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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2-63)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9月05日11:07:10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2-63)馮馮 2012-09-05 14:05:38


62
    父親寫信回來,說是接收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所以他很快就會回家來了。他說他很高興知道母親和我回到范家,在這封寫給大母親的信中,他說她是『……賢勞……』什麼的,又什麼『…德能容妾『的,』不愧為大家婦『和『感銘五中『。這封信使大母親很高興。她識字也有限,這一類信照例是由大嫂或大哥他們讀給她聽的。我不相信以前父親的每一封信她都會公開於人,但這一封卻是她叫三哥在晚飯後的客廳小聚的時候公開誦讀的。三哥非常戲劇化地,拖長了聲音誦讀,喜氣洋洋,大家都鼓掌大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范家有這麼融洽和諧的歡笑,如果這個家庭中常常有這樣的微笑多好呢!事實上這是短暫的,我知道不久歡
笑的氣氛就會被陰森所代替,因為我從各人的笑臉上看得出有殘餘的勾心鬥角和猜忌提防的神色。雖然如此,我想每人心中都是真正地快樂的,父親即將回家,這是最使我快樂的事,我終於能見到父親了,我固然由於已往的經驗,不敢再有太大的奢想,我仍然不能抑制心中的狂喜,我想父親回家以後,這個家總要像樣一些,同時我和母親的地位也許會有改進。別的人的快樂卻可能是建築在即將獲得禮物的這件事上面。
『我寫過信去給我爹,』三哥神采飛揚地說:『叫他帶幾枝獵槍回來給我,他不敢不帶吧!』
『你好了不起!』他的同胞的二姊綺麗姊姊白他一眼:『阿爹不敢不帶給你!』
    『那是當然啦!』三哥哇啦哇啦地叫:『十幾年來,他給過什麼給我們?做父親這樣做法的?家裡什麼都不管,兒子什麼都不管,他好像是別人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似的!說起來一肚氣,我要是有槍有勢力,我真要先殺了他出出氣哇!』
『他給你獵槍你就好趁便殺他啦?』綺麗姊姊諷刺地說。
『那就看他品行如何了!』他做一個鬼臉。
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
『大逆不道!』綺麗姊姊說。
    『三爹答應給我一輛摩托車的!』有些蠢相的阿財(志強)說『我講過,要英國貨!沒得因英格蘭的,(Made in England)『
    『你會騎?』三哥立刻攻擊他:『你蠢得像豬一樣!』
    『有車自然會騎啦!』他業不介意被罵為豬,傻笑著說:『就好比,有女人自然會玩!以前你笑我不會,我不是玩給你看了嗎?』
    『死不要臉的!』小春姊姊啐她弟弟一口:『滿嘴胡說八道!不學好。』
    他們的父親正蹲在太師椅上,兩雙眼睛像猴子般地霎著向天花板望,一點也沒注意到年輕的一輩在講些什麼。人家笑鬧,他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大伯娘是向來不參加這種小聚的,她的主要興趣在於到廚房去巡視,罵罵這個丫頭,罵罵那個男僕,實在找不到錯處就找些什麼差事來消磨他們的時間,她是看不得有人閒坐著的。她自己也像風磨一樣地轉。
『一人一套西裝,這是最起碼的了!』大哥笑吟吟地說,一面搖著腿:『小姐們呢,每人一件料子!』
『只一件料子?』小春姊姊瞪圓了眼:『那太不公平!』
『怎樣不公平?』
