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宋詞（9）

周邦彥

1、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有意味的是“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恐”的意思是懼怕。

在說過“莫將清淚滴花枝”之後又說“恐花也、如人瘦”，這就是一個“哀求”。向他人發出哀求的過程中，我們會暴露自己的弱點——我們因為“花如人瘦”就會懼怕；更嚴重的是，向他人發出哀求的過程，甚至也是我們把如何才能讓我們痛苦的方法——“將清淚滴花枝”——告知對方的過程。

“哀求”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2、蘇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有意味的是“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其字面含義是：初升的太陽烤乾又圓又潔淨的荷葉上由昨夜的雨水積聚成的水珠，一朵又一朵的荷花在風中直立着。

對於“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我們通過“看”才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看還可以幫我們認識事物的特點，甚至個性——荷花在風中保持直立的狀態，荷花的這一“個性”就是被看出來的。

“看”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3、漁家傲：“灰暖香融銷永晝，葡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欄杆群雀斗。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    日照釵梁光欲溜，循階竹粉沾衣袖。拂拂面紅如著酒。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

有意味的是“風梳萬縷亭前柳”。

“亭”是人們為了觀光等目的而建造的。人在亭子裡觀賞“萬縷”柳條在風中飄蕩，這是一種享受。想要享受，我們首先需要創造一些條件（建造“亭”、栽種“柳”），還需要自然界各種事物相互間的“合作”——譬如“風”“梳”“萬縷”柳條。

“享受”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4、浣溪沙：“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游蜂釀蜜竊香歸。    金屋無人風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一春須有憶人時。”

有意味的是“一春須有憶人時”。字面含義是：一個春季里必須有一個時辰去思念他人。

“一春須有憶人時”，這是一條命令。為了執行這一命令，我們首先必須有值得我們去思念的他人，也意味着我們要求他人必須值得我們思念，我們為了執行命令就給他人也下達命令，這個他人為了執行我們下達的命令，就可能給其他的他人也下達某一命令，以此類推，一個命令將引起無窮無盡的命令，這將引起世界秩序的混亂；為了執行這一命令，我們還必須與值得我們思念的他人不生活在一起，如果原本是生活在一起，那就必須不計代價地分居兩地，這是痛苦的。

“命令”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5、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有意味的是“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晴天碧四垂”的意思是：地平線以上（的四方）都是天的藍色。

沒有“樓”，“天”似乎就不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碧”與大地的關係；無邊無際的“芳草”，其唯一目的似乎就是把“天涯”與“樓”給連接起來。因為有“樓”，人類容易誤以為自己是宇宙的唯一目的，換言之，人類容易盲目地自高自大，是因為有“樓”，而“樓”是人類創造性的產物。

“創造性”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6、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余粘地絮。”

有意味的是“情似雨余粘地絮”。“雨余”的意思是雨後，“絮”不妨理解為柳絮。

“絮”被用來比喻“情”，首先意味着絮受到了關注。被關注的絮不是通常狀態中的絮，而是因為“雨”而“粘地”的絮，換言之，絮想要被關注，它首先必須經受“雨”的衝擊，其次還必須被巨大的“地”所粘連，從而喪失飄蕩的自由。

“被關注”受到了隱秘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