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心靈——五四的文化精神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01月30日20:26:11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自由的心靈——五四的文化精神 陳力丹 (這篇文章寫於1989年五四70周年,沒有發表。—作者)
近幾年每逢五四,科學與民主這兩個口號出現的頻率會突然陡升,五四一過,一切照常。科學只是在力量的意義上被敬畏,而民主又只被理解為政治工具。儘管如此,這兩個口號一年能被重複一次已實屬不易。早幾年,不是還得講什麼與工農相結合是青年運動的方向嗎?五四70周年了,我不再聽旁人講什麼,而真的去翻了翻陳獨秀、李大釗這兩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風雲人物的全部作品集,一種被人耍弄的感覺油然而生,真不知那些每逢五四跟着人重複講話的人,是否讀過幾篇五四時期的文章。固然,科學、民主是五四時期的著名口號,但是,是什麼使五四新青年們能夠那樣看重科學與民主?一個自覺地或不自覺地讓別人替自己思考的人是不會想到這些的。“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若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陳獨秀《敬告青年》)這便是五四新青年發出的第一聲呼喊,這一呼喊所體現的是一種深度的東西----人的心靈自由。然而,講自由卻是現今犯忌的的事,於是只有講講抽掉了自由心靈的科學與民主了。 隋唐以來,將絕大多數文人招納入政,一向是中國傳統的輿論控制體系的一部分,它致使中國的文人以仕途為惟一理想歸宿,真正具有心靈自由的知識分子寥若晨星,並且多被視為叛逆。因而,中國思想文化的新陳代謝往往只發生在官僚文人階層。在中國的詞彙里,根本沒有“自由”這個詞,它是本世紀初,作為西方“Freedom、Liberty”的譯詞,從日本傳入中國的。在心靈自由的意義上,中國沒有知識分子,只有文人。我們在一個時期把所有能寫東西的人,不管是作家、戲劇家、新聞記者還是文字秘書,統統稱為“筆桿子”。這種現象很實在地反映出中國文人所處的位置。最近聽說有人講了,要使知識分子從老九提到第一,好是好,可是這種排座次的思維本身,依然是把知識分子看作器具的偏見的反映。 在中國最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上,文人真正變成知識分子,或曰文人真正具有完整的自由心靈,惟五四前後一段。這是多種歷史原因(西學東漸發生向文化方面的轉變、袁世凱和蔣介石之間兩大強權的空間地帶,等等)造成的一次機遇。如果尊重這段歷史,並且準備發揚五四偉大的文化精神,那麼就應不懼怕現代自由意識,高舉自由的旗幟。可惜,我們不少人還只能從“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種專制君主的心態,去理解建立在現代商品經濟基礎上的自由意識。即使在被稱為“第四代人”的當代大學生那裡,也很少有人能講清楚他們所要求的自由究竟是什麼東西,充其量是一種擺脫現有束縛的衝動。在這個意義上,溫習一下我們的前輩對自由的理解所達到的程度,是有教益的。 五四新青年所講的自由,不是一種宣傳口號,而是一種理性思考。自由被看作是個性發展和文化進步的標誌。陳獨秀說:“言論思想自由,是文明進化的第一重要條件”[1],“謀個性之發展也”[2]。李大釗也認為:“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都是為保障人生達於光明與真實的境界而設的。”[3]在這個基本認識的前提下,他們要求“科學與人權並重”[4]。陳獨秀說:“中國學術不發達之最大原因,莫如學者自身不知學術獨立之神聖。„„妄稱‘文以載道’、‘代聖賢立言’,以自貶抑。”[5]李大釗對個體心靈自由的熱烈追求,同樣流注筆端。他寫道:“自由之價值與生命有同一之貴重,甚或遠在生命之上。”[6]“余故以真理之權威,張言論之權威,以言論之自由,示良知之自由,而願與並世明達共勉之矣。”[7] 在要求心靈自由方面,他們都主張言論和思想的絕對自由,反對任何強力壓制。《新青年》和《每周評論》對不同意見,只要不是漫罵,都留有一欄之地,用陳獨秀的話說,“寧歡迎有意識有信仰的反對,不歡迎無意識無信仰的隨聲附合。”顯然,“絕對自由”在這裡是一種嚴肅的概念,而不像流行的“沒有絕對的自由”那樣毫無思想。陳、李都是有鮮明傾向的,但是陳獨秀認為:“無論新舊何種思想,他自身本沒有什麼罪惡。”[1]用李大釗的話說:“無論什麼思想言論,只要能夠容他的真實沒有矯揉造作的儘量發露出來,都是於人生有益,絕無一點害處。„„禁止人研究一種學說的,犯了使人愚暗的罪惡。禁止人信仰一種學說的,犯了教人虛偽的罪惡。”[3]這種認識應當不只陳、李二人,而是五四時期新文化風雲人物的普遍認識。