『你們男孩子又是西裝,又是摩托車,獵槍……什麼都有,單一套西裝就值我們幾件料子啦!』
『那你要什麼呢?』
『女孩子每人最少得一個寶石戒指呀!』
『你為什麼不說鑽石呢?』大哥似乎有些不悅。
『又沒要著你的,你緊張什麼?』小春姊姊白他一眼。
『我們這些老太婆就每人一個四兩重的金鐲子算了吧!』胖媽媽比一比她的肥大的臂膀:『苦了這麼多年,連銅錢都沒有得到過他一個,每年還得代他發「利是」紅包』。
『可不是!』綺麗姊姊說:『好像就從來沒有我們這些人似的!』
『錢都交給外面的人啦!哪輪得著你們!』三哥說。
我偷偷看一下母親,她正在一個角落上打毛衣,似乎並沒聽見這些含沙射影的話。
『我一提起我的老子呢,我就怒從心頭起!恨不得要殺了他!』三哥又在橫蠻地叫喊了:『叫我媽守了十幾年活寡!』
    他的母親眼睛濕了,嘴裡在罵:『這個老不死的呀!真害得我們娘兒好苦!年年只知道寫信回家要錢!兒子女兒完全都不管!只顧討妾侍,討了一個又一個!胡作亂來!』
    『別難過啦!』小春姊姊說:『三嬸,這一下三爹不是就要回來了麼?這一接收回來,汽車洋房都有啦。你老人家出入都是流線型汽車啦!穿金帶銀啦!』
    『呸!』胖媽媽破涕為笑地說:『我才不希罕他什麼流線汽車呢!』
    『那一定是有的!』小春姊姊說:『到那時候我們家就得蓋一座房才行了,還要請一個司機。』
    『做夢罷哩!』胖媽媽說:『你三叔那個人,笨得要死!是個死腦筋,他會發財回來?不再伸手要錢就好啦!』
    『這一次他去接收,還是空手回來,我看他怎麼有臉進門呢!』大哥說:『我倒不是貪小,我多少錢沒經過手上?哪在乎他發不發財?不過,為他自己著想,他從來未負擔過家庭一分。打仗麼,是苦,現在是接收去了!多少人接收發了財!他是沒有理由可以空手而回的!做兒子的如果要供應他,那是應該,但是做父親的向兒子伸手總不大體面吧!』
    看情形,父親如果不多帶些禮物回來是很難使家人滿意的了。我不知道『接收『是什麼,和為什麼能發財,不過我覺得那些事對我,遠不及能夠見到父親本人為重要。如果父親真的發財同家,禮物當然是多少會有一點的,但是,我不去想像它,我過去曾經想得太多太美,每一次都是幻夢一場,到頭一場空,所以我不再作任何幻想了,我現在比從前已經成熟得多。我唯一的期望就是父親回來以後將母親送到有名的醫院去治療。
    此外,我就是希望知道父親那一年為什麼不管我們,我想該是知道答案的時候了。

63
    父親回來的那一天,全家的人,除了大伯父,大伯母和被囚禁的二伯母和上學的之外,都去迎接了。
    父親是乘軍艦回來的,軍艦停泊在白鵝潭。接到他的電報以後,家裡的人每一個都興奮得很。每人都穿了他自己最體面的衣服去迎接。每人都是春風滿面,再也不提父親怎樣對不起這個家族的事。這一條街上,只有我們范家一家是有人做官的,而且是一位接收大員的將官。范家人人都覺得沾沾自喜,高興得恨不得在古老的大門上掛兩個大燈籠,上書『將軍府『三個朱紅大字,另外在門口放幾個『迴避牌』才行。
    『這座大門,等老三回來,是要修一修的了!』大伯眯著眼睛望著古老的朱色大門說。
『乾脆就拆掉,重新蓋過!』大哥說:『這座門有門檻,進不了汽車,這門也太小,不夠派頭!』
『誰拿錢呢?』大伯父對於要花錢的事反應總是很快的。
『包在我身上!』大哥拍拍胸膛,笑吟吟地說:『保證不費公家一文錢!都是我自己出好了!』
    大伯父對這句話似乎很滿意,臉上有一種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的笑意,眼睛不住地霎動,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兒,突然地說:『有三十萬就夠了!』
『三十萬?』大哥說:『那算什麼?要改索性就改得體面一點,三十萬弄得不倫不類的,反而不好!』
『那就隨你吧!』大伯父說:『總之是你出錢!公家的錢是不能動的!』
