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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摇晃土地上采访生与死
送交者: 张洁平 2008年05月23日15:57:22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五月十七日,我和摄影记者走入灾情严重的北川,整座县城熏着尸臭,巨石压垮了
住宅,汽车残骸散落在河沟里,灾民趴在废墟上探找亲人突然,听到有人喊:洪水
来了,快撤!

当我决定,关掉所有新闻,静下心来,整理今天在北川所经历的一切时,我发现,
北川似乎在大地震发生那一刻,就静止了。县城路口清晰可见那块巨大的奥运倒计
时牌,上面的时间,停止在「距离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北京奥运会还有八十八天」
──五月十二日,这座小镇山青水秀的画面,永远定格。

县城里有许多人在忙碌,但扑面而来的,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是五月十七日的北川,距离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五天。十二层纱布的医用口罩
阻挡不了空气里的死亡气息,整座县城,像是被地下伸出的巨手突然碾碎了。

尽管从电视画面里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走进北川的这一刻,我们仍然呆住了。


这个羌族自治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谷底,河流穿城而过。曾经形成绝美风景的
地理环境,却在地动山摇时带来了加倍的灾难。

被撕碎的北川县城

四周的山体出现几万立方米的大滑坡,滚落的巨石压垮了山脚下的大量住宅。县城
内几乎所有道路都拱起、迸裂。老城百分之八十、新城百分之六十的建筑在大地剧
烈的晃动和拉扯下完全倒塌,汽车残骸散落在河沟里、山体中、废墟上,怵目惊心。


几乎所有救援者都说,北川,是这次四川大地震中,被破坏最惨烈的重灾区。

二十二岁的冯小莉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刚离开家一个月,怎么变成这
样」

地震发生前一个月零五天,小莉刚告别北川村寨里的父母到广东佛山打工,听闻家
乡地震,立刻往回赶。「我看到电视里的北川,一直不肯相信。真的,我现在看到
了都不相信,怎么会这样」在从安县进北川的路上,我们的车接上她。她说村里的
父母平安,但住在北川县城里的舅舅一家,一直音讯全无。

小莉带我们走进县城,「这条小路,我原来上学就走这里」她指着大片大片的巨石
说,小路就在山边,早已被落下的大石填满。

「还有这里,这里本来是条小河」她犹豫地指向地底的一处凹陷,我们脚下的路高
高拱起,另一半马路陷落到地下,断裂的路基覆盖的地方,就是小莉说的小河。

要不是浮起的车辆残骸,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应该很美。两边是翠绿的高山,山
脚下田野里,掩映着一片一片小楼。

只是如今,站在河边遥望对岸,谁都忍不住要落泪。

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子,有的塌成两三米高的碎石,钢筋狰狞地裸露着;有的四层楼
只能看到歪歪扭扭的一层,下面三层完全陷进了地底;有的楼整体向前翻倒;也有
的倾斜四十度勉强竖立着。山像是被削平一样,滚落的巨石和震动吞没了一切。

被放进了深蓝或深黑硬袋的尸体随处可见,酸腐的气味渗透了整个县城。经过一个
废墟时,两个救援者正在商量:「袋子不够用了,要不大人和小孩装一起吧」

有个男孩一直坐在河边,望着对岸,很久很久。他指着对岸一座还勉强立着的四层
楼告诉我,「七个亲人在里面」。那找到了吗?他摇摇头:「那栋楼原本是五层的」
我心一紧,那你的家人?「他们在一楼。」男孩一字一句地说,面容痛苦扭曲。

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他就转身跑了,没有回头,只是双手掩面。

救援的队伍仍在大大小小的废墟上工作,但时间过去五天,希望毕竟太渺茫。

李广智是辽宁消防总队大连支队的队员,他和队友十三日就徒步赶到北川,是最早
进来的一批救援人员。他们五十一个人已经在北川四天三夜,「前天还救出十一个
人,昨天只救出一个,今天」李广智回头看看坐在地上便能睡着的疲惫战友,不说
话了。

他们赶到北川的时候,是急行军几个小时,爬过泥石流覆盖的路面赶来的。车辆不
可能进入,大型机械也进不来。五十一个人的小分队,全靠了几台可携带的切割机
救人。

四十九个只活二十二个

「我们三天多一共救出了四十九个人,最小的两岁半,最大的七十九岁半」李广智
接着叹口气:「可是只活了二十二个,有二十七个人一出来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皱紧眉头,「在里面的时候说话还好好的,问疼不疼,
哪里疼都会回答,有的声音还很大,有的还和我们聊天,听上去精神很好。可是一
出来就不行了,一抬出来脸就白了,然后就没气了,真是很」

