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講機遇。有些人，有些經歷，是可遇不可求的。你

碰上了就碰上了。碰不上只能說命不好。

俺在部隊時曾認識一朋友老田。大名田開文，綽號老管

，管座。職務是營管理員。軍隊每連有個專管伙食的家

伙，叫司務長。營一級的司務長叫管理員。老田就是干

這個的。當時俺在營部當腿子，跟老田住隔壁。俺乘外

出辦差之機，偷些豌豆苗南瓜尖，騙點飛龍山雞，送到

老田那。老田負責烹調贓物，一來二去的就成了哥們。

當時凡是軍區首長來我部搞邊防視察，上頭必請老田去

掌勺。老田家是破落世家。吃過見過做過的都多。他自

小沒別的愛好，就愛做菜。那手藝，別說在俺們部隊，

就是到北京，也能領幾條街的風騷。

差不多的軍區首長都吃過他的菜，包括秦司令基偉。每

次做菜歸來他必給俺帶一飯盒菜。那盒菜味道真沒說的。

俺們下邊有一個連司務長後來當了鄧小平的日語翻譯。

走過大碼頭。他自從吃過幾口老田的菜之後，就成了老

田的粉絲。常能看見那廝亦步亦趨地跟着老田。老田偶

然回身，面授幾句機宜，他聚精會神地聽，頻頻點頭，

有時口中蹦出個“嗨”來，自己還不知道。

每次俺吃盒菜，老田也很高興。他似乎把俺的狼吞虎咽

當成他的享受。俺吃得津津有味，他看得更津津有味。

俺分析過他心態。夫首長者，大官之謂也。大官吃菜，

絕不會像俺們小兵一樣沒吃相。人家是一口菜一口茅

台，用筷子點着說當年過草地怎樣，爬雪山如何。邊

吃邊宣傳。他是把吃當成一件嚴肅的革命任務來完成

的。問題是這一來就委屈了大廚。辛辛苦苦做了半天，

卻聽不到他的吃後感，只能聽些草根樹皮。長此以往，

必造成心理傷害。

而欲療此傷，舍俺其誰。當時俺們部隊做菜跟兌農藥有

一拼。百分之八十的洋白菜，兌百分十九的H2O，百分

之一的氯化鈉。兵們吃得面無人色。所以俺吃盒菜時能

絕對保證吃相的餓癆。況且俺吃盒菜時的即席談話，總

能夾雜些許鼓勵，甚至透着某種學問。比如：老田，有

進步。這次里脊比上次嫩。酥肉差了點，但也還可吃。

這時老田臉上就會漾出笑紋，說，哈，酥肉本應用五花

肉，但這次用了些腿肉。小炒用的全是里脊，火候和刀

功還算到位。你看這次水晶肘子怎麼樣？俺並不認識哪

塊是水晶肘子。當時沉吟半晌，說：好像沒上次肥--，

老田則果斷打斷俺，不容分說地說，這次用的是前腿，

當然比後腿瘦了。但是味道更好哦。俺勉強點頭曰：好

像是那麼回事。

考慮到老田的創傷心理，俺不但吃時有評論，而且吃後

有小結。比如：跟翠華樓的爆肚仁比還是不夠嫩。燉菜

也不如沙鍋居的白肉。冷盤跟涼拌西施舌差距更大。這

次算了，下次再嘗吧。當然這都是胡扯。俺的真水平僅

限於把麵條煮熟。一切全仗北京這塊牌子。什麼好菜最

終還不是得到北京去？沒進過京的菜就上不了台盤。老

田怎麼也沒去過北京。俺相信一條，好馬最大的心理疾

病，始終還是得靠伯樂來治。

當然偶然也有走水。一次吃完了俺抹抹嘴，問，為什麼

你燒的菜里，從來沒紅燒肉？他有些驚奇地看做着俺，

說紅燒肉不算菜，從來不上席啊。你們北京人不懂這個

？俺心說俺又不治席，誰他媽知道這個？只好支吾道，

這你就不懂了。京官出身草莽的不少。醃江豆，紅燒肉

這種農家菜，都必須定期吃。看他仍然不信，又補充：

當然紅燒得加少許人參，乾貝，和胎盤粉。老田更迷茫

了：乾貝和胎盤粉可以增鮮，可人參？滿腦袋皺紋，痛

苦地深思起來。俺趁機說學而不思則殆，你好好思考一

下。有體會找時間再匯報。趕緊抽身走了。

後來俺發現對好馬的心理分析也不一定全對。有一次俺

問他，你常給這些當官兒的做菜，他們覺得菜怎樣？他

傲然說，那還用問，個個吃得笑眯樂呵，直舔鼻子。俺

不信。他也只笑笑。老田的性格還真像一匹好馬。跑得

快，但不跟別的馬搶道。他從來不跟人爭。

後來俺從司令部里一參謀那聽說，大頭兒們對老田做菜

確實讚不絕口。幾乎每次都專門把老田從後廚叫出來，

當面敬酒。這麼看老田早已贏得了吃客，不過是不跟俺

吹而已。但他為什麼欣賞俺吃盒菜，俺的吃又為什麼能

讓他津津有味？這個俺就理解不了了。

此後不久，老田再次讓俺大跌眼鏡。事情原委是當時俺

們這部隊的軍官政治上很亂。主要分為兩派。老田那派

跟當政的主流派對立。後來主流派用一個政治罪名，把

老田派人士都抓起來批判，然後撤職，送到連隊強勞。

