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自由意志36. 休謨讓自由與必然兩位一體了

 前一篇帖子裡，表達了淺人，在實然和應然層面，對洛克的雙重景仰。不過哈，要是說起俺老漢，最艷羨的西哲大牌，非休謨莫屬了，因為他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就在大部頭的《人性論》裡，靠着刻在骨子裡頭的，懷疑批判精神，一舉推出了，“理性從屬於欲情”，“必然是認知性的恆常狀態”，“從是能否推出應當”等等，既原創、又深度、還顛覆的肥豬流理念，儘管當時受了些冷落，但足以將他牢牢釘在，人類思想史的豐碑上了，不是？

當然囉，或許正由於既年輕、又氣盛的緣故，他的各種論述里，包括但不限於：圍繞上述理念，展開的分析論證中，隨處可見匪夷所思的邏輯矛盾，不堪入目的窟窿漏洞。所以喔，我們這些後世的艷羨者，也不可只惦記着，怎樣繼承他的理念，卻忘了這些肥豬流的源頭：批判懷疑精神。無論如何，這篇帖子就準備，將這種休謨式的精神，出口轉內銷地用在他自己的身上，嗯哼。

植根於經驗主義傳統，休大師在《人性論》裡，對“意志”的界定，也相當接地氣：“意志是指，我們自覺啟動身體的新運動，或心智的新知覺時，感覺和意識到的內在印象。”

儘管他在這裡，依然將意志歸類於“印象”，這種特殊的“知覺”，此外還傾向於把它說成是，作為人類行為主要源頭的，“苦樂情感”的直接結果，結果稀里糊塗地熬了一鍋，沒把知情意分開的大漿粥，因此在這方面，比起康德老同志，有關“認知的機能，愉快和不快的情感，欲求的機能”的嚴格區分，差得遠了，可畢竟還是準確把握了，意志“啟動”人們行為的動機效應。

至於他主張，“理性對我們的激情和行為，沒有影響……理性是純惰性的，永遠不能阻止或產生，任何行為或情感”，更是在貶抑，“消極被動”的理性認知的同時，呈現出推崇，“積極主動”的意志欲求的傾向，並且因此有助於他，圍繞自由意志問題，提出一些要麼相當精闢，要麼足夠荒唐的見解。無論如何，要不是這樣子一貶一揚，他也就不會在意志的問題上，花那麼多功夫了，不是？

先來看精闢的一面：考察自由與必然的關係，這個“長期有爭議”的歷史遺留問題時，休謨在一些論述中，實質性跳出了，源遠流長的二元架構，另闢蹊徑，放飛自我，從而比其他西方哲學家，更清晰地指認了，二者之間的兩位一體。

本篇開頭提到了，他的原創理念之一，就是把“必然”理解成，人們在“知覺”中，憑藉習慣性的經驗推斷，針對“一致性的恆常會合”，形成的“確定性（determination）觀念”：儘管事實自身是怎樣的，我們無從得知，但要是發現了，若幹事實出現了，恆常會合的現象，我們就有理由推斷，它們之間存在着，前因後果的必然鏈條。

與斯賓諾莎主要還是把“偶然”，歸結為認知的不確定，卻照舊把“必然”，看成事實自身特徵的說法比起來，這種見解顯然向前邁了一大步，等於主張：事實自身談不上是必然，還是偶然的；只有人們在認知中，發現了確定性恆常會合的地方，才會存在所謂的“必然”……

依據這種新穎的理解，《人性論》明確肯定，人們基於意志從事的一切行為，都遵循着自身的內在必然：“我們的行為，與我們的動機，性情和處境，總有某種恆常的會合……在人類行為中，如同太陽，以及氣候的運行一個樣，存在一般性的自然進程……這種一致性，就構成了必然的本質”；其中最重要的又是，像“趨樂避苦”這樣子，對每個人都適用的，人性普遍原則。

更重要的是，休大咖還憑藉這種，獨樹一幟的新見，批駁了當時已經盛行的，把柿油與機遇，混為一談的說法：“無論我們從事的行為，怎樣地變幻不定，不合常規，但由於那種想要表明，我們擁有自由的欲望，就是這類行為的唯一動機，我們永遠不可能，擺脫必然的束縛。我們可以想象自己，擁有某種[不受必然支配的——淺人注]柿油，可旁觀者卻往往能從，我們的動機和品格中，推斷出我們的行為來。”

