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奈爾大學的國際學生新聞組一向是眾多國際學生間二手買賣信息的雲集之地，因此我的信箱裡也總是充拆着各式從二手汽車到二手嬰兒用品的電子郵件。十一月九日，一封自稱是“解放西藏學生會（STUDENTS FOR A FREE TIBET）”的電子郵件一石驚起千層浪，打破了這一新聞組一貫的柴米油鹽味，在康奈爾大學的國際學生中激起了不小的震動。

這封不起眼的郵件告訴大家本周五將免費向公眾放映影片‘Kundun”,（中譯名：達賴的一生）副標題為：Scorcese (本片導演)為一片失去的土地所作的宏偉詩章。後跟小字介紹說本片是關於十四世達賴喇嘛生活的一部巨片，曾獲4項奧斯卡提名云云。當時看了也沒覺得什麼，因為這樣的學生活動在康奈爾有很多，這樣的郵件一天也要收到好幾封。

沒過多久，一位署名‘jingjing’的中國人re了該文章，標題為“為什麼不去解放德克薩斯（Why not a free Texas?）？”標題火藥味甚濃。大意為本人曾去西藏旅行，對西藏的了解比那些口口聲聲要解放西藏的歐美人士多得多，你們有什麼理由提解放西藏，把你們自己家的事解決好了再說吧。該文最後一再重申，“And please please please settle down all problems here in US( and maybe in Iraq) first before you get into other countries' issues.”當時我一看，壞了，這小子不知道這個解放西藏學生會其實是流亡藏人組織的，哪裡是什麼歐美人士，他/她這樣aggressive的口氣肯定要招致不滿。果然，發信的那位Abhishek同學馬上發信反駁，照你的邏輯，中國人對西藏了解得比西方人多，那我們西藏人是不是要了解得更多一些？而且什麼叫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多管閒事？這是事關人權的大事，人人得而管之。Jingjing同學回了信並請大家注意，不要用西藏人（Tibetan）這一字眼，沒有什麼西藏人，只有住在中國西藏省的中國人。然後再次重申自己去過西藏，看到那裡的人們生活美滿，並看到了各族人民大團結。結論是，實踐出真知，我去過西藏，如果你沒去過，就不要來跟我理論。（原文：……before you guys do visit there, I know more than you. Because the truth comes with practice.）當時我那個氣呀，你去西藏旅遊，叫什麼實踐呢？還出真知呢！真的不知深淺，整一個黨代表發言，也不看看是什麼場合。而且叫西藏人（Tibetan）也是國際通用，與政治根本搭不上關係，英語中廣東人不也是Cantonese，和Chinese分開的嗎？原文中的英語也是錯誤百出，真讓我這一中國人羞愧難當。我當即回了信，敬請jingjing同學不妨去觀賞這部電影，從旅遊得來的見聞不見得就是真知，多聽聽故事的另一面可以增加自己對西藏的了解並開闊視野。（I believe that what you've seen and experienced in Tibet is very different from some other people's perspective. Knowing two sides of the story helps you broaden your eyesight）。馬上，一位署名shan lu的氣勢洶洶地回了信，為什麼要讓我們中國人去了解故事的兩面，而你們這群人什麼都不知道（大概他/她認為我不是中國人）？緊跟着的是一封來自Angela Wu 的回信，大意是，該部電影也僅是從導演自己的角度去拍，你怎麼知道他是真是假？你有什麼理由要我們去看？我也去西藏旅遊過，我看到的才是真實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一看，也是，我沒去過西藏，確實沒什麼可以炫耀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去對西藏的了解啊。看一場電影有這麼值得小題大做的麼？我還沒說出來，就有無名人士人發言說，康奈爾是一所自由且多元化的學校，不就是一部電影嗎？你們中國人，西藏人吵什麼吵？shan lu同學馬上回信提醒該同學，先生請注意，沒什麼西藏人，他們都是中國人。(Sir, Tibetans are Chinese.)我一看，好啊，典型的大漢沙文主義。該無名人士顯然是被激怒了，照你的邏輯，很多馬來人，印尼人，新加坡人，美國人……那都得叫中國人是不？我也沒看他們這麼稱呼自己嗎。你要是想顯示自己的愚蠢，那就敬請自便（……feel free to continue making full of yourself）。另一位中國同學馬上站出來，連達賴現在都不主張獨立了，你們還叫什麼叫？要是同情弱小民族，幹嗎不上伊拉克去？

