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件窝囊事
作者:沈君山 (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前校长)
我刚回台的时候,因为种种条件,仕途看好,是标准的绩优股,被列为四大公子之一。30年后,仕途上的成就,比起其他三位来是差了一截,只在1988年到1989年做过了11个月又5天的“政务委员”。不过那也是正牌的特任官,在前清是正二品,有资格戴双眼花翎,乘红呢大轿,所以在人生的途径上,入仕虽只是春风偶偶拂过,略略吹起一丝涟漪,在墓志铭上还是可以带上一笔的。
出山、归山的过程也很有趣。一个仲夏之夜,和佳人相约于后校园的相思湖畔,天阶夜色凉如水,坐“谈”牛郎织女星,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忽然电话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院长”到处在找我,希望明天一早我去台北一趟。我问是哪个“院长”,对方说是“行政院”俞“院长”。第二天我赶快赶去,俞“院长”是父执辈,一板一眼的君子人,很和蔼也很严肃地对我说,要我“帮帮他忙”。我问帮什么忙,他说李国鼎荣升“资政”了,要我去接他的位置,管科技能源方面的事。李先生这双鞋,对我当然是太大太大,但因从来未入过官场,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这样作为科技“政委”,平平安安地过了11个月,然后也是一个傍晚,正和新婚夫人下西洋双陆(Back Gammon),这是因为俞“院长”辞职,“内阁”也跟着总辞,难得的清闲。一边下一边看新闻,忽然闪过一条,李焕组“阁”确定,新任“阁员”名单某某某,没有沈君山,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卸任名单也出来了,却有沈君山。丽华也看到了,问怎么回事?我说没事,继续下,这位诰命夫人也就继续下下去,还下了两盘,第一盘我赢了,第二盘却输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修养毕竟还是差些。第二天去“行政院”,赶快打包,因为新官等着要用,只有两天就要腾出办公室。然后向阁僚同事们辞别,在马英九的桌上,套用唐崔护人面桃花句留了一诗:去年今日此门中,君山英九辩三通,君山不知何处去,英九依旧笑春风。马英九也马上回了一首:我陪你匆匆的来,又送你匆匆的走,庙堂十月,身朝言野,何尝有意觅封侯?挥挥衣袖,甩甩头,倜傥如昔,潇洒依旧,只憾铃声渐远,空留去思满楼。这两首诗经报章转载,一时传为佳话。
但我自知并无如此潇洒,觅封侯不到一年,套句王安石的诗,“未成霖雨便归山”,仍是有些遗憾;但随即坦然。一年之后,李“内阁”总辞,郝柏村继任“阁揆”,马原职不动,已是三朝元老,我打了个电话给他,套用原诗谑之:前年此日斗室中,君山英九辩三通,君山已去笑春风,英九依旧斗室中。马英九是我仕途一年交到的好朋友,有些趣事亦与他有关,当时他任“研考会主委”,是俞“内阁”最年轻的阁员,我们常同去“行政院”的公共食堂吃25元一客的午餐,是惟二去那儿吃饭的“阁员”。他那时早已是群众偶像,有一段时间,我们常一齐受邀参加活动,从群众欢迎崇拜的偏向,很快让我知道自己“过时”了。举一个例子,1989年,台北的学生有一次集会,马邀我一齐去参加,我们又是到场的惟二“阁员”,抵达时群众已集合好,全场一致鼓掌欢迎,我听了心头当然也颇受用。散会后,我们一齐走出来,忽然一大群女学生围冲过来,我还在惊愕,她们已纷纷地从我面前跑过,围住了马英九,原来是要他签名。我没有办法,只有在旁边等着,马有点过意不去,就向学生介绍,“这位是沈‘政务委员’,很有名的。”那些学生翻起眼瞄一下,相应不理,继续争着把签名本塞递到马面前,马来者不拒,在台湾六月中午的骄阳下,签了二三十分钟,我在旁边晒得满脸油汗。好不容易,最后一个签完了,一齐上车时,他还皮笑肉不笑,顽皮地问一句:“君公,还好吧?”马平常谦虚认真,但对自己成为偶像,内心还是挺得意,知道我这过时的偶像有些吃味,还不时来刺激一下。有一天,我在“行政院”的办公室审预算,他忽然弯过来打招呼,又像是透露机密又像是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刚从一女中讲演回来,体育馆连球场中间都坐满,窗口都有人,唉!”我心中没好气,就顶了他一句:“人家是看你讲演,不是听你讲演,知道吗?”他笑嘻嘻地走了。