十年後將《人性論》的大部頭，改寫成《人類理解研究》的小冊子時，他一方面受到洛克的影響，同樣把“自由”界定成：“按照意志的決定，做或不做的能力；也就等於說，不管我們選擇的，是靜止還是運動，都可以這樣子做。”

另一方面，他又特別強調，必然構成了，自由之為自由的要素：“‘自由’這個詞，應用於自願的行為時，什麼意思呢？肯定不是說，這些行為與人們的動機，性情和處境，木有什麼聯繫；肯定不是說，它們之間不是，按照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性，先後發生的；肯定不是說，我們也不能，從後者推出前者的存在。因為這些都是，明白公認的事實。”

正是基於這些立論，休謨宣布：人生在世，要是沒法依據，“意志活動的必然性”展開推斷，“就一刻也不能，從事行為或維繫生存”；至於歷史學，政治學，道德學等等“科學”的存在基礎，也就在於人類行為的，這種恆常一致。

和霍布斯，以及洛克的情況差不多，休謨的上述說法，後來也被伯林劃到，自我決定論的隊伍裡面。但嚴格講，尤其與霍布斯的兼容論立場不同，他在此並沒有，主張“柿油與必然先對立，再統一”的言下之意，反倒明確肯定了：人們按照意志的決定，從事的自由行為本身，直接就包含着因果必然，所以才能讓人們圍繞它們，展開確定性的推斷，建立人文社會科學。

也因此，不糾正伯林的這種誤解，依然將休謨看成是兼容論者，不僅會抹煞他在這方面，遠比霍布斯深刻的原創貢獻，而且也將錯失，能夠破解自由意志之謎的，那把關鍵鑰匙。

休謨有關道德責任，以及實施賞罰的解釋，同樣建立在，這些立論的基礎上：一方面，“要是人們的行為中，木有原因與結果的必然聯繫，不僅對人實施懲罰，不可能是合乎正義，和道德上公平的，而且任何有理性的存在者，都不可能想要加罰於人。”另一方面，“自由對道德來說，構成了不可缺少的本質因素；人們的行為，要是木有自由，就不會具有，道德方面的屬性，也就不會成為，讚賞或厭惡的對象了。”

對於二元架構的主流見解：“擺脫了因果必然支配，柿油意志才應當負責”，休謨的這個批駁，儘管簡短了點，卻又相當有力：假如完全否定了，因果必然的支配效應，我們反倒找不到，人們應當對自己，基於自由意志從事的行為，承擔自主責任，接受相應賞罰的任何理據了。

說白了，一個人憑什麼要對，那些連自己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為啥從事，既無緣由，又不確定，純屬偶然，怎麼說都說不清楚的“柿油”行為，承擔責任，受到賞罰呀，不是？

話說到這份上，我們或許就不得不面對，西哲史上最荒誕不經，最有黑色幽默意味的，一個悖論咧：一方面，恰恰是不僅嚴重懷疑理性，而且倡導不可知論的休大腕，居然通過肯定，自由與必然的兩位一體，明確承認：對於自己的意志和行為，人們能夠憑藉習慣性的經驗推斷，做出清晰確定的理解。

用他的原話說，就是：“沒人敢否認，我們能夠圍繞人的行為做出推斷，這些推斷又建立在，人們曾經經驗過的相似行為，與相似動機和處境的結合上……我不認為，意志具有人們假定，在物質中存在的，那種不可理解的必然性。”

另一方面，反倒是那些熱情肯定理性，強調萬物皆能認知，並因此抨擊休謨的，主流哲學家們，往往依據柿油與必然的，二元對立架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柿油意志及其行為，打入了不確定，不能證，不可知，寒風颼颼的冷宮，結果釜底抽薪地掏空了，人文社會科學的立足基礎。

不用講，面對這種達到了，匪夷所思檔次的極度反諷，小休同志肯定會感到，一丟丟的不好意西；然而哈，要是與主流哲學家們，相當難堪的處境比起來，他這點不自在，應該說就屬於，小巫見大巫了吧，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