此時的討論已充滿火藥味了。我就是不明白，為了一場電影，有必要這樣衝突嗎？你這樣叫囂和賣弄大漢族情節，惹出的不僅僅是中國人和西藏人的衝突，更是中國人與別的所有民族的衝突啊。為什麼我們對別人的建議就那麼充滿敵意呢？一名署名Basu的印度人回了信。他首先指出了jingjing的第一封回信是一封flame,即充滿怒氣和敵意的回信。然後指出在哪裡都有對人權的侵犯，的確沒有完美的人權（因前有中國人質問哪裡都沒有完美的人權）。如果問到印度的人權，他馬上可以舉出三部有關印度人權的紀錄片。雖然有很多印度人可能不見得意識到那些人權問題，但是也沒看到任何印度人抗議播出這些影片。他接着質問，你看到有德國人去抗議《辛德勒的名單》嗎？有英國人去抗議《勇敢的心》嗎？為什麼你們中國人就容忍不了一部反映西藏人權的電影？他接下來的質詢更讓我汗顏，他說你們中國人口口聲聲說因為自己是中國人，就說比別人了解更多關於西藏，這是很可笑的（JingJing replied that "I am a Chinese and I know how the Chinese think"... forgive my rudeness, but that's rather absurd）。作為一個印度人，他都並不了解生活在narmada山谷（註：印度一山區）的原著民。他的一個朋友在那裡研究了兩年，發現的和他們想象的完全是兩回事。然後這位印度同學有列舉了他接觸流亡印度藏人的經歷，質問jingjing和一些回信的中國人是否有了解這些流亡藏人是怎麼想的。最後他還推薦了一本有關西藏的書並歡迎冷靜而有邏輯的討論，但不希望看到充滿火藥味的政治宣傳（reeks of propaganda）.這是一封分量很重的信，當即引起更多的回應。總的來說，中國學生和學者的反映大多集中在一再聲明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非中國人對西藏的了解都來自西方宣傳，不值得信賴。你們這些人整天說別人的人權，自己國家的人權還沒搞好呢，幹嗎老揪住西藏不放。非中國學生的討論(包括美國人和印度人)則闡述了人權問題無疆界，無先後，美國當然也有很多的人權問題，大家一樣關注，一樣批評。一位美國學生Steve甚至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關於美國人權的歷史，從奴隸制到種族歧視，從滅絕印第安人到911後對阿拉伯人的迫害，然後怒訴了美國政府為掩蓋罪行所作的種種罪惡。Steve接着指出很多當權政府都在做同樣的事，中國政府也不例外。這不是政治，不是民族尊嚴，這是有關對自由和人性的迫害，我們作為有正義感的人，有必要認清這點，而不是去為當權政府掩飾太平。

接下來的討論更是讓我心驚膽戰。Shan lu同學說，如果你上google搜尋 “西藏與壓迫”（Tibet and repression），你會搜到61400個結果，但是如果你去搜尋“西藏與快樂的生活”(Tibet and happy and life)，你將會得到271，000個結果。如果只搜尋“西藏和快樂”（Tibet and happy）,你將得到更多，結果高達407，000個。我一看，好像挺有道理的呀，這不是說明更多的西藏人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嗎？我上google一搜-----西藏與快樂的生活-----第一條是CNN報道，“中國政府宣稱喇嘛傳人班禪在西藏過着幸福而快樂的生活”。接下來是人民日報英文版一篇“昔日的農奴今天過上快樂的生活”。天！如果這樣的結果就是shan lu 同學想要表達的，那我想對於那些不信任中國政府的人來說，可能表達了完全相反的意圖而更加招致嘲笑。嘲笑來得很快，一位同學google了“納粹和折磨”（Nazi and torture）得到了337，000個結果，然後是“納粹和快樂的生活”(Nazi and happy and life)，結果增至536，000個，如果只是“納粹和快樂”(Nazi and happy)，那麼結果是667，000個。明白了嗎？他最後問。（make sense?）我明白了，但也很羞愧，這位中國同學, 你不是讓人找茬嗎？

一封從英國發來的郵件給大家提了個醒。這位名叫Mustafa的學者指出，每當國際政治題材被提起，出於所謂民族尊嚴，各國的人們總是陷於沒有任何目的性的相互指責，而不是考慮如何團結起來，去對付和處理這些問題。如果總是這樣，即使大家把全球的人權問題都揭遍了，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又有何助？他建議在人權問題上，人們應該一起找出解決辦法，選擇團結，而不是分裂。我覺得Mustafa的話很有高度，具有總結性，並且力圖拉攏中國學生和學者與他國學生學者的距離。如果那些發言的中國人（包括我自己）有這樣的胸襟，有些人大概也不至於說出那些蠢話。

直到現在討論還在繼續，還不時有各式的郵件發送至這一新聞組。我的心也隨着這些信件起伏跌宕，尤其是來自某些同胞的那種狹隘又傲慢的爭論，常常是看得我羞愧而又無可奈何，誰叫我是個中國人。但我知道，這不能怪他們，我們生來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一面倒式的宣傳，大家都是受害者。而且西藏問題本身具有很大的爭議性，歷代政府對西藏有不同的政策，歷史上與中國就是忽遠忽近的，至少我自己作為中國人的一分子，也並不太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共的確在西藏有過一些鎮壓，人權問題是值得關注的。這與我們關注中國的農民，關注煤礦里的工人，關注艾滋病的患者，都是一樣的關注。為什麼我們要苦苦爭論遇到底西藏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為了反對藏人獨立，而故意忽略甚至洗脫現政府曾對許多藏人曾犯下的罪行呢？如果我們真把西藏人當成中國人，我們應該為他們着想才對。作為中國人，我們更加應該反省啊。真的希望我們這群在海外的學子對民主，自由和人權的理解能夠擺脫早有的教條和意識形態而更加明辨是非，讓我們可以更加寬容，而不要再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