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呼：星辰兄寫的《信仰就是放棄理性嗎？》，試圖消除宗教和科學之間的差異，在理性之中統一起來，這種努力值得讚賞。實際上星辰兄所做的，也是歷史上從Saint Anselm開始以來很多神學家們試圖做的事 - "faith seeking understanding"，將宗教建成一個和理性相容的自洽自足的體系。

我的回應：首先感謝老呼的很有分量的商榷。我想只有相互認真、理性的商榷才能彼此提高，去探索人類文明發展的秘密。我並不主張宗教和科學能在理性下統一起來，因為宗教企圖解決世界的意義問題而科學只打算描述世界的運行。這裡是在廣義的意義上談論宗教和科學。一個要用價值理性，另外一個則是工具理性。

意義問題是關乎善惡的價值問題，而科學研究的方法是儘量保持價值中性。當一門科學探討善惡問題的時候，它已經轉化成宗教了，當然很可能是很蹩腳的宗教。比如，當人們用進化論來論證說人類之上不存在一個上帝的時候，這種推論造成兩種結果：要麼進化論失去科學的資格而成為宗教，要麼那些人將進化論誤用到它的範圍之外了。在我看來，科學與宗教乃是兩個分立的領域，至少中間夾着哲學。當一種科學理論對一種宗教質疑的時候，都需要藉助某種哲學這個中間地帶，而這種哲學都與另外一種宗教有着親密的關係。因此，與其說是某種科學理論質疑了某種宗教，不如說持有另外一種宗教信仰的科學家藉助其哲學思想“假冒”科學理論的名義來攻擊他不喜歡的宗教。

宗教企圖建構一個價值判斷的體系去給任何價值判斷命題一個依據的時候，這是非常理性的。難道有比多問幾個為什麼更理性的嗎？給你的判斷尋找理由本身就是理性的特徵。宗教就是要在根本上給所有的價值判斷一個終極答案。因此，宗教乃是賦予世界存在的意義的最理性的企圖。那種認為世界毫無意義的無神論者才是不理性的。

老呼：我理解星辰兄的理論，就象歐氏幾何，從一組公設出發，通過理性邏輯導出一個自洽的價值觀體系。那麼，應該有哪些是公設呢？

1.     宇宙的存在不能沒有意義

2.     宇宙是神創造的

3.     神是公義的，全能全善的，並為人類的行為提供了道德的法則

4.     耶穌是神道成肉身，在十字架上受難為人類提供了救贖的可能

5.     以耶穌為救主的人將會獲得永生

大致如此吧。那麼根據這些公設，就可以導出一系列價值定理。比如

“人應該趨善避惡”，因為

1.     善是神所喜愛的

2.     人是神創造的

3.     被創造者從屬於創造者

4.     人應該做神所喜愛的-趨善避惡

星辰兄由此認為，宗教信仰並不是放棄理性，相反比沒有宗教信仰更加理性。

然而，星辰兄無意中混淆了這一點：當無神論者“指責”有神論者的信仰不理性時，着眼點從來就不是信仰體系中的陳述內容，而是公設。無神論者認為接受這些公設本身就是不理性的。

我的回應：無神論作為一個思想體系也有其自身的公設，最根本的就是“神不存在”。“神存在”與“神不存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公設。這些公理都是科學、哲學或者邏輯能夠證明的，因此都是必須接受或者否定的信念（這裡，俺不談不可知論）。無神論者認為接受“神存在”的公設是不理性的，那麼接受“神不存在”就是理性的嗎？無神論者可以指責有神論“迷信”，有神論者可以說無神論者“迷不信”，呵呵。我想對於公設的接受或者拒絕不是作為判斷，無神論還是有神論理性與否的依據。持守哪一個信念，都是一個人的意志、意願和經歷的結果。

那麼是不是無神論的公設與有神論的公設就沒有差別了嗎？我看不是。在數學上，接受歐式幾何的公設，就意味者接受它的一切推論和定理，比如“三角形內角和等於180度”，而接受非歐幾何的公設就必須承認另外一套結論，比如“三角形內角和大於（或者小於）180度”。同樣的，接受無神論的公設和有神論的公設，就意味着按着各自公設引申出來的生活原則來生活。那麼讓我們看看它們可以導致什麼樣的生活態度。