請看蔡元培:“對於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8]再看毛澤東:“最重要的是‘我’,是‘個性’„„,我們當以一己之心思,居中活動,如日光之普天照耀,如探海燈之向外掃射。”[9] 如果用現在對自由的宣傳性解釋,很可能馬上會有人指責這種自由不要法律。然而,恰恰在這個問題上,陳獨秀的思考超出了一般的庸俗之見。他指出:“法律是為保守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言論自由是為創造將來的文明。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也都是以前的言論自由,對於他同時的法律文明的批評反抗創造出來的。”基於這種強烈的對現實的反省意識,他認為:“法律只應拘束人民的行為,不應拘束人民的言論,因為言論要有逾越現行法律以外的絕對自由,才能夠發見現在的文明的弊端,現在的法律的缺點。言論自由若要受法律的限制,那便不自由了。言論若是不自由,言論若是沒有‘違背法律的自由’,那便只能保守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決不能夠創造比現在更好的文明,比現在更好的法律。”[10]看來,他對中國文化“靜”的特點看得很透,因而用西方文化的“動”對“靜”進行了一次衝擊。從自身的現在跳出來,站在將來的位置上反觀自身,永遠認為現在需要改變,這種只有在新教傳統下才可能有的意識,出現在中國五四新青年中,實在可貴。自由不再被糾纏於允許講什麼不允許講什麼,而且有了更深刻的文化意義。 這才是典型的現代自由意識,“自由的、也就是獨立的和深刻的”(馬克思語)[11]。如果將70年前的認識與現在流行的對自由的認識相比,我們仿佛是在從五四往前追溯式地生活。為了自由,中國有多少人倒下了,誰知活下來的人卻那樣地懼怕自由,自由本身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人們竭力迴避這個曾經為之奮鬥的字眼,總怕自由會長上翅膀飛出手心。這種心態的變化在紀念五四的時候倒應該研究一番,是什麼因素造成了這一奇特現象。 五四以前,我國已有像嚴復那樣被稱為盜取天火的人,他主張“自由為體”。然而,百日維新一失敗,他連自由這個詞也不提了,所譯密爾《論自由》,出版時書名變成了“群己界權論”,視角是對自由的限制。後來投身於直接政治鬥爭的陳、李,也不再提1917-1919年他們所講的自由理論,甚至批判起以往的認識。這裡絕非有責難之意,陳、李的歷史性選擇是中國革命的必然。但是,五四的自由心靈為什麼會瞬即消逝?這個問題是應該好好研究一下的,不然我們很可能會重演這段歷史。不是嗎?新權威主義、開明專制等等早在1906年梁啓超就主張過的東西[12],不又重演了嗎?80多年前梁講民主不適合中國國情,現在我們又在講這一套,仿佛中國這80年白過了似的。看來,我們是無法擺脫傳統的,即使在五四時期陳、李自由心靈的深處,還可以看到中國文明的痕跡。他們對自由的認識是理性的,但同時又是匆忙的、徹底決裂式的,缺乏對中國傳統的全面、深刻的批判與分析,因而再好的現代意識最終難以越過人們心底的萬里長城。 那麼,現在的改革在觀念上是對五四自由心靈的回歸嗎?是,又不是。我們不能再像五四那樣,吶喊幾年之後便沉寂下來,我們開始為現代自由意識建造商品經濟的地基。當然,自由是不能等待自然的或人為的恩惠,而要以獨立的思考去追求。現在可做的事情很多,最低的要求,比如不要再去欣賞什麼伯樂相馬,人才不是靠某些人相出來的,人才更不是讓人駕馭的千里馬,人才是有思想的人;比如不要津津樂道於禮賢的典故,這類莽漢請秀才代謀的事恰恰是中國文人沒有自由心靈的悲劇;再比如不要去做什麼“吃透上頭、緊跟快轉”之類的經驗報告,等等。總之,起碼不要去強化那些扼殺自由心靈的事,總還可以辦到吧? 總有一天,我們引以自豪的長城會從地面上消失,不論怎樣宣傳“愛我中華、修我長城”,有點思想的人都應該想到這一點。但是人們的自由思想和真理、公正將長久地存在。希望那一天我們的後代若想到千萬年前的五四,不會像我們這樣,會如此吃力地追憶自由的心靈如何如何。 【注釋】: [1]《舊黨的罪惡》(陳獨秀) [2]《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陳獨秀) [3]《危險思想與言論自由》(李大釗) [4]《敬告青年》(陳獨秀) [5]《學術獨立》(陳獨秀) [6]《憲法與思想自由》(李大釗) [7]《真理之權威》(李大釗) [8]《致〈公言報〉函並附答林琴南君函》(蔡元培) [9]《健學會之成立及進行》(毛澤東) [10]《法律與言論自由》(陳獨秀) [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436頁。 [12]參見《開明專制論》(梁啓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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