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會與文化，觀察與思考（24）——關於理性思維能力與生活物質豐富程度的反比關係的討論

先說說問題的提起。

來到美國後我感到的最大的文化震驚（culture shock）是美國人民的理性思維能力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裡我們需要再明確一下理性思維的定義：理性就是科學性，理性思維是遵循客觀規律，能夠擺脫開個人或是小集團利益的束縛，從全局出發，從最大多數人的利益出發，從長遠持續發展的觀點出發觀察問題，分析問題，思考問題。

多少先哲聖人偉大的思想家們真誠地相信，在人們的生活普遍豐衣足食以後（不用為衣食住行大費心機了），伴隨着科學與教育的發展、普及與提高，科學思想深入人心，一種脫離了低級趣味與膚淺庸俗，情操道德高尚，具有理性思維能力的新人類就會產生。歷史上多少有志之士為這一理想社會的實現而奮鬥終生而折腰掉腦袋。

有着令中國人民以及全世界人民無限羨慕垂涎三尺的富裕的生活水準、普及的全民教育以及先進的大學教育、發達的科學技術、資料最齊全的圖書館、開放的信息網道，美國人民生活在如此優越的環境中，按說應該是情操素質最高尚的人類了，應該具有人類能夠想象的一切優秀品質，理性思維能力當然應該是最高的。但是具體的現實卻跟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這些期望中的“應該”卻全都在美國找不着，鬧了半天，美國人民原來是相當自私自利、短視、淺薄、霸道，而且幾乎是沒有理性思維的能力。這次美國的總統大選就是最好的說明與證明：小布什這樣無知淺薄的無賴，居然能夠被美國人民自由民主選舉為連任總統。另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事實：美國的科學最發達，得諾貝爾科學獎的美國人最多，但是科學的影響力卻眼見着日益讓位給宗教（主要是基督教），美國的絕大多數人民是不同宗教的教徒（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基督教徒，再加上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以及其它宗教的教徒），而且教徒的數目在不斷增長，宗教勢力對社會各方面的影響在加強。這就很是奇怪了：普及先進的教育，發達的科學技術，開放的信息媒體，以及自由民主的政治居然造就不出優秀的理性人類來。美國社會顯示出來的這個理想與現實的不一致性，其問題到底出在哪呢？黑格爾早就教導過：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是說，既然存在着此現象，就有此現象存在的依據、道理。那麼這裡的道理和依據在哪呢？

中國人的思維很強調一致性，即consistency。而西方文化中有相當的成分坦然接受不一致性（inconsistency），最好的一個例子就是對於宗教。稍微了解一點基督教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矛盾百出的系統，根本沒有一致性可言（其它宗教也是一樣）。但是就是這樣一個近似胡說的系統卻可以構成西方文明社會的基本意識形態，美國有至少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基督教徒，當然信仰程度有所不同。而且居然有不少科學家本人就是信仰宗教的基督徒。在美國的中國人雖然有一些成為基督教徒（其中虔誠的是很少數），但是由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大部分中國人仍然是對教徒們的起勁宣傳無動於衷。我跟不少中國人聊過之所以不信教的原因，大家都說：這麼不一致、到處是矛盾的一個東西怎麼能讓人信仰呢。以上這一段是有關尋找思想一致性的插話，現在言歸正傳。

所以按照中國人的思維追求一致性的習慣，我就開始了不斷地琢磨追求一致的長期思考過程：這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其原因究竟出在哪兒呢？美國人民的理性思維能力怎麼就沒有了呢？美國人民的表現是實實在在的事實，看來是問題出在科學與教育能夠造就理性人類這一美好假設的不實際上。

美國人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不斷耐心地教育着我，使我逐漸徹底放棄了現代教育與現代科學可以改造人類的任何希望（注意：是西方文明的現代教育），現代教育不能使人的思維更為理性；而且現代科學打不過現代宗教（主要是現代基督教）對人們的影響。

我是學數學的，我搞的是代數範疇論，一種很抽象的東西。當然，抽象了的東西就具有了普遍性，能夠進行一般性的應用。於是範疇論與數理邏輯和哲學有很密切的聯繫。範疇論是隨着六十年代美國年輕人反權威，反保守，追求思想解放而新興起來的一支數學學科。由於它的抽象性與它的哲學性，所以，一般搞數學的人們對範疇論並不認同。我的導師有時說起這個來就要傷感地不住搖頭。我說：到中國去。因為我記得在我出國之前，國內科學界對自然哲學的討論還是很重視的，出版有《自然辯證法》月刊雜誌。而且數學系搞數學基礎研究的數理邏輯專業也還是很紅火的，有不少高才的研究生。所以我感到信心十足：把這個先進的數學工具範疇論介紹到國內，一定要受的熱烈的歡迎，一定會有不少人加入其學習研究與應用。

