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復旦“7711”,我們的大學生活 |
送交者: 金鹿 2005年09月26日15:16:02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金鹿來稿:復旦“7711”,我們的大學生活 --------------------------------------------------------------------------------
【萬維讀者網】萬維讀者金鹿來稿:“復旦”是一所大學,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被視為名校,因此使用這個詞不需要添加什麼解釋。“7711”與復旦連用是什麼意思?這似乎得費些口舌,但其實也很簡單:“77”者,入學年份之謂也;“11”者,系科序列之稱也。這是一九七七年底文革後恢復高考第一屆入學的中文系同學集體的郵箱代碼。在當年的老師、同學中,這也成為這個前無先例,後無來者的學生集體的暱稱。 近日由越洋電話得知,走出校門二十餘年的中文系老同學商議於秋分時節回歸母校,同賀百年校慶,再敘同窗情誼。遠居海外,自知無暇躋身高朋盛會,但那股並未隨着年齡增長而衰減的激情伴着思緒,不期回到了記憶中依舊熟悉的江灣校園:肅朴莊重的登輝堂,舒展其前的綠茵草坪,青瓦飛檐的中文系小樓,還有灰牆明窗、曾與首批留學生共棲居的四號宿舍樓…… “一九七七”對復旦乃至全國的所有高校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文革十年萬馬齊喑,一朝開科取士,高等學府的殿堂上驟然聚集了各色人等,顧盼前後,堪稱天下奇觀。就以五十來人的文學評論班而言,左為披襖束袖的農家子弟,右是現代文學巨匠之後;多了蟄伏廠礦多年的才俊和穿着軍裝上學的戰士,也不缺下鄉十年從北疆邊陲或南國山坳回城的知青;有已經初具名氣的詩人和出版過作品的寫手、畫家,也有才出得中學校門就入了大學堂的應屆學生。最令人感慨的是同學中既有四十年代面世者,也有六十年代生人,几几乎是兩代人一朝同窗。 這樣一個年級的學生在中國歷史上可謂獨此一屆,空前絕後。旁人看我們不免欣羨交加,作為置身其間的一員則能感受到同學們的百感交集。種種感受中最牽動心境的是對失去十年時光的愴然和幾乎具有傳染性的欲求功成名就的躁動。也許是因為這種逆境中的警醒和自我鞭策,當時的校園學習風氣真是可贊可嘆。許多已經結婚、家有嗷嗷待哺小兒的一把年紀的新科大學生,和應屆畢業的小學弟、學妹們一樣奔波於教室之間,游弋於本該十餘年前就屬於他們的知識殿堂。整個學校除了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連食堂、接通宿舍區和教學區的林蔭道、甚至校門口的候車站都成了利用點滴時間學習的場所。相信不少人的英語、日語、法語就是在排隊就餐、趕去教學樓聽課的路上或離校返家候車時練就的。一個令人難忘的景象是當時學校為顧及學生健康,制定了統一作息制度,教室、寢室到點就熄燈,不過宿舍樓浴室、走廊等處的照明不在此例。於是一過熄燈的點,浴室的更衣處成了眾人的上選,或挑燈製作讀書卡片,或埋頭撰寫準備投稿的小說詩歌。人滿為患之後,後來者不得不在走廊里“借光”夜戰。現在的人往往不能理解,即便當時的我們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不過細細咀嚼,不免掠過一番淒楚:生命賦於這代人的美好青春因為歷史的原因被無端荒廢,而今不得不以這種方式追趕歷史的腳步。雖然有點近乎悲慘,但這是7711人及同時代大學生的自主選擇,全憑一種對自己負責、對這個自己身為一員的民族負責的信念。 十年各色人等的非常集聚,必然有許多不安分的舉動。尤其那種企圖影響社會的雄心,使7711這個學生集體真的在那個時代的中國叱咤風雲。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標誌意義的小說《傷痕》就出自班裡同學之手。回想當時,本來是極平常的課外文學活動。盧同學寫成此篇,我們小說組的幾位同學傳閱後認為作品敢於針砭時事,就貼在了四號宿舍樓走廊的牆報欄里。似乎同學們的讀後感都還不錯,但事情並未到此為止。由於復旦歷來為上海灘敏感之地,報社記者得悉後上呈,促成了小說在《文匯報》上發表,因此掀起了文革後的傷痕文學潮。見證歷史潮流的涌動,似乎還不止這一次。當年同樣頗有影響的寫文革中熱血青年被愚弄而派性互斗的小說《楓》(作者非復旦學生),好像也是我們接受軍訓期間先在7711同學中傳閱,再輾轉到了《文匯報》發表的。