『大伯爺,你放心好啦!』大哥說:『絕對動不了公家一分錢!一切都由我負責!絕對是我的私房錢項下開支!』
    『哼,』小春姊姊說:『你的私房錢是怎麼來的呀?你不是天天都起警賭咒,說人家冤枉你貪污什麼,‘誰要拿了公家一分錢作為私房錢的就不是人!’什麼‘這個家我不當了!賺了是公家的,賠了是自己的!’還有什麼‘揩油了公家一分錢的就天誅地滅!’現在狐狸尾巴露出來啦!』
    『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沒存著好心眼!』大哥並不生氣,相反地,他呵呵地大笑:『女流之輩,真是女流之輩!眼淺得什麼都容不下!我說了一句‘私房錢’,你就以為逮住了我的痛腳啦?』
『難道又逮錯了不成?』
『那當然啦!』大哥說:『捉姦成雙,捉賊捉贓!』
『那麼!』小春姊姊說:
『你又怎麼解釋法?』
    『我講的私房錢,可是如假包換的私房錢呀!』
    『怎樣如假包換法?』
    『跟三爹要嘛!』大哥說:『怎麼樣?這可不能說是我貪污了!』
    『哼!三爹!』小春姊姊說:『三爹去留學日本的錢是誰給的呢?』
    我聽不出來他們究竟是在說笑,還是半真半假地針鋒相對。反正,范家的人講話都是再甜也帶點兒辣的,誰也不知那一句是認真,哪一句不是。我早就學得很沉默了。無論什麼人講話,我絕不答茬兒。我一天到晚都不講話,家裡就好像從未增加我這一個人。我很明白,少說話是我唯一的保護自己的方法。
    我默默地跟著這些喜氣揚揚的人,鑽上三輛『的士』(計程車)的最後面的一輛,和我母親坐在前面司機旁邊的座位上。三哥和大哥,小春姊姊和她的愛犬,和胖媽媽無疑是要坐第一輛的,他們在家中的地位向來就不同一點,其餘的人,如二姑,綺華姊姊,綺麗姊姊,志強哥哥等等就乘第二輛,剩下的就是畢姐和兩個跟去拿東西的男僕,和我們母子了。我們坐第三輛是天經地義的事。這些座次的分配都是很自然的事。
    乘坐『的士』真是很不平凡的一件事,對於我來說,這固然是第一次,對於范家的人來說,這似乎也是不常有的豪華盛舉,我可以從各人的興奮樣子看得出來。這一點令我很驚異,范家號稱百萬富翁,現在家道雖然中落,最少也不會小家氣成這樣子,不過,我把日常所看見的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放在一起想想,也就不以為怪了。
    我們三輛汽車,浩浩蕩蕩地一直開向西濠口停下,在碼頭我們登上兩艘小艇,讓船娘搖櫓把我們送到停泊巨輪的白鵝潭去。
    白鵝潭其實是珠江水最深的和最遼闊的一段。所有的巨輪,中國的和外國的都停泊在這裡。我們老遠地就可以看見那些龐然大物的輪船,它們的巨大的煙囪和豪華的外表使人覺得它們與眾不同,它們非常莊嚴肅穆地坐在水面上,一動也不動,然而我們的小艇已經搖搖晃晃不停了。
    母親因為身體不好,給小艇那麼搖晃,她就開始暈船了。她嘔吐了。吐得一船板都是。我連忙將手帕浸在船舷外面的河水裡,再拿起來給她拭抹。艇上都有茶壺的,男僕老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我們在這裡忙著,那邊大哥卻在說:
『南天門土地,貼不得金:坐這樣的小艇也暈!真是沒有福氣!』
『哼!西子捧心嘛!』小春姊姊說。
『撒嬌也太早啦!還沒見面呢!』三哥也說。
母親氣得臉色慘白,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講。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是她是我,早已經聽夠了閒言冷語,應該早已習慣了。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聽了這些話,誰也免不了要動氣呀。我也氣得很,我恨不得給這些人每人一個耳括子。我表面不敢表示什麼,心裡可在咒詛他們。如果他們留意一點看我的眼睛,我想我的無法掩飾的惡毒怨恨的眼光是會解釋一切的。