你猜怎麼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回國好幾次，也開了若干次講座，大呼小叫，東奔西走，連竄帶跳，可是費了好大力，使盡了全身招數，但最後結果是讓我張着嘴說不出話來：響應者幾乎為零。而且我親眼盯着國內數學系的數理邏輯專業日見凋零，招的研究生的水平一屆不如一屆。而且很難拿到有關自身專業的科研基金（若是與計算機掛上鈎就能拿到一定的資金）。到九十年代末幾乎招不到合格的研究生，又弄不來錢。為了不徹底滅亡，於是數理邏輯專業只好逃出數學系，混入有錢有勢的計算機系。這可不只是國內數理邏輯專業的命運，在美國也是一樣，而且還是先行了一步，數理邏輯專業早就從數學系銷聲匿跡了。

同時，國內科學界教育界的實用主義傾向日趨強大起來，有錢和出名成為各界與個人努力的目標和動力。伴隨科學界教育界這一方向性的轉變的是：中國大多數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生活必需品的豐富，各種生活享受物品以及時髦享受方式的興起與蔓延，這些享受物品與享受方式具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潛移默化地影響改變着人們的生活習慣，以及人們的世界觀。

人這種動物是有着很大很根本性的毛病的：在生活物質不豐富時，就想，我如果一個星期能有兩斤肉吃，有了這樣的一套住房，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當這人一個星期有了兩斤肉和那套住房，就又開始想要別的了。比如美國一般老百姓的物質生活應該說是非常豐富了，但是他們滿足了嗎？當然沒有滿足，而且是野心越來越大：有了一所房子還想要別墅；有了一輛車還要買第二第三輛更時髦的車，有了車還要買船，有了船還要買飛機。美國老百姓之所以如此保守自私短視（這次大選小布什得勝就是美國人民自私保守性最好的說明與證明），就是因為這無限的享受物質欲望的指使作怪。美國經濟的繁榮靠的就是消費者這樣無止境的狂妄消費。市場經濟的發達靠的是消費者使勁的消費，國內不是也在一個勁兒地鼓吹促動提高老百姓的消費水平呢嗎。

這就使我不得不思索人的理性思維能力與人的物質生活水平的關係：人的理性思維能力的程度與人的物質生活享受水平是成反比的。一般來說，窮則思變：人在思變的時候最迫切地希望認識世界，以便認識社會發展的規律（這就是理性），用以改變世界；而在人富有了以後就趨於保守與貪婪：守住已有的個人財富，貪得爭奪更多的財富，這時候的人是以自己為中心的，這當然與顧及全局遵循客觀規律的理性截然相背。

俱往矣（咱們也可以文縐縐一把），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都是生活在人類基本生活物質普遍不豐富很貧窮的年代。歷史上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新思想，是產生在社會的大多數人生活貧困熱切期望社會變革，並且致力於社會變革的時代。窮則思變，富則保守。當人一無所有的時候，負擔最少，思想最開放，最能顧全大局。這時候的人民是最樂於接受新思想，最虛心地去學習各種知識，最努力地尋找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追求真理，是最有理性思維能力的。自一九二一年起，中國共產黨人及其領導的人民就是這樣一大群積極向上理性思維着實踐着的人們。在毛澤東時代一般老百姓的基本生活物質並不富足，屬於享受性的生活物質基本沒有，但是廣大工農兵群眾積極踴躍地學習科學歷史政治哲學，大講辯證法，人人關心國家大事，關心世界前途。改革開放以後，大多數老百姓的日子富起來了，手裡的東西多起來了，人卻自私了，眼光短淺了。

在現代生活享受物質豐富得幾乎流油的西方文明世界，有什麼深遠而重大的新思想產生嗎？偉大的思想家在哪兒呢？由於生活富足而來的保守貪婪，在美國人民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驕橫霸道盛氣凌人、美國就真理就是上帝、誰妨礙了我誰就是邪惡軸心我就打誰，無知淺薄暴躁已經成為美國文化的時尚，美國社會總體向着盲目信仰（faith）的宗教回歸，凡是反對我的既得利益的思想與行為就一定是邪惡的，當然，理性在美國人的頭腦中就幾乎成為魔鬼的同意語。

看來歷史還真是螺旋式地上升發展着的：原始時代的人是因為科學還沒有發展所以沒有條件理性思維，因而愚昧無知淺薄；而現代文明社會的人是因為理性思維不能增加更多的個人財富與權利，於是自發地拒絕理性思維，因而驕橫無知淺薄。

我之所以在上面強調，是西式現代教育不能造就理性思考的新人類，是因為，我確實認為：毛澤東時代的全民性的學習和改造思想運動，可以造就理性思考的新人類。歷史事實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但問題是：不能持久。一兩代人沒有問題，但是之後的幾代人就很難說了。不能持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存在有資本主義國家人民生活水平的對比。再假設：地球上沒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或是能夠把社會主義國家完全封閉起來，於是就沒有了這種對比。但是，我仍然回答不了“人類的理性思維能力是否能長久持續下去”這個問題。大概人類的理性思維能力是能夠持續長一些時間的。

問題：如果毛澤東時代的人民的生活也有現在這麼富裕，一般來說，人民還能理性地思維嗎？我的答案是：一代人或是兩代人還能保持理性思維能力，但是以後的幾代人就很難說了。因為存在決定意識。

2004-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