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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山:十多年前的一件窩囊事
送交者: 沈君山 2005年07月29日12:25:47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十多年前的一件窩囊事


  作者:沈君山 (台灣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

  我剛回台的時候,因為種種條件,仕途看好,是標準的績優股,被列為四大公子之一。30年後,仕途上的成就,比起其他三位來是差了一截,只在1988年到1989年做過了11個月又5天的“政務委員”。不過那也是正牌的特任官,在前清是正二品,有資格戴雙眼花翎,乘紅呢大轎,所以在人生的途徑上,入仕雖只是春風偶偶拂過,略略吹起一絲漣漪,在墓志銘上還是可以帶上一筆的。

  出山、歸山的過程也很有趣。一個仲夏之夜,和佳人相約於後校園的相思湖畔,天階夜色涼如水,坐“談”牛郎織女星,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忽然電話響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院長”到處在找我,希望明天一早我去台北一趟。我問是哪個“院長”,對方說是“行政院”俞“院長”。第二天我趕快趕去,俞“院長”是父執輩,一板一眼的君子人,很和藹也很嚴肅地對我說,要我“幫幫他忙”。我問幫什麼忙,他說李國鼎榮升“資政”了,要我去接他的位置,管科技能源方面的事。李先生這雙鞋,對我當然是太大太大,但因從來未入過官場,覺得沒什麼好怕的,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這樣作為科技“政委”,平平安安地過了11個月,然後也是一個傍晚,正和新婚夫人下西洋雙陸(Back Gammon),這是因為俞“院長”辭職,“內閣”也跟着總辭,難得的清閒。一邊下一邊看新聞,忽然閃過一條,李煥組“閣”確定,新任“閣員”名單某某某,沒有沈君山,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卸任名單也出來了,卻有沈君山。麗華也看到了,問怎麼回事?我說沒事,繼續下,這位誥命夫人也就繼續下下去,還下了兩盤,第一盤我贏了,第二盤卻輸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修養畢竟還是差些。第二天去“行政院”,趕快打包,因為新官等着要用,只有兩天就要騰出辦公室。然後向閣僚同事們辭別,在馬英九的桌上,套用唐崔護人面桃花句留了一詩:去年今日此門中,君山英九辯三通,君山不知何處去,英九依舊笑春風。馬英九也馬上回了一首:我陪你匆匆的來,又送你匆匆的走,廟堂十月,身朝言野,何嘗有意覓封侯?揮揮衣袖,甩甩頭,倜儻如昔,瀟灑依舊,只憾鈴聲漸遠,空留去思滿樓。這兩首詩經報章轉載,一時傳為佳話。

  但我自知並無如此瀟灑,覓封侯不到一年,套句王安石的詩,“未成霖雨便歸山”,仍是有些遺憾;但隨即坦然。一年之後,李“內閣”總辭,郝柏村繼任“閣揆”,馬原職不動,已是三朝元老,我打了個電話給他,套用原詩謔之:前年此日斗室中,君山英九辯三通,君山已去笑春風,英九依舊斗室中。馬英九是我仕途一年交到的好朋友,有些趣事亦與他有關,當時他任“研考會主委”,是俞“內閣”最年輕的閣員,我們常同去“行政院”的公共食堂吃25元一客的午餐,是惟二去那兒吃飯的“閣員”。他那時早已是群眾偶像,有一段時間,我們常一齊受邀參加活動,從群眾歡迎崇拜的偏向,很快讓我知道自己“過時”了。舉一個例子,1989年,台北的學生有一次集會,馬邀我一齊去參加,我們又是到場的惟二“閣員”,抵達時群眾已集合好,全場一致鼓掌歡迎,我聽了心頭當然也頗受用。散會後,我們一齊走出來,忽然一大群女學生圍衝過來,我還在驚愕,她們已紛紛地從我面前跑過,圍住了馬英九,原來是要他簽名。我沒有辦法,只有在旁邊等着,馬有點過意不去,就向學生介紹,“這位是沈‘政務委員’,很有名的。”那些學生翻起眼瞄一下,相應不理,繼續爭着把簽名本塞遞到馬面前,馬來者不拒,在台灣六月中午的驕陽下,簽了二三十分鐘,我在旁邊曬得滿臉油汗。好不容易,最後一個簽完了,一齊上車時,他還皮笑肉不笑,頑皮地問一句:“君公,還好吧?”馬平常謙虛認真,但對自己成為偶像,內心還是挺得意,知道我這過時的偶像有些吃味,還不時來刺激一下。有一天,我在“行政院”的辦公室審預算,他忽然彎過來打招呼,又像是透露機密又像是不好意思地說:“今天剛從一女中講演回來,體育館連球場中間都坐滿,窗口都有人,唉!”我心中沒好氣,就頂了他一句:“人家是看你講演,不是聽你講演,知道嗎?”他笑嘻嘻地走了。

