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技术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简体 繁体 手机版
分类广告
版主:丁丁家长
万维读者网 > 海 二 代 > 帖子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76-77)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1月16日06:18:07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76-77)馮馮 2013-01-16 09:16:47

                            76
学校完全不受时局影响,照样办理註册,照样缴费。我终于在三哥的监视之下,缴了学杂费和膳宿费了。
距离开学只有几天了。马上我就要住进我曾经羡慕到极点的岭南大学的校园。如果学业全不受到战事的影响,几年以后,我就直升大学部了。然而这是一个太美的梦。只在几天之间,广州的形势就改变了。街道上出现了武装的卫戍部队。坦克车和战车在街上辚辚地巡弋,铁丝网和拒马已经在主要的通路上架设起来了,每一个关卡都有哨兵在守着,架着机枪,随时检查行人。这些现象立刻引起了广州人的不安。广州的繁华毫无改变,但却加入了一些惶惶的气氛。
我直觉地知道局势已经真正地危急。也看得出来在那满街悬挂的红布白字『保卫大广州』几个大字的内涵意义。我们不走,这是绝对错误的!我觉得我必须再作一次努力,使我们不致于在这危城之中冒险。
这几天我想得很多。我明白我已经无法使母亲和我一起走。现在的母亲已非昔年抱我逃难的母亲了,十年,我长成一个準大人,本来的大人也就在十年中渐渐呈现衰老。中年的母亲巳无复有昔年的豪气,她变得沉默而软弱多了。对于一切她都是逆来顺受,屈辱含泪地忍受着,她的病体本来要进方便医院开刀的,但方便医院以时局不好而拒绝再接收病人,于是她的手术就搁浅了。她的心情不免受到影响。我看得出来,她已经渐渐失去了自信心了。再要叫她像昔年那样地带我逃难,无论是体力或精神上,她都似乎不能胜任了。而父亲呢,我看得出来他是完全受制于大伯父和大哥的。他外表暴烈,其实内心是懦弱的。看这情形,如果我要走,当然不能单独地走,而把母亲撇下不管。再者,母亲说得对,我们走到香港靠什麽维生呢?如果要走,就得父亲也走。我不能不要父亲呀!我冷静地想过,父亲在内心裹还是关心我的。就凭他那天的那一句话:『人家在家裹担变你』,我就不应该再老是疑心他不要我了。我要父母都走,都能成功地逃到香港,只有设法使全家都走。范家不动他们是动不了的。船车的黑市票不会绝对买不到,问题只是我是小孩子找不到而已,如果范家的大人出动,还是有法子的。范家的婚事包得起全座五层的钻石酒家,买几张黑市票的钱不致已于出不起,就看大伯父和大哥愿不愿意而巳。范家是固然不值得我留恋,也不值得我关心,但,它是我们的生活依靠,我以前那种不闻不理的,管它被共产党清算也好,土匪抢光也好的态度,我现在觉得是不对的。在对外来说,我们总是骨肉一家。他们完蛋,难道我能独善其身麽?他们愚昧不知道共产党的清算斗争的残暴厉害,难道我就任他们愚昧下去麽?我也是范家的一员。我似乎有这种义务来提醒他们。再者,我在培正读了这几年,天天在听讲博爱博爱,又说孝顺齐家,我竟因范家的人愚昧而憎恨他们,视之为仇人,我做对了麽?耶稣说原谅人七千七百七十次。耶稣原谅出卖他的犹大。而我竟不能原谅我的家人,我做对了麽?我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伹基督教的教义道理已经无形地佔据了我的信仰的一部份了。我在深深自省之时,觉得我对待家人的态度是不对的。即使以我的原来的信仰的佛教精神来看,我也是大错而特错的。我应该宽恕他们,容忍他们。在这种大难临头之时,我应该放弃个人的成见,促使他们觉悟。提摩太不是劝过我尽力叫他们走吗?
总之,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我都应该尽量劝说范家全家逃难,即使要被他们责骂,我也要讲。给骂一场有什么关系?骂不死人的。拼着被臭骂一场,如果我够使他们觉悟而举家避难,那我的努力就不算白费了。相反地说,我假如只是怕被骂而不敢讲话,那对我们和全体有什麽好处呢?
经过这一番澈底的思索,十五岁的我,自己觉得已经有二十五崴那末成熟老练了。自己同时又觉得有一点殉道前的悲壮感觉与决心。
距离我入学只有两天了。我觉得我不能再错过这两天的时机。如果等到入学以后,时局的变化恐怕就不同了。老实说,我根本就不认为我还该入学。局势这样,还能唸几天书呢?
