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文人有許多極偉大的優良傳統,我覺得其中比較突出的一個就是膽大。
具體表現呢,是不管什麼事,自己明白不明白,張嘴就敢說。現在的一些寫
文章的也繼承了這個傳統。比方我聽說,真正的文章高手可以做到隨便拿本
書,閉着眼打開一頁,指一個詞,就能以這個詞為主題寫篇好文章。要是萬
一不幸翻着“量子力學”或者“中微子”這樣的詞,怎麼辦呢?也不打緊。
雖然他可能根本不懂稍微複雜一點的數學、物理學,可能你拿個矩陣讓他乘
他也不會,可照樣一點都不含糊,洋洋灑灑,高屋建瓴,討論量子力學何去
何從,給普朗克們指明方向。
但是也不用驕傲,這個滿嘴跑舌頭的習慣自古就有,不是這兩年才添的。翻
看翻看過去的史書,能看到古代也有好多這般有趣的文章。
古代科舉中一項叫策論,用現在話來說,就是給政府上建議書。這時候,就
看出文人們的蔫大膽了,一輩子沒見過河的敢寫“治黃策”,連馬在哪個季
節繁殖都未必知道的敢寫“河西蕃育馬匹芻議”,而且一寫出來就是一套一
套的,四六分呈,很是好看。馬看了都得多生兩崽。周作人說:大家單知道
寫八股讓人糊塗,卻不知道寫策論讓人狂謬。(手頭沒有書,可能詞句不准
確,但大意就是這樣了。)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這種順嘴就胡說的毛病是那兒來的呢?我猜想,也許是因為文人寫寫文章而
已,自己反正不必親自去執行。既然不必負執行之責,那麼就樂得把話說得
漂亮些。畢竟,在文章里可以隨便說說:“眼見此人一躍十丈來高,在空中
連翻三十幾個跟頭,兀自不肯落下。”這都不打緊,可要你真翻翻看?反正
也沒人讓他翻,所以不怕。很多策論也是如此,一張嘴就是:“臣以為當今
之急務者,一曰親君子,二曰遠小人,三曰敦風俗,四曰薄賦稅”,聽着是
沒錯,也很大氣,可其實跟廢話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大家說個熱鬧,君子、
小人又沒在腦門子上戳着印,怎麼親怎麼遠?風俗怎麼敦,賦稅怎麼薄?又
有幾個文人說得明白?可又何曾防了他們寫“薄賦稅”的文章?
這種只圖文字漂亮、翻雲覆雨、顧影自憐而又極不誠實的態度是文人的大病。
過去的小說一說哪個人寫文章寫的好,都說“花團錦簇一般”,這花這錦下
面是什麼呢?並不重要。是醬成一團的疙瘩也無所謂。他們圖的是包裝。
當然,在歷史上,他們因為這個,也不是沒吃過虧。唐末的時候,好象是朱
溫吧,有一次領着手下出門溜達,看見幾個秀才,他就使壞,故意指着旁邊
的一棵柳樹,說:“這個柳樹很適合做車軸啊!”那幾個秀才聽了,馬上附
和:“適合啊適合當真適合,朱將軍…”朱溫聽了突然翻臉:“柳木怎麼能
做車軸!懂不懂?…不懂。那不懂還瞎說?宰了!”這樣胡亂殺人當然不對,
可是這種順嘴胡說的毛病也的確需要改。
人文領域的很多事情本就很難靠辯論和邏輯來定論,所以大家就跳出來賣弄
詞多,靠辭藻來凌虛蹈空,靠氣勢來顛倒黑白,導致玄黃改色,馬鹿易形。
光是就事論事,爭不出結果來怎麼辦?那就說對方是小人。因為缺乏爭論的
邏輯和實驗手段,文人最喜歡用道德的方法來打倒對方,古代文人是說“是
誠何心?”“禽獸也!”,現代文人是說:“沒有一點良知!”、“墮落!
”“缺乏起碼的人文關懷!”反正都是罵對方不是好人,對方不是好人,自
己當然就是好人,好人當然大獲全勝,可以不用理會對方那些污七八糟的論
點論據了。再有呢,就是邏輯跳躍,自說自話,說不過去的就拿一個含糊漂
亮的詞對付。辭藻在某些文人手裡,象麵團一樣,揉捏之後,看上去雖然順
眼,但和具體的真實生活已經沒有太多聯繫了。很多時候,流暢華麗的語言
象鵝毛,象白雪,飄飄灑灑,落在紙上,覆蓋了文字下面那些糞便一樣的東
西。
在文字上輕而易舉的獲勝,時間久了,就容易產生優越感。而這種優越感非
常之濃烈持久。文人以前就說自己是四民之首,教化其他人是本分,現在說
自己是精英,反正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前一段,我在報上還看到余杰說讀理
工的只知道低頭拉磨,不知道抬頭看路。這樣說來,學理工的驢子們還是要
投靠文人,死心無兩,才有出路。可是,你為啥能給大家指點出路呢?因為
你會寫文章?
其實,這樣的話,大家見過也不少了。 古代的文人說“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
國平天下”、“內聖外王”,現在的新儒家不還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
命。為往聖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麼?我是生民,卻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活
了二十幾歲,自己這命原來一直是被他們立的。
這種良好的優越感貫穿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自古以來的文人感慨最多的是
懷才不遇。總以為自己不光會弄文字,還能“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
舉重若輕,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再有就是說別人蒼白庸俗。當然了,一個
人有抱負也是好事,可是孜孜在此,總以為自己是天才,而且特文化特雅致,
別人都等待自己拯救去充實,這樣的角色定位很容易導致癲狂。因為很明白,
誰比誰傻多少?會寫文章你就那麼本事啦?我小時侯一直覺得自己特別厲害,
天才啊,青史留名,到後來也就是個打工的。不過我到了十幾歲就不那麼想
了,所以還沒瘋,有些人妄想了幾十年,後來好了,比如納什。有些人一輩
子沒想明白,比如中國的一些文人。
我猜想這種妄想的根源之一是他們讀了一些書本,卻沒有受過邏輯、推理訓
練,也沒有花力氣養成一門專業技能,更少有機會接觸具體工作的細節,這
樣就可能把天下的事想得太容易。以為靠自己的一些粗淺理論和基本常識或
者文字技巧就能無往而不利。這樣的幻覺之下,培養出了許多畸形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