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賈植芳先生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3年03月17日03:57:5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1977年的賈植芳先生 王一敏
1977年新春,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和幾位同學分配到上海歷史博物館,作為畢業成果,要編寫一本名為《上海近代革命歷史遺址遺跡》的書籍,並已列入197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出版計劃。 但是,當時大家心中完全沒底,如何選定遺址遺跡,如何考究史實依據,如何落筆行文,這可不是拍拍腦袋就可以炮製的文章。 1977年的三月,天穹春光乍瀉,風向開始轉了,學業上要來真的了,是驢是馬,誰敢出來遛遛? 說來我只正式讀過一年初中,卻不知天高地厚地自詡“大學生”,還自以為自己是愛學習的人。其實,在那時的大學裡,與真正有學問的名師大家沒有真真切切見面求教的機會,我也不知道這些權威大佬都在哪兒。當然,我也從來沒去尋找過他們。 至於渴求的時候,我會跑到資料室裡面的小閱覽室,找書瞎看,但看完後,腦子仍覺空空。以後又經常到圖書館的外國文學參考室,惡狠狠地閱讀市面上禁看的西方小說。 現在,學校分配我去歷史博物館寫書,無知者無畏,我就真的開路去了。 上海歷史博物館地處延安東路河南路口,舊租界的巡捕房,卻雄偉得叫人心虛。接待我們的是位非常漂亮的女青年,姓周,去年剛分配過來的上一屆師姐。周師姐曾是系花,能歌善舞,兩條芳菲長辮,不知打動過多少男生的春心。 周師姐把我們領進一個小會議室,看見裡面已坐着一位老者。半舊的對襟灰色中式罩衫,花白的頭髮,清瘦的臉型,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鏡。看見我們進來,他稍稍欠了欠身,沒有表情。同學小曹突然朝老者大聲喊:老師好!我們也連忙跟着喊。 幾乎是同時,門口又出現了一位年齡相仿的長者,也是灰白頭髮加眼鏡,也是相同的衣着,只是臉龐微圓,兩個手臂上多了兩隻袖套。 “這位是我們館的楊嘉佑先生,你們編寫組的指導老師。”周師姐指着袖套老者,滿懷敬意。卻沒有介紹先到場的那位清瘦老者。 楊嘉佑先生除了戴袖套,還有滿臉真誠的笑容,慈祥可親。我們立即轉向他,齊聲高喊老師好。 大家坐下後,楊先生拿着我們幾個人的名單,一一相認,然後很慎重地說道:“這次我徵得館里領導同意,還請來一位老師幫忙,請大家歡迎。” 只見清瘦老者站起身,昂首走到黑板前,揮舞起粉筆,很瀟灑地寫了三個字:“賈植芳”。 好有趣,像女人的名字!我一下子記住了。 當時,賈植芳這個姓名,以我和同學們的知識儲備,在腦海里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我們以為,眼前的老者不過是個沒有學術名分的老人。這樣的老人,在那個時代的大學校園裡,比比皆是。 面對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無知之人,賈先生的態度並不含蓄。他負責向我們介紹鴉片戰爭之後上海重要歷史文物遺跡的掌故。他操着濃重的方言,一邊說,一邊眼睛盯着大家,神情專注,目光銳利,不讓我們不懂裝懂。 而楊先生主要負責帶領我們到實地考證。楊先生是南方人,說話風趣,點點滴滴,很仔細,重要的地方說兩遍,等着我們做筆記,很受大家歡迎。 不過,當我們回到博物館的時候,賈先生不知從哪裡找來了許多參考書,還在書中的重點處夾上紙條,令人喜出望外。 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已基本把握重點,然後由楊先生分配每個人的寫作任務。記得,我主要寫兩個章節:一是陳化成和吳淞炮台,二是民國領袖與張園。於是,我一個人曾多次到泰興路與寶山收集素材。 對於我的這兩個選題,賈先生表現出興趣,尤其是張園的提綱,他曾多次過目並給予建議,令我受益匪淺。 但當時的我,急於完成自己的寫作任務,根本沒有心思與老先生們攀情操,或進行更深入的交流。而賈先生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原來的工作單位在哪裡,他的專業是什麼。 也許是知青時代在大興安嶺報社有過三個月的通訊員培訓,我下筆較快,文字描述也基本到位,所以作為學員代表,我被選入參加第一次統稿。 這真是一次艱難的歷程,同學們的文字基礎實在太差了,可有的人還擺着譜拉着功架。統稿——我實在無能為力,除非重寫。於是,把楊先生和賈先生推到了前面,成了統稿主力,他們不但像改小學生的作文那樣,一字一句琢磨,還要顧及“大學生”的面子,在畫滿紅槓的紙上小心地添上文字。 在大家謄清了第一次統稿之後,三個月已一晃而過。那時,我和同學匆匆忙忙趕回學校,甚至走的時候,都來不及向兩位老先生致謝或打招呼,因為系裡的畢業生分配已拉開帷幕。 1978年秋,書按時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到手的時候,封面上的作者欄寫着:上海近代革命歷史遺址遺跡編寫組。次頁的序言也着編寫組的名,但不知是誰寫的。文中提到了指導老師楊嘉佑,提到了華東師大歷史系77屆的學員,卻不見賈植芳先生的大名。 大概過了十一年,那時,我在上海一所大學的學報編輯部擔任副主任,負責人文社科版。那年,宣傳部的校刊編輯部要出版文學專欄“百草園”的集萃,我是“百草園”的熱心投稿者,中文系的應先生是“百草園”的顧問。 應先生不但自己寫序,還提出要請學界有影響力的名師作首序,從復旦調來的宣傳部部長老焦想了一下說:“那就請復旦中文系的賈植芳吧!我熟。” 賈植芳——一個好熟悉的名字瞬間跳進了我的腦門。 從老焦嘴裡,我這才得知賈先生一生四次入獄的離奇坎坷,而1977年我和賈先生在上海歷史博物館時,他竟然仍處於監管之中,只是賈先生的黎明即將到來,復旦對他寬鬆了一些。 那天,我正好也想去復旦約請校外編審,於是搭車和老焦一同前往。 1988年的賈先生已是國寶級的大師,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兩門學科的主要奠基人。然而驚喜的是,見面的時候,老先生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 不久,學校就收到了賈先生1988年10月26日寫下的序:我的感想和感激——讀《百草園》。 “……我從這里聽到跳動的時代脈搏,呼吸到新鮮的生活氣息,那些閃閃發亮的思想光點,更是照亮了我衰老的心扉……使我感到生命的更新力量,不禁想起了自己已逝的青年時代而深深有回歸之感。” 如今,我已過了當年初見賈先生時他的年紀。當我坐在橫濱的家中,朗讀這些充滿活力的字句,內心五味雜陳:為什麼像賈先生這種真正的知識分子,會成為時代命運的承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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