那天晚上晚饭以后,在例行的聚会裹,向来不讲话的我忽然开口了。事先我并未和母亲商量过。我认为没有这种必要。我一开口,母亲的惊讶是很大的。她一直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显然是在担心我闹出事情来。
母亲的确是比从前懦弱了,是什么使她如此呢?
『我们学校裹有一个高三的同学,是山东人......』我以提摩太家裹的故事作为开始: 『他本来有一个很富裕的家庭,后来共产党到了山东,把他的一家都扫地出门,把财产全都清算充公了。他的父亲死在闘争台上。他的母亲后来也病死了。后来他逃到广州,靠着教会的力量,才能继续唸书......』
范家全家都带着惊诧和不屑听我讲述,但是很显然地,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讲的是真话.
『学会了卖膏药啦!』大哥笑笑地说:『国民党政府付给你多少广告宣传费?』
『清算了我们范家,你就该叫「爽」啦!』三哥说:『你操个屁的心麽?到时你也可以叫教会救济呀!』
(乡语「爽」的意思是痛快)
『小虎打那裹听了这些鬼话拿回家来讲的?』大妈妈说:『世界上那有这样的事?人家满街都说共产党到一个地方连一根针都不拿人民的。』
『人家说中国太弱了,应该有共产党来强一强。』大伯的一个小儿子志明说。
『和剷除那些贪官污吏!』他的收养的哥哥志光说。
『我讲的是真的事实,我不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去找这个人来,叫他亲自识给你们听。那你们就知道是真的了。』
『那傢伙一定是国民党的特务!』三哥说。
『说不定是政府的职业学生!』大哥说。
『我要讲几句我不该讲的话,』我鼓起勇气,继续地讲:『我觉得我们全家都该疏散!到香港,最好是到台湾去!』
『小虎!』父亲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地,喝了一声:『你懂得什么!』
『你为什么不讲到美国去呢?』三哥怪腔怪调地说:『去美国就最安全了!』
『简直是说梦话!』大伯说:『走?那么容易?这些财产家当,都去掉不要啦?』
『变资掉呀!』我索性把办法都提出来了:『卖便宜一点,收回多少算多少,免得将来......』
『荒唐!』大伯父忽然兇猛地拍一下云石桌面:『这些败家话你该讲的?你是什么身份?』
我因为已经有了心理上的準备,所以我并不怕他。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反而更加庄严激动地说下去。
『 我知道我没有身份,但是我是为了范氏全家着想!我不愿意看见范氏家破人亡!所以才斗胆讲出来!你们都不知道共产党的作风,今天不卖家产,将来一文也保不了。』
『荒唐!』大伯父气得全身发抖,又拍了一下桌子,吼叫了起来:『你比共产党还厉害,你就是真正的共产党!你敢在尊长面前讲这样的话!可怜你,养活你,你,你,你!居然敢这样放肆!』
『我一点也不荒唐!我也不是放肆!』我自觉理直气壮,我一点也不怕他们了:『大伯爷,你不要发怒,我是范氏子孙的一份子,我不忍心看见范氏败亡!你不懂得共产党......』
『小虎!』父亲大声吼叫起来。『你还不闭嘴?还敢和大伯爷顶撑?』
『我闭嘴干吗?』我连父亲都不怕了:『到了生死危亡的开头,我该讲的话就讲!』
『连我你也顶了?』父亲气得大发雷霆:『不管你的话多么有理!你这种目无尊长的态度就该打死!』
『小虎!』母亲慌忙地跑过来拉找:『你快跑吧!』
『我不跑,我已经讲开了,我不能只讲一半,我还有话要讲…』
『你不怕打死你?』母亲拼命地拉我。我长大了,她再也拉不动我了。,
『你教养的好野种!』大伯父的脸比铁沓青,此煤还黑,望着父亲骂:『好大的狗胆!简直是造反!祖宗留下的产业也要叫我卖!父兄挣来的家当,也敢喊丢喊卖了!』
『不卖,你留着给共产党充公没收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母亲在搁阻我。我吶喊了起来。『我既然是野种,不是是你范家的人,我就不指望分一个大钱,一切都是为了范家,你不要只顾做长辈骂人!
