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於憂患1958
據李怡楷口述
一
寧坤被吉普車帶走的那天,我站在宿舍門口,一直看着車子開出大院兒。猛然間,我眼前發黑,兩腿軟得快站不住了。一個路過的女同事輕輕推了我一下,急促地說:“小李,怎麼啦?快回去躺下,你的臉色太難看了。回到屋子裡,我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覺,直到感覺肚子裡的小生命在蠢動。我嚇了一跳,我會早產嗎。不過疼痛很快就過去了。突然間我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我也第一次感到十分孤單。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啜泣。我聽見鄰居一個婦女大聲說:“打字室來電話叫你馬上去上班。他們說有緊急任務。” 我好不容易從床上爬了起來,一路拖着兩條腿,走到打字室去。
我本來在教師閱覽室工作,管理英文書刊。那裡備有一些美國報刊,包括生活時代讀者文摘,紐約時報。這些反動報刊是別的大學所沒有的,而這個學校這樣做是為了幫助教師熟悉流行的美國英語和了解敵方的最新情況,提高教學質量。一旦寧坤被劃為極右,我就沒有資格接觸這些危險品了。我被調進打字室,首先在一台古老的台式英文打字機上,摸索自學後來專打蠟紙。不過打字常常給政治學習讓路。
我一走進打字室以積極聞名人稱小左的小組長,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女華,繃着面孔對我說:“ 你為什麼遲到這麼久李怡楷。”
“我得等寧坤離開,後來我人不舒服。”
“他是兩點走的,對吧?現在三點過了。紅腫的眼睛,你為什麼哭。還為他難過嗎?你的眼淚證明你從來沒有和右派劃清界限,多麼頑固。馬上來開會,我們把這個會推遲到現在。你看別的組的同志也來了,你跟着你愛人走在錯誤和反動思想的泥淖里,陷得很深。我們在這裡是要通過嚴肅的批判,幫助你你先做一個自我批評。
“對不起,我沒有準備。” 我平靜地回答。
“你說什麼?你犯了那麼多嚴重錯誤,卻連自我批評也不準備做。她的態度能容忍嗎?同志們。“
“不行,當然不行。” 時髦的法文女打字員應聲道。“李怡楷,我們大家都是來幫助你,免得你跟着你愛人走上毀滅的道路。你必須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和他劃清界限,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你當然知道怎麼辦。”一位人事科的女幹部插話了。“你只不過是不願意因為你堅持反動立場。整個運動期間,你從來沒揭發過巫寧坤的反動言行。這完全是你階級立場的問題,你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對吧 。”
“我父親是一位愛國民族資本家,他死於心臟病時我才四歲。”
“這我都知道。”
她那權威的聲音說:“問題是你沒有改變你的階級立場。除此之外,你又堅持巫寧坤的反動階級立場,那是非常危險的。你有沒有考慮過離婚。別誤會沒有人強迫你離婚。我只是問你有沒有過這個想法。“
“沒有,從來沒有。” 我答道。
“同志們,你們聽聽為什麼沒有。”
“我們大家都知道,黨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巫寧坤有病,黨正在挽救他。
我有什麼權利拋棄病人。再說我是天主教徒,教會嚴禁離婚。”
“大家聽聽,抬出黨的政策和她的教會的規定,來壓我們。我要讓你明白,我們黨並不禁止離婚。老丁的愛人正在辦離婚,黨組織和同志們都讚許她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你的宗教信仰和我們不相干,但是你忘了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享有離婚權,尤其是和右派離婚。我已經說過,沒有人勸你離婚。你離婚我們得到什麼好處,我們來是要幫助你認清你的錯誤和反動思想。
其他人輪流表示同意人事幹部的意見,告誡我儘快劃請界限。最後小左做總結,讓我認真反省,正視現實,並宣布要繼續開會幫助我。