而四號樓的牆報,一度也以毛筆字抄成那年月尚未完全退隱的大字報形式,張貼於號稱復旦“南京路”的由宿舍區通往教學區的林蔭道旁。校外的才俊也曾千方百計想在這塊園地上嶄露頭角。依稀記得當時有一篇名為《貓.鎖.火》者藉由此而見載於《上海文學》。另一出自7711集體的有影響作品是在全國得獎的顏同學的話劇本《秦王李世民》。以一班學子而在四年學業期間一再爆響中國文壇,應該說不論前朝當代都不多見。 開風氣之先似乎是7711集體的固有風格。當年復旦已有不少外國留學生,但建獨立的留學生樓還是以後幾年的事,因此我們寄宿的四號樓的南半幢在大一、大二時曾專門劃為留學生住處,有門衛看守。不過這道關卡對7711集體而言沒有意義,因為方便留學生置身漢語環境的陪住同學大多數來自我們班,這也給凡事由7711為天下先提供了多一份有利條件。當時是1978年,改革之門剛剛開啟,中國大陸之外的形形色色對國內的人而言幾乎茫然不知。身為77級大學生又有幸在復旦求知且與洋學生們同學同樓的我們則近水樓台先得月,早早地得以閱覽港台的中文雜誌如《七十年代》、《明報》及英文期刊《TIMES》等。同樣我們也懷着好奇聆聽了鄧麗君、鳳飛飛等港台歌星的柔性或別樣演唱。當時小巧的盒式錄音機尚未流行,即使那種擠占半個桌面的笨拙的盤式錄音機也堪稱稀有,不過復旦的條件好,每個寢室配了一台供學外語用。王老夫子同學(其實他並不老,只是專於研習金文、甲骨文等古文字而有此戲稱)入學前在上海錄音器材廠有相識,說起可以折價購買老式的大盤式磁帶。多次猶豫之後,囊中羞澀的我終於逞了一回英雄,通過王同學購得幾盤磁帶,除了錄英語課聽力材料,也將《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歌曲複製。一時間《新概念英語》的美式發音和鄧麗君的柔美聲腔在四號樓餘音繞梁。這大概比社會上流行便攜式錄音機從而港台歌曲風行早了幾乎整整二年。如今這些磁帶不知所往,不然也可作現代文物了。也許正因為此,得以證明吾等並無惡意侵權、行商賺錢之意—一個不錯的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除了雜誌、流行歌曲,7711的同學們恐怕也是中國大地上自文革後另兩項新潮舉動的首倡先行:與外國人共度聖誕和在公共場合跳交誼舞。記得是入學後的第一個初冬(由於歷史的原因,77級是1978年2月入學,所以該是1978年的12月),陪住留學生的同學說起他們要和留學生們共慶聖誕。沒有陪住的我們雖然好奇,但仍持平常心,天天繼續自己的“每日功課”。我們在復旦做學生的時候,除了聽課、上圖書館查找資料,另一項必不可少的“每日功課”是自發組織的排球對抗賽。就是在四號樓後排球場的另一端,正是暮靄降臨的時候,留學生們燃起一堆火烤肉。已經記不清是一隻小乳豬或是一頭嫩羊,反正香味奇濃,把打球的我們吸引了過去。陪住的同學和留學生們三五成群,正在擺放果汁飲料和吃食點心。有人打開了法國葡萄酒,邀大家品嘗。第一次真切地聽到外國人互道“Merry Christmas”,聞着酒醇肉香,再看到他們即興雙雙起舞,並有中國同學參與其間,恍恍然一種隔世的感覺。當晚沒有去湊他們聚會的熱鬧,只是隔天聽陪住的同學繪聲繪色了一番。於是,想到了《禮記.禮運》中“大道之行也……是謂大同”的一番話,也覺得廣袤無邊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觸手可及。 由於聖誕起舞的滾雪球效應,剎那間似乎大多數7711同學都得了靈氣而能操持交誼舞的舞步,這就造成了在上海青年宮(即位於西藏路、延安路口的大世界遊樂場)舉行的上海市大學生1979年元旦迎新年晚會的轟動。高校是藏龍臥虎之地,在文藝演出方面,專業院校如音樂學院、戲劇學院等更是人才薈萃,拳頭節目眾多。他們的這些重頭戲好像都安排在各個樓層的主要場地以期烘托氣氛,吸引觀眾。青年宮頂層的露天屋頂平台安排給了復旦。那些花樣年華的7711學子一下子就把平台化成了舞池,和着約翰.施特勞斯圓舞曲的熟悉旋律翩翩起舞。這是年青人的狂歡!我們一群在農村或廠礦磨難了十年的7711同學,畢竟也不過二十七、八或三十來歲,因此並不缺少激情,此時此刻也都捲入了飛旋的舞池。起舞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舞池擠滿了,四周圍觀的靠欄邊卻人頭晃動,越來越擠得水泄不通。原來各個樓層其他院校的同學都登上頂層目睹復旦引領新潮。聽說有專業院校身負演出任務的同學也金蟬脫殼,跑上頂樓來領略他人風采了。跳得額上沁出汗珠,再細聽人群中“到底人家是復旦”的議論,一份身為復旦人的自豪—現在看是一種年青時難免的淺薄—油然而生。