请你冷静地想一想吧......』
『你还讲!』父亲冲过来了:『你看你把大伯爷气成这样子!你这个畜生!好大的胆!还不跪下!』
一个骂我是野种,一个骂我畜生,我的心也横了。我不肯跪下,我知道跪下也难逃这一场毒打了,反正都要挨打,我不如把心中的话都倾吐出来。
『爸爸,您应该拿一点主张!您也是一家之主,您不能眼看着范家败亡!他们的古老脑筋......』
啪!啪!爸爸的巨掌一连左右开弓地打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前火花金星乱飞。
『爸爸!』我把心一横,什么都讲出来了:『爸爸,您太没有主张,您太懦弱了!为什么要怕大伯爷?听他的话,我们将来就完了!......』
啪!啪!啪!更重的几下打在我头上,我耳朵嗡嗡作响,但是我仍然是神志清醒的,我听见母亲啼哭的声音,和父亲怒吼的声音,还有大伯爷的骂入话,其他人的一片吵闹。
『他们不走!不听!我们走吧!爸爸!』我继续哭喊道:『您拿一点勇气出来!把这个家分掉,带走您的那一份......赶快走......』
『混账的东西!』父亲嘴裹骂了一连串的粗话,他没头没脸地打找,踢我..『大逆不道的东西!我都不敢讲分家卖产的话!你敢讲!我打死你!今天不打死你不姓范!你这个小杂种!活得不耐烦了......』
『爸爸!爸爸!......请您听听......』我鼻子忽然淌下一道热流,漫入嘴中,咸的。鲜红的血奔流下来了,我无法再讲下去了。但是父亲并不饶我,拳脚交加地打着,而我,竟有那样的牛性子,连避都不避,挺着身子任由他打,只是两手还本能地护着头部。
『要打死人了!救命呀!』母亲已经无法保护我了,她神经质地哭喊着:『救命呀!二姑!快来救命呀!』
全家这么多的人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拦阻,人人的神色都是幸灾乐祸的。没有人同情我。只有二姑。二姑听见声音,从二楼上跑下来,抢到我前面,拦阻着,也只有她是可以救我的,我母亲也救不了。
母亲也挨了打了。二姑是父亲的姊姊。父亲虽然兇,却还不敢打着他的姊姊。大姑那时候因为新丧孙子,也住到家里来了,这个面貌和父亲十分相似的老太婆,是他们最大的大姊,她的心地很好。这时候也干着来了。
『 阿火啊!阿火啊!』大姑是个缠脚的人,跑不动,撑着拐杖,老远他就叫着我父亲的乳名:『你不要把孩子打坏了啊!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打死了你就知道喽!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哇!我那个狗儿......哀!可怜我无依无靠,你要是嫌他,就送给我抱去养好咯!一天到晚打他骂他......』
二姑一面骂父亲:『你一打人就没轻量的!打死了怎麽办呢?』一面推我:『小虎你还不快逃,还要捱打是麽?』
『我管教儿子要你来做什么好人?』父亲连姊姊也骂了:『我不要你管闹事!快交出来!我家不能容这样胆大妄为,目无尊长的东西!我要打死他!非打死不可!』
在二姑的保护之下,我逃走,可是前门已经被关起来了,不知道是谁关的。我只好向楼上飞奔而逃。披着一脸一胸的血。
『捉住他!这个死仔!捉他回来!向大伯爷叩头认错!』父亲在后面叫着追。
『我没有错!』我的脾气也太强了,一面跑上楼梯还一面顶撞父亲:『我才不要向他叩头!你怕他,你叩吧!不分家,不走,不卖家产,等共产党来清算吧!』
假如我不讲这些话,也许父亲就不会那么生气了。这几句话无异是使他的脾气火上添油。他一直追上来。顺手摘下墙上装饰用的一柄古刀。现在没有人拦得住他了。二姑在他后面追,赶不上他,大姑只能在下面嚷喊着,我母亲已经哭作一团,伏在茶几上。我在三楼上从那八角形的直通三层的天窗看得见。
父亲一面追一面喊:『打死你这个忤逆仔!范家从来未出过这样的叛逆!我不打死我誓不为人!我有的是儿子,打死你就当从未生养过你!』
我逃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上,可是我的房门,向来就是失修而缺少门扣的。我急了。又冲出来,奔向天台。这一转折之间,我差一点就给父亲砍过来的刀伤着了。我连忙飞奔而逃。我逃过那堡形的塔边。看见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握在铁柱上。那是二伯母。我彷徨四顾,发觉已经无路可逃,我记得天台边上有一段流通积水的水管,是一直通到地面的,可是在匆忙中,竟想不起它在哪一边。
『二伯母,救命哪!』我急昏了头,竟忘了二伯母是被锁在塔内的。
父亲已经追过来了。我一时党无路可逃。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着兇恶狰狞的光,我不由地害怕了起来。他说要打死我,他真像是说得到办得到的人,我贴身在塔门的铁栅上,全身都在发抖。
『你逃,我看你逃到那裹去?』父亲举起他的刀,就要砍下来了。
『老三!你敢!』铁栅后面的二伯母忽然开口了。把我吓了一跳。
你大房和三房,谋杀了老二,和我的儿子现在又赶尽杀绝!还要杀我的内姪!你好没良心!』疯颠的二伯母叫喊。枯骨般的手伸出铁栏杆,颤抖地指着前面。