“今天我們不再為你浪費時間了,你回家去繼續思想鬥爭。下次開會我們希望你講清楚,你打算怎樣和你右派愛人劃清界限。如果你頑固不化,你的問題可能不會停留在人民內部矛盾,那你怎麼辦呢。帶着花崗岩腦袋和巫寧坤一起去見你的上帝?難道你對你小兒子和快出世的孩子沒有任何感情嗎。
我回到家,已經六點鐘了。疲憊不堪。寧坤和丁丁在家時,兩間小屋子總顯得又吵又擠。此刻卻冷清得像一個荒涼的墓地。為了逃避這突如其來的孤寂,我走出門去遛達遛達。同事和鄰居們三三兩兩正從食堂往回走。我正躊躇要不要跟他們打個招呼。有人假裝沒看見我。也有人掉過頭去。這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完全孤立吧、又回到我的小屋子,我看到寧坤從香山帶回來的兩個茶雞蛋和花生米。這時我才想起從早晨就沒吃東西,肚子很餓了。我剝了一個蛋正想咬一口,可心思又回到寧坤身上。他此刻在哪兒,有晚飯吃嗎。會挨打嗎,他還能忍受多少侮辱和傷害。一旦受不了,他會自殺嗎。
我沒有胃口了,但想起肚子裡有個小生命要喂,才勉強就着一杯熱水把雞蛋吃了下去。那個雞蛋和花生米就留給丁丁吃吧。我提醒自己別忘了給他買一個紅的大蘋果,那是他爸爸被抓走以前最後留下的話。我躺到很晚才入睡,近年來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來到心頭。我倒想大哭一場,可就是哭不出來。到最後,我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勇敢地單獨面對世界,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事。在以後的日子裡又有開不完的小組會,幫助我認識我的反動思想。
“去年五月的教職員大會上,你把肅反運動中,巫寧坤在南開受到批鬥和耶穌受難比較,有沒有?”
“有的。”
“荒謬絕倫反動透頂,你怎麼可以把社會主義中國一個反動分子罪有應得的批鬥和耶穌受難相提並論。你的反動階級立場還不明顯嗎。
“我承認那是個錯誤,巫寧坤不配和耶穌比較。我的意思是說他同樣是無辜的。“
“你說什麼,他是無辜的?“
“我當時是那樣想的。“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現在怎麼想沒有什麼關係了吧。”
“你像泥鰍一樣滑,像石頭一樣頑固,像右派一樣反動。我們本來以為你年紀還輕,大學畢業不久,也許我們還可以挽救你。很明顯你的思想受巫寧坤毒害太深了。”
還有一次,他們盤問我一年前在頤和園參加五一節日遊園的事。
“去年五一你參加了ABC在頤和園的聚會對吧。”
“那天放假,寧坤教過的幾個學生邀請我們和他們一起遊園、野餐。”
“你又像泥鰍一樣滑了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反革命集會你參加了你自己說說你的活動屬於什麼性質。”
“我們參加了一次野餐,我想不起有過任何違法活動。”
“我們掌握你在會上的發言,你攻擊南開的肅反運動,而且十分激烈是不是?”
“我們交流了經驗,當時人人都認為肅反是個錯誤。”
“你現在還這樣認為嗎?”
“我現在怎麼想,那有什麼關係嗎。”
“你狡猾,很狡猾。我們不會讓你滑過去的。你等着瞧吧。”
大多數同事都不理我了,經常有冷冰冰的鄙視的,甚至敵視的眼光向我投射過來,好像一枝枝毒箭。以前常來我們家和寧坤喝酒聊天談笑風生的幾位同事,現在路上碰到我,就掉過頭去。我過去很難想象一個賤民或麻瘋病人的遭遇,也從未料到我自己會有這樣的遭遇。但是我到底犯了什麼罪過呢,我在自己寂寞的心裡大聲呼號。
1958年5月1日學院組織教職員去參觀半步橋,北京市模範監獄。小左通知我要參加。一名女同事主動告訴我:巫寧坤就關在那兒,沒準兒你能見到他。到達之後,我們二十多名貴賓被請進一間會客室,每人面前都有人端來一杯熱茶,隨即一位領導幹部講話。他對我們表示熱烈歡迎後,便宣講通過強迫勞動將罪犯改造為新人的社會主義政策的無比優越性。然後介紹這座監獄從舊社會到新社會的歷史,目前的規模,勞改的設施,以及在監的勞改犯類別。他最後說從各位將親眼看到的實際情況,大家可以證明我們的勞改政策如何體現革命人道主義的精神。大家可以用鐵證駁斥右派對社會主義司法制度和勞改部門的猖狂攻擊。聽完報告。我們去參觀一個生產尼龍襪的車間、男勞改犯身上戴着整潔的白圍裙,胸口印着紅色的大字:“北京第一模範監獄新生尼龍襪車間”。他們緊張地照管着機器。我們的嚮導自豪地告訴我們:我們生產的的葡萄牌尼龍襪質量是第一流的。各位老師也許有人腳上穿的就是我們的產品。優質產品專供出口為國家創匯。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證明如何把社會渣滓改造成生產力。