李广智说这真是丧气,很多伤者是队员冒了生命危险、费了很大精力救出来的,出
来就不行了,大家都很难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队员们振作了。」

在县城的最深处,是中国人保的北川分公司大楼,四层楼垮成了完全辨认不出样子
的废墟。两个中年男人趴在废墟上一边翻拣,一边大喊:「蒋文大!」「蒋文大大!」


发现生还者了?爬上废墟,我抓住一个帮忙翻拣的人问。

他摇摇头。

那是怎么?

是家属来找儿子,他说。

五十九岁的蒋元昌一听说北川的路通了,就从成都赶过来。「妈妈还在家里每天守
着电话,余震都不肯离开,说一定要等到儿子的消息。」

儿子叫蒋文大,一九八四年七月一日出生,再有一个月就是本命年生日了。蒋元昌
向我讲起儿子的时候,突然平静下来,甚至还微微地笑:「哎呀我怎么没带照片,
应该给你看看,他多优秀」一旁的舅舅说,文大很帅,一米八的个头,很多女孩子
追。他去年才从西南财经大学毕业,保险专业,应聘进了中国人保绵阳分公司,就
是一个月前,他主动申请去北川县公司挂职培训的,在这里做个保险部经理。

蒋元昌说:「我们希望他留在成都,可是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去绵阳,他说服了
我们,去北川,他也说服了我们。他总是能说服我们」父母都计划好了,明年一退
休,就搬到绵阳定居,和儿子团聚。

舅舅在旁,一直反复说几句话:「周五他还请假回过成都,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八
点,晚上八点回去的,就没回来」周一,五月十二日,就地震了。

儿子,爸爸带不走你了

蒋元昌又激动起来,紧紧握着拳头:「他太优秀了,真的,太优秀了,他的老师、
朋友都不敢相信。大学毕业时他老师要留他读研究生,说成绩这么好,不继续读可
惜了。可是他说不读了,他说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要去挣钱」父亲抬起脸,老
泪纵横:「他一米八啊,身体又好,能支撑的对不对?我想还有希望,我一定要来
找一下的啊」

舅舅又扒在两块预制板之间向缝隙里大喊:「蒋文大!」泣不成声。

附近已经没有救援队,显然,五天过去,这里几乎已经被放弃了。

一直陪着蒋元昌的一个姑娘是从深圳来的志愿者,看这情景,她默默跑开,硬是把
三个消防队员拽了过来。「再找找吧,拜托你们,再找找」她低声说。

救生犬的腿也发软了

三个年轻的消防队员很消瘦,衣服已经快辨认不出颜色,他们带着一只救生犬来到。
救生犬上身窜上一块石板,下身却怎么也爬不上来,两条后腿一直在抖。「它们也
太累了,这几天没停过」消防队员叹口气,抱着救生犬上了废墟。

一切安静下来,谁都不说话了。

蒋元昌的眼睛紧紧盯着救生犬,它在蒋文大宿舍的方位来回转了几圈,没有反应。
消防员又拉着救生犬绕整个废墟转圈,上下缝隙都不放过,十分钟过去,救生犬还
是没有反应。

「喝口水吧!」蒋元昌打破了沉寂。他从包里匆忙掏出两瓶水,递给消防队员。小
伙子推辞了,蒋元昌又掏出水果,「那吃点水果吧!」

消防队员顿了一下,没有接水果,拉着救生犬再次上了废墟。

几分钟过去了,仍然毫无反应。

「他在几楼?」消防员问。

「一楼。」一个幸存同事说。

「刚刚压下去的那天,你们喊过他吗?」

「喊过。」

「有反应吗?」

「没有」

三个消防员相互看着,摇摇头,拉着救生犬静静离开了。

蒋元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子几乎要倒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周围的人都掉下
眼泪。

应父亲的要求,一位摄影师帮蒋元昌拍了一张照片,就站在掩埋儿子的废墟前。

我想象不到,这样的父子合影,需要多大的勇气。镜头前的蒋元昌一直在哭:「爸
爸没能回来找你,爸爸带不走你了啊你自己保重自己」

他跪下,在中国人保北川分公司的废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生命奇迹一直在出现,电视画面总在第一时间直播,鼓舞着全国的好心人。

洪水来了!快撤!