  官場進退,當然不都是趣事,有一窩囊事,隔了十多年還清楚記得。去職之日,離端午節還有三天,循例的績效獎金是一個月薪水,已經領了,離任之後,人事室來追還,說是該給新任。我頗不以為然,績效是獎勵過去,為什麼要給新人?人事主任大陪笑臉:“這是編入預算的,你領了,人家就沒有了。”等等等等。我懶得爭,就讓妻子退了回去,現在想想,還很生氣,應該不退的。官場一年,意外的收穫是完成了終身大事。我在美任教時,有一次歷時十年的婚姻,回台時結束。回台之後,一直是單身,並無緋聞之事實,卻有風流之虛名,親友家人為之擔心不已,對事業亦有影響。“清華”校長出缺,每次都考慮到沈君山,但緊要關頭,一則花邊新聞,就形勢突變。進入“內閣”,當然更成為記者關注的對象,俞“院長”亦十分關切。第一次去俞府拜年,俞夫人十分親切地對我說:“明年一定要兩個人來才行哦!”“院長”老闆在旁微笑頷首,我也覺得該定下來了。婚姻是緣分也是時機,時機往往比人更關鍵。1989年4月我結束了單身生活,當時我考慮的條件,最重要的是價值觀雙方要相符,助夫鑽營、媚上驕下自我炫耀的官太太是我最討厭的,這點麗華絕對不會。但她官太太的命也只有兩個月,6月我就打回本色,回“清華”教書,她留在台北工作。從此一家兩治,各自生活,互不牽制,知心文友之情尤勝於夫妻。他人或不以為然,我們卻頗自得,至少直到我中風難以獨立生活為止,但這當然是始料所未及的。中風以後,我們最關切的是當時年方9歲的兒子曉津,假若一切順利,他大學畢業時,我應該是80歲。他現在正讀國中,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在沉重課業的壓力下,經歷建構式數學等折磨,還很不容易地保持健康活潑。喜歡下圍棋,但絕非神童,這是做父親惟一的啟蒙貢獻。現在我們每周平均下一盤棋,總要先拂拭棋盤,再互相一鞠躬開始,有時我忘了,他一定提醒我。禮者敬也,雖然繁瑣,是一種人生態度的養成,是東方文化中的運動員精神。小孩好勝,但我並不輕易讓他勝。2003年除夕在婆婆家七子開了盤,三代同慶,拍照留念,看他雀躍之情,這可能是他最高興的壓歲紅包。開年不久,他升了初段,我身兼圍棋協會理事長,除了親筆簽頒初段證書外,還送了他一幅字:“御棋而勿御於棋”。這是業餘下棋最重要的一課,人生許多事或亦應如是觀。其實這可能是多餘的,兩年來,尤其在母親督促下,雖然是最喜歡的圍棋,他也已有了心防。現在這幅字,連同早已答應送他的一個紅木雕金的棋桌,都留在我吳大猷基金會的辦公室,等他自立了,再搬回去。現在,圍棋已經在曉津心中生了根,將會是他終身的,也可能是他惟一的嗜好。今天,它是我們父子溝通的橋梁;以後,很久很久以後,也不一定要記得我。這幅字、這個紅木雕金棋桌,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婚姻,有三個子女,後來在快樂的家庭環境,尤其是繼父悉心的教育下成長,現在都已成家立業,成為成功的美國人。兩個女兒高中畢業時,在麗華(那時我們還沒有結婚)極力鼓勵下,我帶着她們做了三周歐洲的旅遊,從芬蘭的冰川到巴黎的紅磨坊。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們最接近的一段時光,是我最珍惜的,也希望是她們很愉快的一段回憶。胡適常引一首詩:“梵志翻着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磨我腳。”人類要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必須要有一個家庭的方式,對幼小成長中的下一代,在心靈上生活上給予溫暖保護,這也是生物(包括人類)的天性。幾千年來,婚姻制度是家庭方式最重要的梁柱,但現在的制度,原是農業時代誕生的,也許還會延續下去,但其形式和涵義,必然會受到時代的衝擊。人生憂患識字始,進入21世紀,每人都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自我,而且也都不願喪失自我,不願壓抑自我。如何使兩個自我的婚姻生活平穩,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此密切日常相貼的襪子,如何互不磨腳,只有自我調適,別人無法幫助,如何看法,也不是最重要的。