然後我們又參觀了食堂,裡面排列着大長桌和長板凳。文娛室裡面有犯人在玩紙牌。閱覽室裡面,有犯人在看人民日報和中國畫報。最後一間有幾張雙層床的監房床上的內務很整潔。突然間一名女同事大聲說:“你們看那兒,還給他們淋浴。咱們宿舍里還沒裝淋浴哩。我幾乎覺得對這些人民的敵人未免太好了,但是這也足以證明我們黨將敵人改造成新人的政策是多麼仁慈。我正在納悶兒,不知寧坤是否也在享受黨的仁慈。她轉身對我說:”我們還沒看到你愛人噢,他還不算勞改犯。他的待遇肯定更好,難道你不感到對黨由衷的感激嗎。
幾天后,我收到寧坤的一張明信片,要我給他送一個臉盆。因為他帶去的那個在嚇唬麻雀時敲通了。地址果真是半步橋勞動教養所。我從家裡拿了一個臉盆加上一頂蚊帳一張草蓆一頂大草帽,他在太陽下勞動時用得上。我得先去寧慧姐家,因為她要陪我去,一來她不放心我懷着大肚子一個人去,二來她也很想看看哥哥。那天下午很熱,一路要換兩次公車,足足走了兩個鐘頭。下車後,我們開始問路,似乎誰都不知道這地方在哪兒。有一個男人還滿臉鄙夷地瞪了我們一眼。過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坐在一個門洞裡乘涼。
“老大爺,請問半步橋在哪兒?”
“這就是半步橋,大姐你找幾號?”
“我不知道號頭。”
“那找的是監獄?” 我點點頭。
“你去哪兒幹啥?”
“我男人關在教養所。”
“太不幸了,他怎麼會搞進去的,你們樣子是好人嘛!”
“右派”
“哎呀,太不幸,太不幸了......順着這路走到頭,見到一堵高牆就到了。太不幸了......”
我們向老人家道謝後,又走下去。教養所不是我去參觀過的模範地方而是龐大的監獄中一個寒傖的大院。我說明來意一個哭喪着臉的中年男獄卒讓我把東西留下。我問他:“可不可以見我愛人一面。”
他冷笑道:“這不是家庭團聚的地方,這是無產階級專政機構。”
我明白跟他爭論沒用,但是我想知道寧坤在裡面受到怎樣的待遇。於是我又試探道:“同志前不久,我跟學院的老師們一道來參觀過模範監獄,挺不錯的。教養所也是那樣嗎?”
他臉上露出覺得好笑的表情。“有時候我真搞不清你們知識分子是怎麼回事兒,要是所有的監獄都像那個樣子,那麼它還叫模範幹啥。常有外賓來參觀一個勁兒地拍照,哈哈哈!”
我搭公車回家,覺得路好像比來時更遠。情緒低沉,肚子裡的重量更沉,寧慧姐眼淚汪汪。
二
5月27日我感到第一陣產痛,我單身擠上一輛公車前往海淀醫院婦產科病房。護士長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愛人呢?我含糊其詞地回答:
“他來不了,忙着參加體力勞動哩。”她並不覺得太奇怪,只說:“那他一定是個大積極分子。孩子出世他肯定會來的、”
我的產痛消退,我的心痛又回來了。我經常祈禱來使自己平靜。我並不祈求天主讓寧坤早日獲釋。因為天主並不是平反冤假錯案的清官,我只求天主賜給我受難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運的力量。
病房是一間大統艙,住了十幾名產婦。下午探視時間各家的親人都來探視產婦和新出生的小寶寶。還帶來燉雞、點心、水果等等。喜氣洋洋。我連一個探視的人也沒有。為了逃避難堪的問題,我就躲到休息室去,看隨身帶來的書:師主篇和寧坤在被批鬥期間譯成的珍珠。但是同病房的產婦很快就用懷疑的目光看我了。我擔心人家會知道寧坤的處境、
6月3日凌晨,孩子出世。爸爸沒來,多漂亮的小女娃。給我接生的大夫還沒剪臍帶,就大聲說:“她爸爸呢?”“還在忙着勞動”
我覺得全身軟弱無力,但我很驚訝,聽到自己毫不含糊地脫口而出:“是的他到外地去勞動了。他被劃成右派。” 大夫剪斷臍帶一言不發就走了,護士長從此沒跟我說過話。護士們沒有必要,也不理我啦。
生女兒後兩小時,我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來,取出我帶來的一張明信片。
我寫道:“ 寧坤:兩個多小時前,6月3日凌晨2時,我生了一個女兒,體重3800克,長得很美,恭喜恭喜!我情況良好,勿念。你給她取個名字吧。怡楷
我偷偷脫下醫院發給病員穿的睡衣,換上自己的衣服,溜下樓。一路用一隻手扶着牆出了醫院。我走到街角上,摸着黑把明信片丟進郵筒。我慢慢走回醫院。剛進病房門口,就看到一個繃着面孔的小護士在等我。
“你哪兒去啦,李怡楷?”
