了,母親的表情非常嚴肅,一句話也沒講,也沒有看一眼站在角落上的我。
『其餘的通通到樓下去,在大禮堂等着。』院長說:『請瑪莉姑娘帶他們下去吧!我到女生那邊去。』
瑪莉姑娘是一個藍眼黃髮的修女,年紀比院長小些,可是也夠老的了,她很瘦,很高,而且背有些駝,我記得好像有人說過她是因為長得太高,沒有人娶她,她才做修女的。可是這些大概都是頑童們造的謠罷。
她是個不大講話的人,臉上常常有羞澀的微笑,使人覺得她很可親,我很喜歡她,不過一直沒有機會和她接近。院長剛走開,她就叫學生們下樓。
『別把東西行李忘掉了!』她說,她的中國話很糟,完全是外國腔,很不容易聽懂,可是這一次講得很好,大家都懂了。
『多餘的東西別帶了!』她又說,一面奪下來好幾個孩子攜帶的黏土玩具,我想那是他們自己做的:『這些放在這裡吧,將來我們會回來拿的!』
她的溫和的微笑有一種力量,那些想帶亂七八糟的雜物的孩子都一一放棄了他們的企圖。
幾十個大小不一的,從三四歲到八歲的男孩都走出室外了。寢室里只剩下了幾十張空床,看着孩子們都出去以後,瑪莉姑娘拉着我的手說:
『虎兒,還有你!你也跟我們一同走吧!』
『我媽媽呢?』我問她,我心中老是只知道母親,不知其他,別人我全都不關心了。
『她也和我們一起走!馬上就來了。』她說:『她在那邊照顧小弟弟小妹妹!』
我背起我的毛氈背包,跟着她走下樓,走過一面專供學生整理儀容的大鏡前面,我看見了自己,衣服穿得很臃腫,身上斜背着氈子背包,腰旁掛着水壺茶杯,還挿着一雙竹筷子,看起來有點像一個士兵了。我想我漸漸長大了。可是那些東西並不太輕,當我舉步以後,就知道自己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末地『長大』了。
我走過育嬰室的門口,看見母親和修女們正在將嬰兒一個個放在那些大孩子背上或者胸前,用撕裂的白床單縛在身上。嬰兒們不情願地啼哭;有幾個脾氣特別暴燥,聲音也特別大。
母親正在忙着沒有看見我。我站着看了一回兒,才跟上瑪莉修女到樓下去。
在大禮堂里,八歲以下的男孩和女孩都準備好了,大家坐在水泥地上,滿懷心事,即使是平素最頑皮的幾個也都寂然無聲。我悄悄地在一個角落坐下來,和他們一同等待,一起聽那隆隆的砲聲,我舉目四顧,四週的牆壁的白灰已經脫落了很多了,似乎砲聲一響,那些剝落的剩餘灰殼就索索地抖動,快要落下來。禮堂末端有一座石雕的聖母像,披着雪白金邊的袍子,頰上和唇上有着不很明顯的淺朱色,祂正慈悲地俯視着這些孩子們。
砲聲暫時歇止了一陣子,壁上的大時鐘敲了三下,那美妙的音樂的聲音在空氣中蕩漾,顯得這座大廳格外空洞沉寂,那氣氛就像是在什麼古堡里一般。
忽然地,在不遠的地方響着一片異常難聽的飛機聲音,像是在急劇的降落,又像是忽然地板高升空,經過好幾分鐘,又一切都寂然了。這片聲音給人以難以形容的恐懼,我覺得毛髮都豎起來了,尤其是在它寂然消失之後,我更覺得恐怖。孤兒們似乎也都有同感,我看見他們好幾個嚇得互相牽着手或者抱擁着,圓睜着眼睛。
背着嬰兒的大孩子們一一地走下來了,他們那種揹着小小人兒的樣子,我覺得眞是既滑稽又可憐,他們的表情都是嚴肅沉重的。
院長、母親,和所有的修女都來了,就沒有那幾個在這兒服務的護士,她們早就離開孤兒,自己逃難去了。現在只有母親一個人不是修女。她穿的陰丹士林和棉大衣在她們的黑色衣裙中顯得非常特殊。
『我們該走了吧?』母親對院長說。
『是的,該走了!』院長似乎很留戀這幢房子,她轉着頭,眼中含着淚,望着這大廳的一切,像是要將所有都帶進她的記憶中。
瑪莉修女大約地清點一下人數,說道:『都到齊了?』
『好的!』院長說:『我們就動身。』她對孤兒們說:『孩子們,從今天起,我們要流浪了,我們無論
怎麼樣,都要互相扶助,一同渡過難關!不許再有爭吵!我們大家………啊!走吧|』
瑪莉修女和幾個修女走在前面,這個奇特的隊伍開始移動了。孩子們背着嬰孩和簡單的背包,撐着童軍棍,一個個地走出去了。
院長和母親走在最後面,我則跟在母親的身邊。到了外面,我看見那個看門的老頭子,他正拉着一盞馬燈照着我們,默默無言地站在一旁。
『你不跟我們走麼?』母親問他。
他輕輕地搖頭:『我留在這兒看房子,等你們回來?』
『情形不對,你也逃吧!』院長說:『房子和東西雖然重要,不過你就是在這裡看也看不住呀!』
『我要看住的!』他固執地說:『除非日本人殺了我,我是不會給他們搬走一點東西的!』
『東西就讓他們搶吧!』母親說?『不要那麼傻跟他們爭!』
『你們快走吧!』老頭子焦急地揮動一隻手:『時間不多了!』
為了不致於和前面的隊伍散失,我們只好離開他了。走出大門以後,我回頭看看,還看見他提着燈站在那兒,面向着我們。
外面是黑暗的,我們在亂墳堆中繞來繞去。雖然人多,我的心還是有些慌。
我們並不向鐵道那邊走去,我們走相反的方向,越過很大的一片墳地,和一些小丘,到了通往南雄的公路上。我一路上不住回頭望那座孤兒院,漸漸地,它的燈光熄滅了,我知道那一定老頭子把它熄滅的,漸漸地,我連它的黑影都看不見了。
公路上的砂子在我們的鞋底下沙沙作響,路旁的樹黑影瞳憧。前面是一片人影,在對面的路邊,也有無數人影,天空中閃現着一些微弱的星光,天氣很冷,空氣觸得皮膚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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