  講到別人的看法,還想多說兩句。回台三十年,花邊如影隨身,雖多是捕風捉影,我亦從未置理,但其實頗受內傷。而今往事如逝水,已隨年華俱去,趁此總結回應一下,做個交代。回台最初15年,風華正茂,又是單身,悲歡離合之事難免,但對愛情婚姻,我有一悟三不:“得到了可能會失去,失去了卻未必不能得到”,斯為一悟。“交女朋友一不交學生,二不交‘清大’同仁,三不交沒有愛情經驗者”,斯為三不。15年進退於愛情友情之間,嚴守此“一悟三不”原則,未破一例,故15年來的離合之間,愛情雖逝,友情永存;有悲歡,而無怨仇。67歲中風之後,養病兩岸,對官場情場的事,今天可以蓋棺定論了,自我評定:進退得失之間,進是不夠積極,不足取法;退卻十分瀟灑,堪為楷模。是否真的如此,讀者讀完《浮生三記》和《浮生後記》(也許還有《浮生再記》)後,再做評斷吧。

  還有一個故事,很有意思,加寫於此,與讀者分享。兒子功課一直還不錯,進入國中後,成績更加上升。上學期考完,媽媽告訴我,考了第二名,爸爸當然高興,答應給他買部捷安特高級腳踏車。今年開學,車還沒買,帶他出去吃飯,他開口了:“老爸,我上學期是第一名。”“哦?不是第二名嗎?”“那是學科,術科一平均,就第一名了。”術科,嗯,不錯。想老爸當年和同學們比十項,棋、橋、籃、足、舞等等等等,十項中贏了七項,大學讀了六年(德文不及格,受訓回來又讀了一年),美國獎學金還是一申請就得到,就是因為術科;校隊啦,冠軍啦,把老美教授給唬住了。看來兒子是得了老爸的真傳。“術科?很好,哪些術科?”“家政、音樂、美術。”家政?我的兒子會家政嗎?“家政?考幾分?”“88分。”“美術音樂呢?”“美術100分,音樂86分。”我眯起眼睛,望着對面這個頭髮蓬蓬滿臉稚氣的少年,不像是說謊。但這是我的兒子嗎?他針線肯定不會,這是我知道的;洗過一次碗,三個碗中兩個油膩比沒洗前還多,還有一個打破了;美術我沒有看過他畫過一張畫;音樂,我沒聽他哼過一首歌,也沒學過樂器,老爸五音不全,音樂從來不曾超過60分,他能得86分?“真的?怎麼可能?”“考筆試嘛。”兒子到底不笨,猜到我的疑惑,輕鬆地回答。考筆試?術科考筆試?懂了,筆試考些什麼呢?“第九交響曲是誰寫的,梵高是什麼地方人啦等等。”“家政呢?”“忘了,好像是布料羊毛什麼的。”原來如此,完全懂了。我在大學時,追一位才女,請她去聽音樂會,為了表示風雅多學,先背了一肚子名曲故事,音樂會時閉目養神,聽完了出來,精神抖擻,出處掌故,口若懸河,把才女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兒子畢竟得了老爸的真傳。他自己卻跟了一句:“真是最大的諷刺。”我鬆了口氣。兒子小時候很有靈氣,養蠶寶寶,看它們作繭自縛,又再破繭而出,就生悲天憫人之心。夜觀星座,了解星座原是相距千百光年遠近不同的星組合而成,乃推論占星術絕不可信,媽媽要他寫報告,將這些看法寫出,抒情說理都有可觀。現在長大了,拜通才教育之賜,大書包的作業永遠做不完,這些全沒了。此刻忽然講出這句話,看來頭腦還算清醒,沒大發漲,我即刻回應一句:“不要考第一名了。”“不要考第一名?”他看着我。我們父子最能溝通的話題有二:一是圍棋,一是教改。圍棋我是英雄,棋盤上棋盤外他都心服口服。教改我卻成了狗熊,建構數學、一綱多本,我看他一路成長,一路受盡折磨,當然心痛。而他們母子同心同口,一律歸罪教改(很不公平)。我曾是教改委員,當年風光,今天就成了被指責的羔羊。說實在話,當時教育只懂20%,除了大學教育外,中小學教育完全不懂。現在跟兒子學,隨兒子與時俱進,漸漸地懂了,漸漸地有了觀念,千絲萬縷,但無能為力,總結出一句話,“不要考第一名了。”“不要考第一名了”,但已經考了第一,捷安特之外,還是加賞一本電子辭典,從理念到實踐,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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