    一艘巨大的灰色軍艦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停泊著,很多小艇都向著它划過去。
    『沒有問題是這一艘了!』三哥指著前面說:『二〇七號,一點也不錯,我們的眼力是頂瓜瓜的!』
    『三爹的電報是講坐二〇七號艦吧!』二姑不放心地問。
    『我背都背得下來了,那會有錯?』三哥說:『接收完畢--乘二〇七艦返穗約九時泊白鵝潭--盼來接。怎麼樣?看看我的記憶力如何?』
    『你記功課的本事也這樣的就行啦!』他的嫡親姊姊綺麗說:『也不必補考留級啦!』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到江里去。』他對姊姊裝出一副凶樣子。
    小艇到達軍艦的下面了,我抬頭一看,簡直給鎮懾住了。嚇!多麼高的船舷呀!有好幾十尺呢,上面有些水兵悠閒地憑欄觀望,他們的姿態都很俏皮,身體都挺棒的,多麼令人羨慕!能夠像他們這樣到處航行,該是多麼好玩的事!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夠做一個遨遊四海的水兵。到那時候,我就用不著和范家的人生活在一起了,不必再聽那些閒言冷語,看那些嘴臉了,我可以把母親也帶到外國去旅行。有那樣自由快樂的日子,多美好啊,可是,這要等待多少年呢?我要做水兵,總得到成年才行,十八歲可以算是成年了,還有五六年,多悠長的時間啊!而且,母親的身體又這樣子,她是不是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和我一起來軍艦到海上去?呸,我怎麼可以想到她不能活到那個時候的?我絕不能那樣地想!
     我不很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樣悲觀的想法。我馬上就要見到父親的面了。父親總會給我們什麼保證,是不是?然而我對於這些虛渺的希望已經失掉了信心,多年來的一連串的打擊,使我對於一切的事都不敢再寄予太多的期望了。我不再相信快樂和幸福會降臨到母親和我的身上,我所經歷的,都說明了我所走的路越來越崎嶇。父親曾經使我深深地失望。現在的他,一個並未受到他的家族尊敬的人,即使他會有愛護我之心,他又能對我怎樣好法呢?我不敢相信,不敢期望。從前,我只知道我是個被父親遺棄的兒子,如今我卻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擁有我的父親,而且我還得在這個畸形的家族中間仰人鼻息,忍受一切。我自己的父親將不會特別地愛護我。這種情勢是很容易判斷得出來的。
    真的,我對於父親不敢有任何希望了。我記得他的冷峻沉凝的面色。我想時間並不會改變他多少。回到這個複雜的家庭中,他的態度可能會更加沉重了。
    父親的歸來,我可以斷定絕不能提高我在范家中的半分地位。而且,我想我和他之間還是很大距離的,他是個不易於接近的人,我想在他的冷峻的面色下面,必定還隱藏著范家的某一種傳統特色,他無論如何總是傾向於范氏家族的人。我將來還是要設法離開這個鬼家族的,我還是以遠走高飛為上策,在目前,我毫無能力,但我總有一天可以,當我長大以後,當我十八歲以後,我就會登上這樣的軍艦,帶著我的可憐的母親,到海角天涯去,到遙遠的地方,永不再看見這些范氏家族的人!
    我發覺我在思想上已經此我的年齡大得多了,最少大了五六歲,自從回到范家來以後,我的本來就少的活潑的態度完全都消失了,我變得很厲害,在這個畸形的家庭中數月的折磨,幾乎抵得上八年離亂的全部還有餘,人家也並沒有怎麼虐待我,可是在感覺上,我總覺得我得到了說不盡的遠超過『虐待『兩字可以表達的東西。