官场进退,当然不都是趣事,有一窝囊事,隔了十多年还清楚记得。去职之日,离端午节还有三天,循例的绩效奖金是一个月薪水,已经领了,离任之后,人事室来追还,说是该给新任。我颇不以为然,绩效是奖励过去,为什么要给新人?人事主任大陪笑脸:“这是编入预算的,你领了,人家就没有了。”等等等等。我懒得争,就让妻子退了回去,现在想想,还很生气,应该不退的。官场一年,意外的收获是完成了终身大事。我在美任教时,有一次历时十年的婚姻,回台时结束。回台之后,一直是单身,并无绯闻之事实,却有风流之虚名,亲友家人为之担心不已,对事业亦有影响。“清华”校长出缺,每次都考虑到沈君山,但紧要关头,一则花边新闻,就形势突变。进入“内阁”,当然更成为记者关注的对象,俞“院长”亦十分关切。第一次去俞府拜年,俞夫人十分亲切地对我说:“明年一定要两个人来才行哦!”“院长”老板在旁微笑颔首,我也觉得该定下来了。婚姻是缘分也是时机,时机往往比人更关键。1989年4月我结束了单身生活,当时我考虑的条件,最重要的是价值观双方要相符,助夫钻营、媚上骄下自我炫耀的官太太是我最讨厌的,这点丽华绝对不会。但她官太太的命也只有两个月,6月我就打回本色,回“清华”教书,她留在台北工作。从此一家两治,各自生活,互不牵制,知心文友之情尤胜于夫妻。他人或不以为然,我们却颇自得,至少直到我中风难以独立生活为止,但这当然是始料所未及的。中风以后,我们最关切的是当时年方9岁的儿子晓津,假若一切顺利,他大学毕业时,我应该是80岁。他现在正读国中,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在沉重课业的压力下,经历建构式数学等折磨,还很不容易地保持健康活泼。喜欢下围棋,但绝非神童,这是做父亲惟一的启蒙贡献。现在我们每周平均下一盘棋,总要先拂拭棋盘,再互相一鞠躬开始,有时我忘了,他一定提醒我。礼者敬也,虽然繁琐,是一种人生态度的养成,是东方文化中的运动员精神。小孩好胜,但我并不轻易让他胜。2003年除夕在婆婆家七子开了盘,三代同庆,拍照留念,看他雀跃之情,这可能是他最高兴的压岁红包。开年不久,他升了初段,我身兼围棋协会理事长,除了亲笔签颁初段证书外,还送了他一幅字:“御棋而勿御于棋”。这是业余下棋最重要的一课,人生许多事或亦应如是观。其实这可能是多余的,两年来,尤其在母亲督促下,虽然是最喜欢的围棋,他也已有了心防。现在这幅字,连同早已答应送他的一个红木雕金的棋桌,都留在我吴大猷基金会的办公室,等他自立了,再搬回去。现在,围棋已经在晓津心中生了根,将会是他终身的,也可能是他惟一的嗜好。今天,它是我们父子沟通的桥梁;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也不一定要记得我。这幅字、这个红木雕金棋桌,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婚姻,有三个子女,后来在快乐的家庭环境,尤其是继父悉心的教育下成长,现在都已成家立业,成为成功的美国人。两个女儿高中毕业时,在丽华(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极力鼓励下,我带着她们做了三周欧洲的旅游,从芬兰的冰川到巴黎的红磨坊。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们最接近的一段时光,是我最珍惜的,也希望是她们很愉快的一段回忆。胡适常引一首诗:“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磨我脚。”人类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必须要有一个家庭的方式,对幼小成长中的下一代,在心灵上生活上给予温暖保护,这也是生物(包括人类)的天性。几千年来,婚姻制度是家庭方式最重要的梁柱,但现在的制度,原是农业时代诞生的,也许还会延续下去,但其形式和涵义,必然会受到时代的冲击。人生忧患识字始,进入21世纪,每人都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自我,而且也都不愿丧失自我,不愿压抑自我。如何使两个自我的婚姻生活平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此密切日常相贴的袜子,如何互不磨脚,只有自我调适,别人无法帮助,如何看法,也不是最重要的。
