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清交合併的歷史
沈君山
早在三十一年前就有清交合併之議,那時清華雖稱大學,只有一個
半院∶理學院和原子科學院(原子科學院只有一系,徐賢修校長說最
多算半個院),校地八十一甲。交大學生人數和清華差不多,都在一
千人左右,但校地只有九甲,稱交大工學院,系所集中在電子科學方
面。1973年初,原在加拿大任教的盛慶來應聘回來擔任交大工學院長
(其實就是校長),返國之前,先到Purdue 來拜訪徐先生,那時我
已接受徐先生的邀請,回台擔任清大的理學院長,盛在見完徐後,約
我到他住的 Union Hotel 晤談,商議如何共同努力合作辦好清交兩
校,他從徐那裡聽說清大也想辦工學院,相當擔憂,因為那時回國的
人很少,若兩校競爭,交大的發展必然受影響。他希望清大專辦理學
院交大專辦工學院,兩校合作,他說的雖不無道理,但我知道徐先生
早有辦一完全大學的雄圖,以徐先生的個性,要他停下來是不可能的
,乃據實相告。兩校辦成一完全大學的構想,不約而同的浮上我們心
頭。盛是一個務實理性的學者,那天我們談到深夜,他很誠懇的告訴
我,假若此議行得通,就請徐來做校長,他負責工學院,我負責理學
院,其他學院慢慢再發展起來。後來校名也想好了,就叫梅竹大學,
那是因為當時我已曾客座回清華幾次,參加過梅竹賽,對梅竹良性競
爭的精神很嚮往的緣故。盛離去後,我在和徐先生輕鬆閒談時,趁機
提起此議,並且說可以在理學院中設分子生物所、歷史研究所等等,
作為生命科學院、人文社會學院的胚胎,完整大學的影子就出來了,
當時徐先生只笑咪咪的聽,也許因為正要爭取我回來,幫他“看家”
,對如何發展成完整大學表示很有興趣,但對與交大合併之事,卻雖
未說否也未說可。
1973年夏初, Purdue 一放假,我就回到清華,盛已經先回來了,
他對兩校合併的事,熱情減少許多,顯然支持交大復校最力的老校友
們給他澆了冷水。但我還是把幾個月前我們在 Union Hotel 一夕長
談所得的協議,配合徐先生發展清華的構想,寫成一個說帖,呈給徐
校長,他對以理學院為核心,延伸發展其他學院的規劃,十分贊同,
但對清交合併的建議,卻有他自己的看法。首先,對於改名《梅竹大
學》,認為“談都不要談”,他說“梅竹這兩字用作梅竹賽的名字是
很好,但那是小孩子熱鬧玩玩的,怎樣可以取代清華作為校名!”然
後給我好好的上了課清華大學史,從水木清華取名之始到梁王陳趙四
大師的漢唐盛事,用他一貫熱情洋溢的聲調,眉飛色舞的如江河之奔
騰直下,最後終結∶“清華大學就是清華大學,他們那個工學院要並
進來做電子工程學院,那可以。”最後想想,又加了句“交通工學院
也可以商量。”這些話不是只對我說,好幾位教員都在場,傳出去到
交大,當然把他們氣壞了,合併之議遂罷。
其後數十年,清交合併的建議不絕如縷,但也只是說說,沒有像19
73年那次那樣具體。直到90年代李遠哲回國後,才又認真提出。
李遠哲對他認同的事,不吝參與,而且全力投入,持之以恆。這些
可敬的性格,再加上他諾貝爾獎得主的身分,和當時「台灣人出頭天
」的氣氛,使他回國之初,如天神下凡,既是太學祭酒,又為總統國
師,許多事都找他出來領導。作為一個學者,其際遇之隆,影響力之
大,中外歷史上恐怕都少有,可惜他菩薩不做做主持的個性,容易發
生錯誤也容易得罪人,再加上因為熱心,對有些自己未必熟悉,個性
未必適合的議題領域,也一樣投入,光環很快的被折損。在今天看來
,這不但是他的損失,也是整個國家的損失,但在當時,大家都不這