父亲怔了一下。我在这几秒钟当中,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看见就在旁边几步之外,就是那排水铁管的起头。趁着父亲一分神的当兄,我已经忽然地向那边跑。
这一下是出乎父亲的意料之外的,我很快就爬到外面,沿着铁管滑下去。
我只记得这条铁管从前是一直通到地面的水沟的,其赏我忘记了,这条待修的水管后来只有一层楼多的高度,下面是空的,我往下一滑,在黑夜中,悬空地从第二层楼的中央掉了下去。
『小虎!小虎!』父亲在上面喊了几声。这是我开始向下滑的时候听见的。我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然后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77
不知经过了多久,彷彿听见有人在呼唤我,那声音非常熟悉,凄悽楚楚地在喊着我的名字。
『虎儿!虎儿呀!我的虎儿啊......』 
那阵喊声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耳畔,那声音尖锐得很,像是飘浮在空中,又像是在峡谷裹。
渐渐地,我觉得有一丝强烈的光线照射着我的眼盖,使我非常不舒服。渐渐地,我分辨出来了那是我母亲的哭声,我母亲在呼唤着找,奇怪,她为什麽哭呢?哭得我心里真难过,我也要哭了。
我微微地张开眼睛,那强烈的光芒使我受不了,我立刻就自动地合上了。
『好了好了,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不要哭啦,冼姐!』另外有一个女性的声音说。
我渐渐地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了!我心中觉得无限凄凉,也极其气愤。我难过极了,我忽然地张开眼睛,可是那光烈的光线使我看不清楚东西,我眼前的一切只是一片光和影的错综面,过了好一回,才露出形状来。
那是我母亲,一点儿也不错,她正在望着我哭呢,她的旁边还有两三个人,一个是大姑,一个是二姑,还有一个是老丫头彩云,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眼泪。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刚一动,就发觉全身都疼痛不堪,尤其是臀部和两股,痛得好像给汽车撞过似的,而且脑子也痛,我刚动了一动,立刻就颓然倒下来了。
那阵刺痛仍然在侵袭着我,而且因为知觉的恢复而迅速传达了全身,我感觉到整个人好像给分裂着一般,我有生以来,从来没这样痛楚过的,现在最痛的位置换到背部来了,我想动一动都不行,我想我必定是残废了,因为我无法找到自己的腿,也感觉不出来手在何处,唯一的感觉就是痛,致命的痛楚,我想我完了!整个都完了,想不到我历尽千辛万苦,水淹不死,火烧不死,没给日本飞机炸死,却毁于这个鬼家庭之中!
我的泪水淹没了眼睛,可是我不敢真正地哭泣,我仍然记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范公馆的小客厅!同时,我知道如果我哭,我会使母亲更加伤心,我只有装作毫无痛楚的样子才能使她安静下来。于是我静躺不动,咬紧牙根来忍受那绵绵不绝而来的痛楚。
『虎儿啊!小虎!』我母亲显然不会相信我的伪装,因为我无论怎样也会露出痛苦的样子,她仍然在哭喊着。
『你哭什么丧,哭这样久呀?』我听见附近有一个粗暴的声音:『他死不了的,你还哭什么?等他死了再哭也不会晚嘛!哭哭啼啼的,把家运都哭倒了霉!哭得人心烦!』
我认得出来那是父亲的声音。我又气又恨,我对于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尊敬至此已经全部泯灭了。我记得当我掉下去的时候,他曾经狂喊过两声我的名字,可是,即使是有那两声叫喊所表现出来的着急,甚至于有若干程度的父爱,一切都无法挽回我对他的态度了。我恨他,我不是圣人,我虽然曾经极愿意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但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孝顺,他所需要的只是那些诋毁他的子姪们,他宁愿向他们低头,却毫不珍视我对他的尊敬。也许,我又怀疑了,我真的不是范家的人,只是一只被收容的野生小猫小狗,无论怎样也无法提高自己微贱的出身。也许他在内心的深处并无任何歧视,也许他爱我在他心底深处,他的感情只是被做父亲的尊严听掩盖着,伹是,他所赐予我的两场毒打已经打伤透了我的心,无论他是形式上如此,或是真正的发作,我都不能原谅他了。现在,我母亲在哭,他又这榇地骂,我认为父亲在我想像中的完美人格至此已经全部瓦解,我再也没有半分对他的尊敬了。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凡人。我认为,父子之情已绝了!已经完全断绝了!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是范某人之子,我只是我自己,一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生下来就捱苦的苦命的孩子!