可是静静躺在这里的北川,死亡已经是铁一样的事实。

要不是那一场湖水溃堤险情的大撤离,我们还没法这样决绝地告别北川。

下午三点零六分左右:我们一行三人正在北川老县城深处,突然地,身边所有人都
开始向南跑,有人边跑边喊:「快撤!快撤!洪水来了!」

几秒钟时间内,附近所有的军队官兵、消防部队、医护人员和灾民都加入了撤离的
行列。指挥员在前面边跑边催促士兵:「快!弃车撤离!东西丢下不要了!」

窄窄的道路上,挤满了向前狂奔的人,人人神情紧张惊恐,有小孩开始哭叫,灾民
被冲散了,向后大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声音立刻被淹没在杂乱的脚步声和飞扬的
尘土里。

这不是北川的第一次险情。北川县城在峡谷之中,上游三十公里左右的苦竹坝水库
因强烈地震导致的山体滑坡,形成高于地面的堰塞湖,当地人叫「海子」或「悬湖」,
由于县城海拔较低,堰塞湖一旦出现险情,就会对整个北川县城带来极大威胁。据
一个曾经经历过险情的同行说,部队告诉他,大水一旦决堤,只有二十分钟可以用
来撤离。

约下午三时,抗震救灾指挥部通过新华社发布了快讯:据「北斗一号」发回的信息,
北川县茶坪余震不断,海子水位迅速上升,随时都可能发生重大洪灾,各部人员尽
快撤离。

我三点十分收到这条短信,这时身边的军人说,地势较高的新县城已经快撤完了。


我们的车停在三公里外的任家坪,距离北川县城垂直一百二十米。逃亡开始了,手
脚并用向山上爬,眼看着身边的部队士兵连背囊都丢掉,心里真的开始害怕。不知
道过了多久,双腿渐渐发沉,戴着口罩也喘不上气,前面的逃亡者还无边无际。把
口罩摘掉,尘土混合着酸臭扑面而来,但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经历过一场如此惨烈的地震,生命的转瞬即逝每个人都心里明白,灾民尤是。

我身边的一个老人,拖着小孙女跑得气喘吁吁。她们是北川背后山里寨子里的居民,
地震一来路就被泥石流整个封住了,她是在断水断粮之后,带着小孙女翻过大山,
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进北川县城,遇上救援部队的。谁知刚刚进城,就遇上洪水!

小女孩脸上惊恐万状,老人边跑边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么多人,「不凶不凶」。
(四川方言,凶是严重、可怕的意思。)

整整二十分钟,我们才终于连爬带跑地撤到了任家坪收费站。路上,一个来自浙江
防疫部队的军人告诉我,所有人都撤离了,上游的堰塞湖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决堤。
「如果这次险情排除,部队还会去县城里做最后的搜救和清理,但是北川」他叹口
气,摇摇头。

北川可能保不住了

「北川可能很难保住了。」四川省地矿局调查队总工程师范晓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
「堰塞湖现在是灾区最大的安全隐患,汛期马上来了,在灾区十几个堰塞湖一旦溃
决,下游的县城、乡镇将会淹没甚至被掩埋」。「有效的方法不多,因道路不通,
引流很困难,目前唯一现实的办法就是加强监测、下游人群提前疏散。」

我心底一凉,终于明白,我见到的,也许就是最后的北川。

尽管救灾指挥部已经告知,北川不可能原址重建,但如果堰塞湖决堤,县城淹没,
那便是真正的永别。

上了汽车,随着大部队的撤离,一路跟着我们的司机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北
川,也是最后一次了。」和同事对望,我们都明白这话的意思。

车子一路开出,旁侧的道路,偶尔还有救援车辆进入。那是去救最后的幸存者。

我没有再回头了。记住残破的躯体,对死者来说是不敬的。希望他们在天堂安息,
希望天堂里的北川,和以前一样,山青水秀,蝴蝶翩飞。

后记

登上往四川的飞机时,我怀里揣着一本《唐山大地震》。钱钢说,走进唐山,「彷
佛第一次从灾难的角度观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这是残酷的,也是崭
新的。」采访北川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 《亚洲周刊》二__八年第二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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