樣想,朝野都爭著要他出來做事,分享他的光環。
李遠哲回國後,第一個投入的領域,便是教育改革,這也是他最感
興趣的領域。1994年行政院成立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由李擔任召集
人,教改列車正式啟動,我亦被邀參加,並且擔任高等教育組的召集
人。從70年代初起,我便認識李遠哲,後來我在國內的一些活動,他
也看在眼裡,對我的理念熱誠和為人做事的缺點,都瞭然於胸,成為
教改委員和高教組的召集人,與他對我的認識,或許亦不無關係。
除了每周六一次全部委員的會議,高教組的分組研討會,李遠哲也
常來參加,他希望我以清大校長的身分,推動兩件事∶單獨招生和清
交合併。單獨招生,1974年前後清華就推動過一次,當時我是最熱心
者。和清交合併不同,對於單獨招生徐賢修校長是全力支持的。但因
為台大還是聯考主力,清華要單獨硬拼,困難極大損失也極重,擾擾
嚷嚷一番,最後無疾而終。
二十年後,李遠哲又希望清華開風氣之先,將聯考一點突破,全面
擊潰。但我有了第一次的經驗,而客觀情勢並沒有大的變化,台大依
舊留在聯招裡面,清華向之挑戰,就如彈珠碰石頭,能否擊碎石頭頗
不可知,而彈珠卻必先粉碎,所以我坦白的告訴李,除非台大也退出
聯招,站在清大校長的立場,我不會領導清華去退出聯招,清華不必
為天下先的去做犧牲。至於清交合併,因為二十年前就曾努力過一次
,初聞此議,也十分心動,李遠哲提出此議,原因也很單純∶他認為
台灣的教育資源,只夠支持一兩所一流大學,清交合併後,便是最適
合的候選者。
但我在仔細考慮後,態度轉趨保留。當時兩校環境,和二十年前已
完全不同,清交都已發展成熟,成為重疊性高互補性低學風傳統卻大
相逕庭的兩個理工大學。合併困難多而利益少,當時又沒有特別補助
款的金錢誘因,在高教組中討論了一兩次,也是教改委員的交大鄧啟
福校長和我都認為不宜多此一舉。此案後來連向全體委員會議也沒提
出,教改會就結束了。我和鄧校長也隨即退休,此事似乎也就過去。
但是,當然,並沒有就此過去。清華在我的前任劉兆玄做校長時,
經費充裕達到最高潮,以後就急遽下降。一方面憲法規定教育經費占
總預算15﹪的下限被取消,一方面教改所衍生的廣設大學和絀有餘而
補不足的社會主義辦學心態,使得清華這樣少數兩三個勉強及得上國
際二流水平的台灣頂尖大學,資源大幅縮減。對此我在上任時已感覺
到,而且預見此趨勢將繼續下去。與交大合併雖不可行,清大獨立發
展提升學術水準也不可能。對於如何結合校內外資源,仔細考慮後,
制定一個務實的戰略方針∶“教學上與交大高度合作,研究上與中研
院高度合作。”
清華與交大因為同質性高,故合併困擾多而效益少,一位曾任政務
官的交大教授曾經評論過清交合併為“兩個男人怎能結婚”,其語雖
謔,卻頗能一針見血。但正因如此,雖不宜合併,合作卻極有效,所
以一開始,就向這個方向努力。非常幸運,那段時期交大的校長鄧啟
福是位心胸開闊又極務實的學者,終我校長的任期,我們的合作都非
常愉快。上任一個月就恢復了中斷已經數年的梅竹賽,此後陸續簽定
了課程互選,教授合聘,圖書資訊共享等協議。本來,在最初的構想
中,還有興建兩校學生合住的宿舍以及兩校師生合用的體育設施等,
但自1993年後,教育部就沒有再核准過清華任何一個新建築的經費,
因此,硬體設備合作的構想,就只有停留在構想的階段了。
與交大在研究領域合作,因為兩校水平相近,可以節省經費,卻難
以提升水平,但和中央研究院合作,卻完全不同。而且那時正有一個