“我覺得好氣悶,我需要呼吸點新鮮空氣......。
“難道你不懂沒有我們批准,你不能離開病房她。” 氣呼呼死說。
“生孩子還不到三個小時,太危險啦。你要為你自己的魯莽負責。如果出了事兒。你明白嗎,”
我表示抱歉,她嘰咕道:“ 右派家屬要放自覺一些。”
幾天后,等我收到寧坤的回信,他已經在前往幾千里外的北大荒的途中了。
6月10日,我娘和婆婆一道來接我和新添的孫女回家。我娘帶着小外孫一丁。婆婆帶着小外孫張純。因為他父母都發配到外地勞動去了。
我去出院處辦出院手續,替我結帳的女會計員把我們一家老小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兩老兩小,來接你和小寶寶回家,沒有一個頂用的。你愛人呢?” 我說在外地參加勞動,她搖了搖頭沒再說別的。
我娘是從天津家裡來照顧我坐月子的,我回家後沒有一個同事來看望我和新生的孩子。有娘和丁丁在身邊,我就知足了。我一直把寧坤發配北大荒勞改的事瞞着娘。可是她常問起他人哪去了,收到他從勞改農場來的第一封信後,我就瞞不下去了。半夜醒來,她就哭起來了。一輩子遇到的傷心事太多,哭得太多,早已受青光眼的折磨。現在雪上加霜,她的眼病又要加重了。儘管我和娘心裡都想念寧坤,我們很少提起他。只有一丁常問我:“媽媽爸爸在哪兒,他什麼時候才回來,帶我去看大象。”
我也只得硬着頭皮回答:“爸爸跟好多叔叔一樣,在外地勞動。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家的。”
我利用休產假的時間,給寧坤做冬衣,寄到北大荒去。夜深人靜,我仿佛可以聽見寧坤輕輕哼着家鄉揚州的孟姜女送寒衣的小調。萬喜良從南方家鄉被徵調到北方,去給秦始皇修萬里長城。寒衣還得要妻子孟姜女在家做好,再千里迢迢送去。等她千辛萬苦走到長城,丈夫早已成了亡魂。
想起這故事,我感到膽戰心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好者我眼下只要把寒衣打包到郵局去寄就行了。運氣好的話,沒準兒,還能在棉襖棉褲當中,塞進兩聽豬肉罐頭。雖然我明知道政府規定嚴禁在寄到勞改人員的郵包中夾帶食品。
在西苑郵局,女郵務員對郵包上的地址看了一眼,就問我:“這裡面有食品嗎?”
“噢,沒有沒有。” 我連忙回答,勉強一笑。
她伸出手,在包裹上使勁地又摸又捏。
“那麼這些硬東西是什麼?” 她質問我。
“兩個,哦,小小罐頭。” 我吞吞吐吐地說,覺得像做賊給人當場抓住了。
“取出來,放快點兒。” 她命令我。
“噢,就這一次吧!” 我向她求情。
“你很清楚,政府明文規定不准給犯人郵寄食物。” 她提高了嗓門兒。
“你公然違反政府規定,破壞政府改造人民的敵人的工作。你在大學工作可是你竟然不惜講瞎話。來鑽空子。”
我悶聲不響,把密縫的包裹拆開,取出兩聽違禁品。再一針一針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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