    我覺得我的兄姊們是快樂的,我忽然覺得那種類如矯作的快樂毫無必要。我不相信他們此刻的快樂來自心底的深處,我知道,他們的快樂是建立在他們對於父親要求的物質,還有父親的『將軍『的名位之上的。我覺得我無法分享這種快樂。我和母親都像是局外人。
    我們稍為等候了一下,因為值更的水兵向我大哥查詢,他又叫另一個水兵去請示。不久,請示的水兵回來了。說我們可以上船,於是我們這批人的男孩們就爭先恐後地搭上了木梯,剩下女的在後面,大哥和二哥記得他們的母親,他們在梯口上協力地把她的肥胖的身軀扶了上去,兩個男僕人幫忙其他的人,但是他們把范家的人都拉上去以後,仿佛責任就已經盡完了,並沒有拉一把落在最後面的我和母親,范家對我們母子並沒有惡意,但是歧視卻是不可否認的,連僕人也不當我們是一回事了。幸而我們都不是嬌生慣養的人,從飄搖不定的小艇爬上方格子空孔的木梯口固然有一段高度,但是還不至於把我們難倒。我兩手扳著上面的木板,輕而易舉地就上去。然後找一隻手拉著繩子,另一隻手遞給母親。她也一躍而上,似乎也不太費勁,在剎那間,我感覺到她昔年的矯捷似乎已經恢復了,這些日子裡她都是吃著叔公開的中藥,我想那些有著燒枯了的樹皮氣味的藥草也許具有些效力。我覺得安心一點。
    『嘩!我們三爹來啦!你看多神氣!』我們開始踏上階梯,小春姊姊已經在上面叫了起來了。
    『嘩!水兵都向他敬禮呢!』
    我抬起眼睛,我看見了,父親出現在甲板上。我只見過他一面,但是我永遠都會認得出來他是我父親的。他穿著一套軍便服,領章不是我想像的幾顆梅花,現在是一顆金光閃耀的星了。但是他的樣子並不比當年我初見的時候神氣,他的體態比以前肥胖得多,而且近於痴肥臃腫,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卻遠不如上一次有力了,他的兩鬢大部份灰白了。我們漸漸地接近他,每多接近一點就更能清晰地看見他滿臉的風霜。他看見了他的家族歡迎團,他臉上展開了我從未見過的喜悅顏色,但那不是笑。他似乎是永不會笑的。他臉上有一種奇特的沉重氣氛,還有一種似乎永遠在惱怒的神態——這是范家的特產,任何人只要一比,立刻就看得出來他和范家這些人有密切的血緣關係的。我發覺大哥和他很相像,後來又覺得三哥更加像他。尤其是在皺眉,眼中閃著惱怒的火光之時,三哥簡直就是他的縮影。我同時很快地發現我並不和他相似。我臉上沒有范家的這種特質,我覺得我倒是比較更像母親一點。在當初初返范家之時我曾經開始發現我和范家的子孫有些兩樣,在今日我更加覺得不同,我並未覺得自己比范家的任何一個子孫長得不平凡,可是我認為我似乎比他都長得和善可親得多。我在父親的臉上找不到和我很相似的特點,我很有些驚訝,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父親,我驚訝於我們的不太相似,也驚訝於父親在神色間所露出的風霜老態。他比我初見的時候真是老得多了。
    小時候,我曾經以父親為崇拜的偶像,覺得天地間沒有比他更為偉大的人,覺得他是我唯一的保護者,我曾經渴望獲得他保護,結果是失敗了,那一次的心靈上的創痛仍然殘留著,這並不是可以忘得了的經驗,相反地,像患關節炎一般,隨時都會發作的。並且,尤發覺我多年來並未常常想起父親,其實是因為我有些痛恨他的緣故,我由崇拜他而轉變為痛恨他,不過我一直不能覺察出來自己有這一點怨恨。直到我現在看見了他,我的心中非常激動,我才覺得除了舊日的創痛發作之外,我還有滿腔的怒氣,不安和懷疑。基於以前的失望,我不相信和父親的這一次重逢會有什麼幸福。我不相信。我知道他只是屬於這個范氏家族的。他和這個既保守又頑強的家族之間似乎有些什麼我絕不瞭解的芥蒂,但是,顯然易見地,已經因為他是接收人員而和解了。我知道——我是憑一種直覺而知道的:他們之間的和解並非我們母子之福。為什麼會如此?我無法解釋。
    扶梯已經走完,我經過一個持槍的水兵身旁,我忽然更加羨慕起水兵來了。獨立自主,自由,可以不必和自己不喜歡的家族在一起,也不需要父親!