從“神不存在”可以引申出一大堆的推論，比如“不存在最終的價值衡量者”，因為神的定義就是“一切善惡的最終衡量者”。因此，無神論者必須堅持“人生意義無法衡量”。要是“人生意義可以衡量”，那麼誰來衡量？那個衡量者就是無神論的“神”，自相矛盾。“人生意義無法衡量”因此“怎樣生活都毫無意義”。當你說“我要過一個更有價值的生活”的時候，已經包含了不同的生活有不同的價值，這就是在衡量價值。“怎樣生活都毫無意義”或者“人生意義無法判定”然後就是“活着還是死去都一樣”，“20死去與80死去都一樣”。我從中國人如此注重養生就知道中國人都是嘴上的無神論，暗地裡的有神論者。

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個世界上還真不存在真正“口心行為一致”的無神論者。真正的無神論者不是人類的一員，呵呵。當一個號稱的無神論者跟人們辯論“神不存在”的時候，其行為本身已經表明他放棄了無神論的立場，因為他至少要認為“辯論是有意義的”。他一邊辯論一邊認為辯論是無意義的，那麼他就是非理性的。但是一旦他認為辯論是有意義的，有意義就是有益處，有益處就是有目的，那麼辯論的好處和目的就不在辯論本身，而指向下一個“事物”，即辯論對誰有意義，對誰有好處。如果他堅持辯論的意義在於辯論自身，那麼辯論就是他一輩子該做的事情，就是他的人生意義之所在，那辯論就是他的“神”，他又變成一個有神論者了。那麼無神論者只能說，辯論的意義在於另外一個東西，比如辯論有益於肺活量的提高，呵呵。那麼，肺活量的提高有什麼意義？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個回合，他就追問道：人活着有什麼意義？然後又可以追問“人的意義”又指向誰？

有心的朋友可能認為，有神論者也會被一直無窮地追問各種東西的意義下去呀。不錯呀，但是有神論者認為這個世界有 “神”，而神就是“意義和價值指向自身的存在”。萬物的存在與人生的意義都來自於祂，而祂卻是“自有永有”的永恆存在。神的存在簡單明了地解決了意義問題，是個假設最少，解釋範圍又大的好範式。

無神論朋友經常愛說的話就是：活着就是為了活着啊。這裡，人活着的意義就在人活着本身，也就是“活着”的意義是指向自身的。按着有神論的定義，當一個人說活着就是為了活着的時候，“活着”就是他的“神”，他已經變成一個有神論者了。

因此，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的無神論者，只存在信奉不同“神”的人。有的人把權力當成神，有的人把金錢當成神，有的人把感官享受當成神，有的人把成名成家當成神，有的人把國家的榮譽、民族的富強當成神，不一而足。那麼下一個課題就是：誰才值得我們的敬拜，誰才是真神？我就不再說下去了，大家各自詢問自己的內心，什麼才是我一生值得奮鬥的事業，什麼才是我人生價值的評判者，我該如何生活。這些問題都要詢問你的“神”。我沒有標榜我的神就是真神，我只是說：指責宗教信徒的人們，你們依據的“神”就一定比他們的“神”更有資格做“神”嗎？

老呼說：為什麼無神論者無法接受有神論者的公設呢？我們看看歐氏幾何的幾條公設

• 任意兩個點可以通過一條直線連接。
• 任意線段能無限延長成一條直線。
• 給定任意線段，可以以其一個端點作為圓心，該線段作為半徑作一個圓。
• 所有直角都全等。

所有這些公設都是自明（self evident）的，無可置疑的，也就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不承認這些公設。但是顯然，宗教的這些公設不是自明的，只要相信宗教的人才會承認它們是公設。

我的回答：很多科學理論的公設都是不自明的。所有科學都是建立在一條公設上：任何自然規律不依賴於觀察者的坐標系。這就不是自明的。還有，用廣義相對論研究宇宙規律的公設是：任何物理學規律在宇宙的任何地點和時間都是普世不變的。這條公設也不是那麼自明的。誰能保證宇宙的常數不隨着時間和地點變化？

