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画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3年09月12日04:40:38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人与画 李长声
我不懂画。和治洪兄交友,不是因为画,而是酒。一杯一杯复一杯的碰撞之间从来不谈画,也许他知道我不懂,不屑于谈,而我有自知之明,以免露怯。酒友之交,咱交的是人。 不懂画,便以为对于画的看法是多种多样的,岂能一言堂,只一个路数。艺术是所有人欣赏的对象,不能打动人心就不是艺术。出于酒友的义务,常去看治洪画展。每走进展厅,眼前豁然一亮,那色彩是清丽的,笔触是清爽的,构图是清新的。他的画没有阴翳,即便是一只睡猫,也睡得那么香甜,一定在做着春梦。自从谷崎润一郎凭他小说家的想象力写了一篇随笔《阴翳礼赞》,似懂非懂的日本人想方设法地阴翳。本来房屋的采光就不好,有些温泉旅馆更搞得黑黢黢,廊下点几盏昏暗的小灯,以示和式。我讨厌这种阴翳的审美和心理,因而更喜爱治洪的画,一看就感动,满怀欢喜。 王治洪作品《晚霞如梦》 据说有一位音乐家生前说过:成功需要天分、勤奋、缘分、本分。善哉此言。我觉得最难得的是本分。也认识几位画家,给我的印象是总在那里夸夸其谈,唯恐人家看不出他的高深。治洪从不解说自己的画,任由人看去。画作有主题,即画家作画的目的或动机。画家不是画事实,而是描绘自己看见的真实。这就是本分。有时依稀看见那真实,却难以言表,治洪便冲我会心一笑。唐代有诗人叫胡曾,长沙人也,是治洪的同乡,《唐才子传》说胡曾“天分高爽,意度不凡,视人间富贵亦悠悠。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奇士也。”治洪是这样的奇士。 他当然有天分,也勤奋。自撰年谱,题为《土生土长》。记而立之前的几年,“每日倾注生命画画,蓄长发,白布挖一洞套在身上”。读来有意思,油然想起公元3世纪前半的日本,据陈寿《三国志》记载,那时他们“作衣如单被,穿其中央,贯头衣之”。贯头衣白布,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治洪决然东渡,我又联想到清代画家沈南蘋,《清史稿》评他“工写花鸟,专精设色,妍丽绝人”。 王治洪作品《清香已醉》 那是江户时代,德川家康的曾孙、第八代将军吉宗像室町幕府以来的武家一样喜好宋元画,但到了清代,在中国也一画难求了,吉宗干脆命人把中国画家请进来高仿。沈南蘋应幕府之邀,由高钧、高乾等弟子随同,乘船渡海,1731年12月初来到长崎。他亲传了一个弟子,叫熊斐,本名神代彦之进,原是中国人,姓熊,世袭“唐通事”(中国語翻译)。教他莫非因为话能说得通,却也不过九个多月。高乾随沈南蘋回国,不久又东渡,传授熊斐三年。当时幕府御用画师狩野派和宫廷画师土佐派拘泥于固定的手法和风格,失去独创性和新鲜感,沈南蘋的画中有日本画没有的写实性和鲜丽性,吸引很多人从各地投到熊斐门下。长崎产生令人眼目一新的写生花鸟画,扩展到大阪、京都、江户,形成南蘋派。也有人批评沈南蘋那种精致的笔法和艳丽的色彩,例如安西云烟在所著《鉴禅画适》中引长野孟确的《松阴快谈》云:“西土人来长崎者,伊孚九、方西园、沈南蘋数人皆有善画名。孚九专写山水,西园兼能山水花卉翎毛,但水墨不设色,独南蘋好着色,花卉鸟兽,笔法精工,细入毛缕,但恨带匠气,有世俗之气。”(原书的这段引文为汉文)大概正因为俗气,才能在俗世广为流行,乃至将军或大名家不收藏一两幅沈南蘋的作品都不免情何以堪。 王治洪作品《花帘垂梦》 沈南蘋的花鸟画以勾染工整、赋色浓艳的写实画法而别具特色,属于北宗画系统。与之相前后,也有人东渡,例如比他早十年到长崎的伊孚九,传播南宗画(也叫文人画,但伊是商人),不过,在日本人看来都是惊艳的唐画(中国画),统统地学习。典型是与池大雅并称南画(日本南宗画)大家的与谢芜村,他特意在《牧马图》上题写“马拟南蘋,人用自家”。近年来名声鹊起的伊藤若冲学南蘋画,确立了自己的浓彩花鸟画。圆山应举年轻时学南蘋画风,创出写实又富有装饰性的新花鸟画,致使南蘋派衰歇。葛饰北斋的浮世绘也可见南蘋画的痕迹。 沈南蘋的特色是写实画法,有人认为他吸取了西方的写生手法,我却觉得他无非继承了从北宋到南宋以及明清的画院派传统的写实花鸟画,保守中也自有时代之新。至于东西方写实的不同,日本美术思想家冈仓天心这样说:“东方另一个与西方不同的方法也来自我们接近自然的态度,我们画画不是根据模特,而是凭记忆画。学画首先是记住艺术作品,接着是记住自然,执笔创作时借助记忆或者称之为知识,结果所画的东西没有了一定的视点、一定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定,描画一个东西的‘概念’。”治洪画的花鸟那么鲜活,写生中带有写意,笔下注入了精神,那就是达・芬奇所言:“绘画是精神的东西。” 沈南蘋画得好坏,我无力评价,但他的东渡在日本美术史上是一件大事。旅居一年十个月,载誉而归,好像镀了金。我尤其感兴趣的却是他的为人。文人、美食家袁枚写七古“赠沈南蘋画师”,序云:“吴兴沈南蘋画名籍甚(盛大),雍正间日本国王持倭牌聘往。居其国三年,授弟子若干。老病辞归,国王况施(赐与)累万。同舟人受簿录(查抄财产)之累,南蘋倾所有以偿。至家,竟不名一钱。”清人冯金伯纂辑的《国朝画识》也提及此事,云:南蘋“工写花卉翎毛,设色妍丽可爱。日本国遣使来迎,留海外者三年。归时所得金帛,悉散给之戚友,囊仍萧然”。 治洪为人也这般豁达慷慨,但他的字写得收敛而沉稳,字字如块垒,须酒浇之。他写有“捏泥成佛”四个字,我想再加一个字:捏泥自成佛。因为捏泥或作画即修行。他特爱画猫,我喜欢那只咬住鱼“不肯松口”的猫,感悟人生,即“佛家常言不要执着,但众生皆不能松手”。我乃芸芸众生之一,可能咬住的连鱼都不是,却不肯松口,虽然看似也有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儿。 治洪兄也像沈南蘋一样“画到中华以外天”(袁枚诗),清末出使日本写《日本杂事诗》的黄遵宪说自己“吟到中华以外天”,奈何我没有这份天分和勤奋,倒像是和治洪兄别有一种缘分,那就为兄吟袁枚的《赠沈南蘋画师》:“人生意境何偪仄,盛名坎壈如一辙……” 待天凉好个秋,拿出我珍藏的茅台,与兄浮一大白,不过,那是瓶假酒也说不定,正如我装模作样写这篇短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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