    我不希望父親見面麼?我似乎頗有此感,但是,我又多多少少地希望從他獲得什麼。在幾分鐘之內,我的心情千變萬化。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這樣複雜的情緒,家庭以外的世界雖然很複雜,但似乎永遠不及家庭那麼難以應付。外面的世界,所給予人的情緒影響,即使是一件很巨大的事故,也不及家庭中一件瑣事的影響力量大。人可以以大無畏的精神面臨外界一切的困難,卻不能抵抗家庭中細微的刺激。我覺得這個家庭的一切,包括我的父親在內,都使我忍受不了。我已經和父親越來越接近了,但是我漸漸有了要逃避他的意念。他的灰白的頭髮的確減輕了我對他的恨意,但是並未能解除我心中的不安與不愉快。當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我覺得我有無法解釋的怯意,我的兩手冰冷,我的心在跳。
    『你們都來了?』父親的聲音似乎不及從前洪亮了。他環視著每一個人,我相信這時候他是快樂的,但他的眼中的永遠帶著慍怒之意的神色,並未因快樂而減輕。永遠在發怒的眼睛——范家血統的最大特徵。現在是所有的永遠發怒的眼睛的大團圓,是所有的狹眉心的大團圓,還有那扁平卻又有著鈎形脊梁的鼻子,那多肉的準頭,肥厚的鼻翼。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和母親並不屬於這個家族,范氏的自命高貴的血統並未在我的外貌顯露得太多。
    范氏子孫圍著他們的將軍,他們高貴的血統——他們曾經自稱為什麼矮小朝代的王室後裔的高貴血統並未給予他們高貴的風度。也未能泯除他們在這般宏偉的新式軍艦上所表現出來的自卑,他們儘管平日在家語驚四座,口沫橫飛,這時候卻都噤若寒蟬,忸怩不安,露出鄉下人的窘態。再也不像是世家子弟。他們愉快地,但是極不自然地望著他們的將軍儍笑。就憑這一點,我想他們是值得拿他們所想要的西裝和摩托車等等禮物的,如果我是我父親,我必定會憐憫地大贈送!
    我忽然鄙視這些人,我鄙視他們!厭惡他們!
    父親可能從來沒有表示過他心中的熱情,要不他就是向來是個冷漠的人。他對於他的家族的歡迎並不如一般人那麼熱烈,儘管他的臉上有喜悅的神色,儘管他用家鄉話和他們講話,他的態度總使人覺得:這不是一個很值得歡愉的場合,世上永遠不會有值得慶賀的事情。
    『風浪很大!』他反覆地講了好幾次這句話。
    『是什麼時候到的!』大哥問他,除了大哥講話之外,別的人全都像鄉下人般地,不敢講話,東張西望
『一個小時之前。』
『啊!到了一個小時!』
沒有意義的問答,完全沒有一點兒親熱的成份。拘拘束束。
『是不是現在就可以上岸?』大哥問他。
    『要稍為等一等,等海軍的小登陸艇和駁船借到以俊……』
    他的話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的眼光接觸著我和母親兩個人。我知道他不是到現在才看見我們,遠在我們走上木梯之時,他居高臨下,應該早就已經看見了,以後,他一直忙著和家族講話,也許是故意地裝作沒看見我們--因為我們站在最後面!也許是有意地避開,經過好一回以後,才好像是無意地看見我們。不過我認為他裝得並不像,他的神色多麼不自然。
    他默默地望著母親,母親也默默地望著他,兩個人沒有講一句話。我看見母親的眼中晶瑩流轉的淚水漸漸湧現,她的嘴角微微顫動,范家所有的銳利的眼睛都在盯著她,她緩緩低下頭,不久她重新再抬頭,眼中的淚水已經逝焉不見。臉色雖然蒼白,神情卻很平靜。
    父親臉上看不出有半點兒激動的情緒,他的眼中似乎曾經流露出較為柔和的神色,但是也一閃即逝。他現在注視母親,好像是面對著一個陌生人。
    是的,他們好像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
    我呢,雖然我對父親已經不存有很大的希望了,我的心情仍然臨時忽然泛起波瀾,多年來的痛苦辛酸,都在這幾分鐘內一齊升涌到了我的喉頭,看見父親的冷漠樣子,看見他的冷漠的眼光,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
    『爸爸!』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十二年來我第二次激動地喊我的父親,卻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下,父親卻是仍然這樣地冷漠,不能容許我撲過去,不能容許我在他的懷裡痛哭一場。我們的距離永遠是那麼地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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