在几分钟当中,我想得这么多,我再闭上眼睛,不愿看见面前的这些人,可是我的眼前浮现着刚才我眼光一掠而见的影子:我父亲巍然地肃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青黑,像一座泥塑神像。
『 跌打佬还未找来麽? 』我听见大伯父在向大门口叫喊:『老王!快点再去找!到药材店去找跌打佬来! 』
富得可以包下钻石酒家的豪门,竟然捨不得花钱送一个受伤的孩子进西医院,只要替他找江湖郎中跌打医生来,这种人家,我要向人申诉,谁相信呢?
『不用叫跌打佬了!』母亲似乎渐渐恹复了常态,她不怎么哭了,如果说是给父亲那一句骂的,也未尝不可,我看透了,她是怕我父亲的。
『找个来看看接接骨嘛!』大姑说。
『不要!』母亲说:『要不送医院,就什麽都不要了!』
『 你远要闘什么气呢?』大母亲说:『他自己自作自受的,又不是人家推他下去吋,现在给他找个好的驳骨跌打师傅,再到药材铺拿些上好药材药膏,这不就很好吗?』
『我不是闘气!』母亲说:『实在是不愿意给江湖医生乱摆布一阵。要看就送别西医院去照X光,看看有没有骨折,不然就别看了,让自生自灭好了!』
『人家多少人跌成残废都给跌打医生驳骨驳好。』大母亲说:『何况他这是跌在草皮上的呢?别人都可以医得好,偏偏医他就医不好麽?』
『好了,都别讲了,』父亲不耐烦地说:『送他去照X光去吧!』
就我所知,父亲这是第一次在家中作主一件事情,第一次表示出和家人相反的意见,然而却是这样的事件作为开始!我不知道他以后还有没有作主过什么事情。
他主张送我去西医院,我理应感激他,可是我并不感激,这也许是他所表现的最大的父爱,一个像他这样个性的人,表达到这种程度,是很不容易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一点儿也不!太迟了!即使这是他表示的最大的父爱,这也已经太迟了!我不会接受,也不会感激!伤透了的心无法弥补,就如碎了的瓷器一样地无法收拾。我心中很清楚,只有两条路,一是我因伤重而残废甚至死亡,一是我幸而无恙,但从此我就要远走天涯,永远也不要再看见这个伟大的家族,尤其是不要再见这个我曾称他为爸爸的人!即使是残废,我也要走开的!我去志已决!这一次我可能会连母亲也抛弃!我要走到海角天涯,忘掉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是的!太迟了,即使他现在以一百万倍的父爱给予我,我也不会按受了!我的心全碎了!在战争中所有的灾难给予我的痛苦都及不上这个家族给予我的折磨!都比不上父亲给予我的打击!我从今而后,不再需要父亲!无论我是死是活,我再也不需要姓这个『范』,我要改名换姓,浪蹟天涯!走吧!小虎!
我暂时不露痕迹,不动声色,等到有适当的时机,我就曾离去,只要我此次不死,不残废,万一不倖变成废人,我爬也要爬出这个鬼门第,在马路边用粉笔『告地状』我也要离开!想到这许多,我不再悲伤!我觉得悲伤是多余的。真正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而世上还有一种比悲伤更深的感觉,那是『悲哀』,或『悲伤』一类的字眼都形容不出来的,我才十五崴,伹已经有了这种超乎『悲哀』以上的沉痛感受!在剎那间,我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好像自己已经是三四十开外的人。一切都是那末没有意义和虚幻。
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泣!

0%(0)
0%(0)
标 题 (必选项):
内 容 (选填项):
实用资讯
回国机票$360起 | 商务舱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炉:海航获五星
海外华人福利!在线看陈建斌《三叉戟》热血归回 豪情筑梦 高清免费看 无地区限制
一周点击热帖 更多>>
一周回复热帖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2012: 转贴:趣味变数
2012: 与“犟孩子”相处的三个妙招
2011: 纠结,该不该让五岁的孩子玩电子游戏?
2011: 对于“虎妈“评论的评论
2010: 天宇:和女儿谈心(24)---雨伞
2010: Beaubien2010:再谈因材施教-我儿的成
2009: 女人话中话:读哪些书长男儿豪气
2009: Box: 孩子的玩耍与孩子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