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國家科研發展的架構上,中研院是在全世界都獨特無二的一個大
機構。它成立之初,原是一個虛體。設一個總部,選幾個院士,如此
而已。但後來在連續幾位大有為的總幹事如丁文江、傅斯年等努力之
下,爭取經費擴增研究所,漸漸成為一個日漸龐大的實體。政府遷台
之後,它經過逐次躍進,到今天,其研究經費,研究人員(含支援人
手)已經超過全台大學之總合(不包括醫學院)。
中研院還有一個無形資產——海外院士。他們中很多是已經成熟,
對本行前沿發展有宏觀眼光的國際級學者。由他們通過中研院這個平
台,來引導國內的科研發展,幫助很大。
90年代開始,中研院增加了很多工科院士,他們認為中研院過去
太偏重理科,今後應加強應用科技的基礎研究,乃有成立應用科技
中心之議。中研院南港院本部土地的容量已近飽和,正好清華後山新
校地的徵收已經完成,乃建議就將此應用科技中心設於新竹,清華也
成立一個相應的清華大學應用科技中心,清華出地,中研院出錢,建
一大樓,充實設備,雖未必是一個中心兩塊招牌,至少會密切合作,
配合發展。此一構想若能實現,交大作為參與的第三隻腳是絕對自然
之事。謀事在人,成事的基礎也在人,領導推動此計畫的,大家都認
為當時任教於香港科技大學的張立綱院士是最佳人選。李院長一定和
他談過很多次,後來清大遴選校長,張列在最優先考慮的地位,和這
點亦不無關係。我還記得97年7月1號,香港回歸之日,我和他在香港
科大臨海的一個亭子,煙雨蒼茫中,望著隔海明滅變幻的煙火,力勸
他回來接任清大校長,他還熱情洋溢的談起談起清華,包括應用科技
中心的遠景。可惜後來,因為國籍關係,未能如願,一年後,張來台
擔任中研院應用科技的籌備主任一年,自稱是還願,但那時他健康不
好,而且只有一年,和預期八年又是校長可以長期規劃的情況完全不
同,一年匆匆的過去,也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98年後,我從清華退休,不再預校事,但仍隱隱約約的知道,成立
一個以清交為核心的“大”大學的努力仍在進行,一年多前,清、交
、中央、陽明四校合組聯合大學系統,曾大張旗鼓一番,還選出了總
校長,後來因為部長更迭,政策改變,新部長上台後,揚棄中大陽明
,全力推動清交合併,也算是第二波清交合併的延續,看來這一次頗
有希望成功,不過,其間經過,我並未參與,此處也不贅述了。
但是有一事與之相關的,就是清華改名。近年來,有些台灣主體意
識強的教授,一直在全力推動,1994年我初任校長時,就有教授提議
改名新竹大學,在校務會議上討論,但投票結果以巨大比數落敗。
我很了解這位教授的心情。但我認為至少在文化層面,台灣主體和
去中國化是兩回事。台灣清華於1956年在新竹成立後,沿襲了原來清
華的校名校訓和歷史傳統,但此後飲台灣雨餐新竹風,不管你當初稱
它是「復校」、「建校」還是「創校」,四十八年來她已完全建立了
自己的傳統,自己的風格。新竹的居民,歷年的校友,對清華這個名
字也已融入了感情,建立了認同,和北京清華雖水木同源,畢竟只能
算是「近親遠鄰」,這風格這傳統這認同這感情卻全是「台灣」的了
,事實上,我任校長的最後一年,因為希望在國際上能與北京清華有
別,曾考慮在清華校名之前,加台灣兩字,成為國立台灣清華大學,
但詢之於校友,反對者眾,其議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