讲到别人的看法,还想多说两句。回台三十年,花边如影随身,虽多是捕风捉影,我亦从未置理,但其实颇受内伤。而今往事如逝水,已随年华俱去,趁此总结回应一下,做个交代。回台最初15年,风华正茂,又是单身,悲欢离合之事难免,但对爱情婚姻,我有一悟三不:“得到了可能会失去,失去了却未必不能得到”,斯为一悟。“交女朋友一不交学生,二不交‘清大’同仁,三不交没有爱情经验者”,斯为三不。15年进退于爱情友情之间,严守此“一悟三不”原则,未破一例,故15年来的离合之间,爱情虽逝,友情永存;有悲欢,而无怨仇。67岁中风之后,养病两岸,对官场情场的事,今天可以盖棺定论了,自我评定:进退得失之间,进是不够积极,不足取法;退却十分潇洒,堪为楷模。是否真的如此,读者读完《浮生三记》和《浮生后记》(也许还有《浮生再记》)后,再做评断吧。
还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加写于此,与读者分享。儿子功课一直还不错,进入国中后,成绩更加上升。上学期考完,妈妈告诉我,考了第二名,爸爸当然高兴,答应给他买部捷安特高级脚踏车。今年开学,车还没买,带他出去吃饭,他开口了:“老爸,我上学期是第一名。”“哦?不是第二名吗?”“那是学科,术科一平均,就第一名了。”术科,嗯,不错。想老爸当年和同学们比十项,棋、桥、篮、足、舞等等等等,十项中赢了七项,大学读了六年(德文不及格,受训回来又读了一年),美国奖学金还是一申请就得到,就是因为术科;校队啦,冠军啦,把老美教授给唬住了。看来儿子是得了老爸的真传。“术科?很好,哪些术科?”“家政、音乐、美术。”家政?我的儿子会家政吗?“家政?考几分?”“88分。”“美术音乐呢?”“美术100分,音乐86分。”我眯起眼睛,望着对面这个头发蓬蓬满脸稚气的少年,不像是说谎。但这是我的儿子吗?他针线肯定不会,这是我知道的;洗过一次碗,三个碗中两个油腻比没洗前还多,还有一个打破了;美术我没有看过他画过一张画;音乐,我没听他哼过一首歌,也没学过乐器,老爸五音不全,音乐从来不曾超过60分,他能得86分?“真的?怎么可能?”“考笔试嘛。”儿子到底不笨,猜到我的疑惑,轻松地回答。考笔试?术科考笔试?懂了,笔试考些什么呢?“第九交响曲是谁写的,梵高是什么地方人啦等等。”“家政呢?”“忘了,好像是布料羊毛什么的。”原来如此,完全懂了。我在大学时,追一位才女,请她去听音乐会,为了表示风雅多学,先背了一肚子名曲故事,音乐会时闭目养神,听完了出来,精神抖擞,出处掌故,口若悬河,把才女唬得一愣一愣。看来儿子毕竟得了老爸的真传。他自己却跟了一句:“真是最大的讽刺。”我松了口气。儿子小时候很有灵气,养蚕宝宝,看它们作茧自缚,又再破茧而出,就生悲天悯人之心。夜观星座,了解星座原是相距千百光年远近不同的星组合而成,乃推论占星术绝不可信,妈妈要他写报告,将这些看法写出,抒情说理都有可观。现在长大了,拜通才教育之赐,大书包的作业永远做不完,这些全没了。此刻忽然讲出这句话,看来头脑还算清醒,没大发涨,我即刻回应一句:“不要考第一名了。”“不要考第一名?”他看着我。我们父子最能沟通的话题有二:一是围棋,一是教改。围棋我是英雄,棋盘上棋盘外他都心服口服。教改我却成了狗熊,建构数学、一纲多本,我看他一路成长,一路受尽折磨,当然心痛。而他们母子同心同口,一律归罪教改(很不公平)。我曾是教改委员,当年风光,今天就成了被指责的羔羊。说实在话,当时教育只懂20%,除了大学教育外,中小学教育完全不懂。现在跟儿子学,随儿子与时俱进,渐渐地懂了,渐渐地有了观念,千丝万缕,但无能为力,总结出一句话,“不要考第一名了。”“不要考第一名了”,但已经考了第一,捷安特之外,还是加赏一本电子辞典,从理念到实践,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