俺見老田陷入危險，於心頗有戚戚。便乘人不備來到他

的房間，想搞一次私人性質的訣別 -- 跟老田是次要

的，主要是跟吃順了嘴的首長盒菜。

誰知俺悼詞還沒致完，老田忽然生氣了。當時高聲罵起

主流卑鄙無恥來。俺被嚇出一身冷汗。對立派的教導員

就住在隔壁，他這麼說不是找死麼。然而，慫人出豹子，

老田滔滔不絕，把從上到下的主流軍官，包括他們的家

長，一個不拉地糟踐了一遍，包括隔壁的教導員和再隔

壁的營長。在他開罵之前，俺明明聽見教導員在隔壁收

拾屋子。但他一開罵這聲音就停了，到他罵完了，全營

部鴉雀無聲。只能聽見俺的心蹦蹦狂跳。不用說，這些

話長官一字不拉全都記錄在案了。

單就演說質量上看，俺只能說他這番話有理，有力，慷

慨激昂，整個是一攙了大量國罵的“我有一個夢”。不

過從實際效果上看，他這番話應該是把他自己毀了。俺

眼睛緊盯着門。計算兩位上司什麼時候提着手槍和拇指

粗的麻繩破門而入，將他五花大綁。綁他俺倒不心疼，

可萬一綁上俺，那就可能造成不必要的誤傷了。可鴉雀

無聲之後精彩的一幕沒有發生。最後還是老田自己拎起

洗腳盆出去打熱水。俺乘機溜了出去。用時三分鐘，出

完了那口長氣。

然而，該來的還得來。晚飯還沒吃完，司令部警衛排和

他們的卡賓就出現在地平線上了。老田正跟俺蹲在營部

前的空場上吃飯。一個英姿颯爽的小軍官上來，一腳把

他踹倒就提溜走了。動作之塊，人都走了，碗還在地上

滾。俺正慶幸沒把俺一併綁走。教導員已經發話了，唉，

你，來一下。

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嚴肅的談話後當然是沒完沒

了的寫檢討和沒完沒了的重寫。連續一禮拜就幹這一件

事。俺明白這比住秦城，或者讓警衛排刑訊逼供好 --

不等於首長對俺特關愛 -- 只證明俺太沒份量，當沙袋

打樂趣不夠。可老田就不同了。罪證充分，其家庭跟黨

有舊怨，而且還是個正連。他這個案子要是捅上去，說

性命堪憂都不過分。

不過事兒到了這份上，也只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

人了。俺交了最後一次檢討。沒等首長提示，先收拾物

品，準備打道回府了。俺的新理想是在偉大的首都當一

名渺小的出租司機。蹲家裡啃貼餅子就咸羅卜條兒，等

錢攢夠了之後，放開了吃一次翠華樓的爆肚仁兒。打完

了背包，俺往床上一躺，正半睡半醒間，恍惚聽見外頭

有人說話。越聽越清楚。嘿，這不是老田嗎？俺一個鯉

魚打挺蹦起來，打開門往外看。

就見外頭是一堆人，領頭的是俺們部隊的主官趙司令，

司令部瞎參謀和爛幹事兩位，營長，教導員兩位，圍着

老田一位，正在說話。從表面看，老田身上什麼都沒缺。

俺模糊聽到趙司令說了一句“王主任”如何如何。然後

大家就笑了。看起來頗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俺本

想多竊聽一會，但這時看見教導員的身子朝俺這方向轉

了過來，趕緊又縮回屋了。

很快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老田的犯罪材料報到了軍區政

治部。王主任吃過老田的菜，記起了這個人。正好軍區

開個什麼會，領導吃飯的時候，王偶然跟司令提了句XX

軍分區的小田出事了。司令馬上問，出了什麼事？王主

任解釋了一下。司令的眼睛蹬得銅鈴大，麻子一顆顆漲

得通紅，說，告訴趙長順，下次我到他狗日的那，吃不

到小田做的大救駕*，我斃了他。

說實在的，到今天，俺也不明白為什麼老田喜歡看俺那

種完全沒吃相的狼吞虎咽。他根本就不缺大吃家的表揚

。而且俺那些關於菜和烹調的胡扯，俺就不信他聽不出

來。想來想去，就一個解釋。人家是高人，高人總得有

點神，所謂神就是理解不了。誰都理解了，那就不叫高

人了。

 

*大救駕用優質大米先做成餌絲，再配以鮮肉、臘肉、雞蛋、冬菇、辣淑等炒熟即可，營養豐富，味道鮮美。大救駕源於騰衝。明末，永曆皇帝戰敗後逃往緬甸，路經騰衝時，又飢又乏，騰衝人奉上當地的美食炒餌絲以供享用。永曆帝食後非常合口，連聲稱讚不已。他高興之下，出口封贈騰衝炒餌絲為"大救駕""大救駕"之名由此流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