老呼說：用星辰兄自己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前面五條公設不是都能達到這種要求，其中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信教者本身的主觀願望。比如：“宇宙的存在不能沒有意義”。宇宙的存在為什麼必須有意義？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僅僅因為信教者希望它有意義，可見“要有意義”本身就不是一種description，而是信教者的一種intention，因此也就不是客觀的。再比如“神是公義的”，也是一種intention，即我們希望神是公義的，但為什麼神不能是價值中性的？就象老子說的“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顯然，神的公義性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人們的一種意願，因此也就不是客觀的。總之宗教的公設之中意願的成份超過了描述的成份。

我的回答：上面說了，接受“世界是有意義的”與接受“世界是沒有意義的”都是一樣需要信心。相信“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與相信“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使他們不至滅亡反得永生”，這兩者都是信仰。但是，相信不同的信念導致的生活態度和行為後果是截然不同的。接受“天地不仁”的人，對別人不仁的可能性就大；而相信“神愛世人”的人，因為感受到神的愛而對他人寬容的可能性就高。一個人可以接受“這個世界毫無意義”的公設，但是接受這個公設的人無法做到“口心行為”保持“邏輯一致性”的生活。

老呼說：星辰將宗教比做一個“範式”，但既然是範式，就是可以被取代的-如果另一個範式能比宗教提供更好的解釋，就應該代替宗教。現在並不是沒有這樣的候選“範式”，那就是科學。如果科學能對宇宙的產生，人腦的意識，道德的起源提供合理的完善的解釋，就應該欣然接受採納。這並不是說科學一定可以完成這個任務，但這是一種可能性，不應該從一開始就斷然否決，說“永遠都不可能......”，特別是科學還這麼年輕。如果科學能完成解答世界的任務，就要接受科學的解答，基於什麼原則呢？就是星辰提到的：最少的假定。凡是能用自然的term來解釋的就不必求助於到超自然，因為超自然的神本身也是一個假定（起點）。

我的回答：科學所有的解釋都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模型。地心說是一種模型，日心說也是一種模型，萬有引力定律是又一種模型。他們可以相互取代，因為他們都研究同一種現象。科學與宗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類現象。因此，任何科學模型都無法取代宗教模型。而宗教模型之間存在競爭和取代的關係，比如新教對天主教的反抗，產生新的信仰範式。宗教範式的轉移就是宗教的革命，也是文明的更迭。這個世界無數的宗教產生消失了，如同無數的文明的消失一樣。因此，一個大的問題是：如何比較宗教間的優劣。在此不表。

老呼說：總之，宗教的“理性”和科學的理性是非常不同的，最大的區別在於公設本身。星辰兄也看到了這個局限，因此提出接受公設需要“超越理性的信心”-“要達到信仰，必須超越理性。超越理性，不同於放棄理性。”

不能否認，“飛躍”之後，確實可以獲得一個理性自洽的價值體系，但問題是為什麼要“飛躍”？“飛躍”的必要性是什麼？“飛躍”，必須是為了獲取某種非凡的，通過其他途徑無法獲取的東西。但價值觀並不是一種難於獲取的東西，善惡美醜有那麼難於鑑別嗎？中國人的價值觀和基督教文化的價值觀真的有什麼差別嗎？差別其實僅在於價值觀的來源。

根據余英時的《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整個地看，中國文化只對價值的超越源頭作一般性的肯定，而不特別努力去建構另外一個完善的形而上的世界以安頓價值，然後再用這個世界來反照和推動實際的人間世界。後者是西方文化的外在超越的途徑。”。星辰兄的努力看來是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但人類社會進入後現代之後，再做這件事為時已晚。

我的回答：我目前不打算從事給中國文明一個新的信仰來安頓價值觀的工作，雖然我認為這是中國目前一切危機最根本的原因。中國文化核心價值觀在崩潰，意味着中國文化在解體過程中。這主要來：1）自西方文明的壓力；2）毛澤東代表的劣質中國文化對儒釋道優秀中國文化的致命打擊。

中國文化的價值觀表面上和基督教差別不大，比如都要孝敬父母，都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是，就像你說的，這些價值觀背後的依據不同。依據不用就造成面對道德困境時，擁有的勇氣和信念就不同。中國知識分子在暴政面前的懦弱與蘇聯知識分子的剛強，本質上就是他們堅守信念的依據不同。好，暫時交流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