當然,7711同學們從未沉迷於鶯歌燕舞,只不過領得潮流先,傲視天下雄而已。當其他一些院校的同學們千方百計要來復旦參加舞會,尤其是渴想偕留學生們同池起舞時,大多7711學子早已挎着書包,於圖書館或教學樓的僻靜處,占個位置在書海中神遊了。這份灑脫至今令人回味無盡。 緊張而豐富的學校生活,不時也有一些別開生面的插曲令人難以忘卻。閩越的張同學入學前據說就追隨名作家編當地的雜誌,此專長喜好自然也攜來復旦。當年包括他在內的一批有志之士創辦了“大學生”雜誌。相信同時代的不少人或許瀏覽過那些在此園地上小試牛刀的大作。我們有幸與張同學為同一寢室的室友。每每宿舍熄燈之後遇有不去浴室或走廊挑燈夜戰的日子,就是“黑(上海話‘瞎’意發如‘黑’音)聊”節目上演之時。彼時正有學校所在地區選舉人民代表一議。大家海內國外一番神侃,英雄所見略同,不知怎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總結出了以揚名成就“功業”的捷徑:讀四年書不如辦一本雜誌;辦一本雜誌不如競選一次。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同學隔天認真發問,如若他挺身競選,諸位兄弟能否助力。各人躲在蚊帳中開懷笑過之後,卻也認真起來:競選一事本來就敏感,更何況是在復旦。若把握分寸嘗試,不失為具深意之創舉。況且還有大丈夫仗義一說,不能讓張君小瞧了。權衡過後,儘管心中仍有忐忑,同室諸友抬出黑板,將張同學出馬競選人民代表之信息盡數載之,並一路將黑板陳列至文科教學樓前。頓時校園內譁然。張同學頗識政治官場之道,與學校有關方面溝通不錯,此舉增加了他的知名度,倒也未損及他日後的仕途。我等本無所求,也就是仗義做過算數,不過又多了一次歷史往往由細微偶然鑄成的體驗。 由別開生面卻不得不聯想到復旦講壇上的別樣名人景象。復旦為江南學術重鎮,中文系又是學者雲集,名聲在外,大凡過往名流有請必來,這使我們有許多開眼界的機會。眾望所歸者當然教人佩服其學問紮實,研究有方。名實不符的反倒給人留下另類深刻印象,既同情他(她)們名人的不好做,也給自己日後留下做人的有用警醒。一位電影界數十年的頭牌明星某次來開講,正襟危坐,欲評說表演藝術理論。誰知台下聽眾不買賬,遞條子要他少講理論,不如演示一些小品為例。此君慍怒,大概是覺得小瞧了他。實際上每個人的專長不同,並無貴賤之分,名流也不是什麼都懂,不必強己所難,偏往非己所長處玩高深。復旦學生的鑑賞力自具水準,其率直應該也無可厚非。於是《論語.為政》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一番話在在銘記。另一位美學評論界權威又是美術界耆老,開講美學評介時舉雨果《巴黎聖母院》中敲鐘人和那位女郎為例,卻一連三次說不清女郎的名字,聽眾竊議紛紛。台上講者耳熱面赤,台下的我兀自警醒:惟自己爛熟於心者方可示人。 更有意思的是一位旅美卻用中文寫作的愛國女作家偕夫婿訪華,對復旦學子宣講愛國心。報告結束有人遞條問愛國拳拳者為何不歸國,選擇居於美國是否默認資本主義優於社會主義。女作家展開條子頓時語塞,甚至忘了將問題念出來。她那學理科的夫婿為解窘境,接過條子讀出提問,略作思索,便給出他的回答。大意是他們目前的境況居住在美國可以為中國做更多的事情,而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在某種意義上有殊途同歸的趨勢。他舉出了中國開始實行市場經濟的一些做法和美國在稅收及社會福利制度上有利縮小貧富差距的規定。言詞犀利的學生開始服氣點頭。此時此境使我深感無數作家文人徒有情和文的匱乏膚淺,倍覺求取智和理的急切。這大概也是日後出國涉獵其他領域的原因吧。 身為7711一員在復旦呼吸吐納求學四年,不期然有那麼多歷經歲月洗刷依然留存的記憶,信筆寫去如汩汩泉水流淌不息。實際上每一代復旦人都有他們的故事與學校的歷史絲縷相連。現今由於謀衣食之累不能返校與同學聚首舉杯,只好以些許文字在網上與7711同學遙聚,共祝復旦的榮耀百年。歲前在送女兒返回她的大學時,在那個位於麻省劍橋的校園裡,聽莘莘學子放聲詠唱他們的校歌,親睹那個學校校慶三百周年時歷屆在此求學的中國同學敬獻的刻石記事,不由心馳神往思想即將迎來百年校慶的我的母校。當時情之所至,填成一闋《滿庭芳》,現錄於此,與7711昔日同窗並所有復旦校友們共勉: 滿 庭 芳 -復旦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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