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從一個很廣闊的角度看周遭的世界，不如從一個很小的角度去看。如果你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看，平時很多你看不到的東西，就都可以看到了。仔細看，你會發現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是《十四隻老鼠》的作者岩村和朗先生說的。對於耽於幻想的孩子來說，縮微世界的迷人之處，大概就在於這樣一種視角。我仍然記得小時候讀《愛麗絲漫遊奇境》，讀到愛麗絲用眼淚哭出一個池塘，然後在裡面游泳，是怎樣的悠然神往。

不久前，我收到出版社寄來的《草間居游》一書，不禁眼前一亮。瓶瓶罐罐之上打開了門窗，花花草草之間架出了水榭亭台，白衣小人在其間嬉戲、讀書、吃喝、戀愛，各種日常，仿佛片刻歡娛，又似天長地久。

在我看來，這些畫面似乎天然為兒童所作，因為其中透露出一種極為孩子氣的想像力與幽默感。

後來才知道作者魚山，真名曾仁臻，是一位建築師。他很年輕，但一直醉心於中國的傳統園林，山水文化。所以，他筆下的微觀世界，帶入了一位建築師對於身體與環境、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獨特思考。

在序言中，他提到這些畫作的由來—— 

兩年前，一位朋友邀他以“案頭的風景”為題作一幅畫。當時他正日夜伏於案頭經營自己最初的“幻園”，琢磨如何將身體帶回山水畫之中，如何入畫居游。初見畫題，腦中首先浮現的是歷代繪畫中一貫的案頭清供：靜靜陳列的文房四寶、奇石香爐以及各種花草盆景。但這是被人畫僵了的題材，他無意重複。

掃視自己的案頭，花草器物之間，各處散置着朋友送的小玩物：有漁翁泛舟垂釣，有白鵝斂羽浮游，有黃牛昂首葉下，有鼓蛙蹲匍荷中，烏龜似潛於碟池，蝸牛猶出入筆叢……還有一組微縮的陶瓷亭塔，被他用幾式小橋勾連於案前。

於是，他突發奇想， 這案前間雜着各式“活物”的筆洗筆架墨碟書冊，如果忘記尺度，豈不就是可以居游的園子？

於是，他繪了一幅《案前悟園圖》，畫拇指大小的人物出入於案頭花草器物之間，借瓶為山，截枝為樹，或隱或現，或出或入，你來我往，幻想了一番熱鬧的微觀園林居游世界。

他認為，小中見大，以小的視角想像一個大的世界，不僅是孩子想像世界的方式，也是中國園林想像自然的一種手段——如何利用越來越小的規模，追求真實山水中大尺度的感受，必須藉助人的想像力。

“有真為假，做假成真，最後，真真假假也分不清楚，就把身心整個放進去，在想像中盡情遨遊。”

這本書分上下兩篇，上篇《案頭居游》，講的是器物，是身體的居住。器物本身就有器形，有空間，最後就會越來越像房子，越來越像山水。

下篇《草間居游》，則是把人放在一個更活潑、更微妙、也更豐富的自然環境裡，一草一木，都化作家具、器皿、樂器、甚至武器，變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常之物；蟲鳥蛛網，則化為山禽猛獸、陷阱叢林，演繹出各種冒險故事。

“這樣可以刺激人對自然的想像，尤其是孩子，讓他們對花草敏感，對樹木敏感，知道以後如何與自然更親密的相處。“

“建築師在構想空間的時候，也在想像生活的發生。我設計一個建築，我會想像裡面的人會怎麼生活。你如何使用空間的？你如何坐，如何臥？如何喝茶？如何看電影？你會想像，這些行為如何在你的空間中發生，身體呈現什麼姿態。在畫畫的時候，自然會帶出故事來。”

“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提到小時候趴在牆頭，俯視眼前的小世界，覺得牆邊凹凸的土堆和叢草就是丘陵與樹林，螞蟻和蟲子就像猛獸。這幅畫就是按照那個視角畫的。”

“沈復說，夏日的蚊子像白鶴騰雲駕霧。我稍微改了一下，就變成了白衣先生駕鶴揮劍，追捕蚊子。”

魚山告訴我，白衣先生就是他本人。一開始，微觀世界裡只有他獨自一人，日子久了，未免覺得寂寞，於是漸漸造出青衣童子、紅衣女郎，最近又多了一位紅衣女童。

他的小人不畫眉目，不畫表情，唯有身體呈現了各種愉悅的姿態。起坐圍臥，都有身體的大自在、大愜意。

“環境給了他的身體那樣一種姿態，表情反而成了多餘。即使沒有高興的表情，你也知道他一定是高興的。”

結草為廬，抽一葉蒲草捲成枕頭，一個白衣小人安臥其中。你幾乎能感覺到青草枕頭清涼柔軟的觸感，聞到自然中青草的味道。這是一種現實可以實現的建築設計，比如仇英在《獨樂園》中曾描繪“種竹庵”，竹子沿圓形外輪廓種植，並將竹子梢頭向圓心收攏綁紮，就是一座趣味盎然的竹廬。

用布在花之間系了一下，就變成了一個台子。

葉子打個結，就是一個可以坐的台子，像沙發一樣。水中一片葉子則是折床。

一朵牽牛花瓣盛滿露水，可以泡澡。竹籬笆上掛衣服，悠然欣賞一隻飛過的蝴蝶。

這幅小畫裡包含了建築最基本的道理，一片樹葉為基座，一片樹葉為屋蓋，為身體遮風避雨。所謂建築，就是給人一個庇護身體的地方。

很多人看了他的畫，感慨想去畫裡住一住。作為建築師，他認為這是對他最大的恭維：“中國園林的一個特點就是，它與自然是相互交融的。園林中的山石、樹木、花草，這些自然物與我們生活起居的空間是交織在一起的。日本也有園林，但日本園林是不能進入的，只能遠觀，不能親近。而中國人可以爬山爬樹爬石頭，人居住在園林里，就像生活在真實山水裡，所以身體一定是要進入的。”

在“入畫“過程中，除了強調身體的舒適狀態之外，他還有意抹去一切與時間有關的限定。沒有古今的差別，也沒有年齡的差異，只有一個東西吸引他——人在自然里，忘記時間，忘記世外一切紛擾，快活似神仙。

“以前的山水畫經常是一個人形容枯槁、形影相弔，很哀傷，很寂寞的樣子，但在《草間居游》裡，人活潑的不能再活潑，這是我們現代人在現實山水中的狀態，遊山玩水就是這樣的。你可以脫光衣服跑。沒那麼多道德束縛。”

“人將自己放在山水之中，自然之中，就會有一種大喜悅，大自在。在自然中安放一生，這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傳統文人，自古以來的一種理想。就像莊子在《逍遙遊》中所說的，與天地精神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