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政三條件：自治、自信、妥協

陳申申

歷史進程，水到渠成。條件成熟了，自然會發生。條件不成熟，就一定不會發生。

呼喊了一百多年，憲政仍然遙遙無期，就是因為條件不成熟。所以，我們需要討論促成憲政的條件。

憲政的第一個條件是自治

自治社會是獨立於中央政府的社會自我管理，也就是不再唯上是從，事事遵循中央政府的行政命令。

獨裁制度下，獨裁者掌握着政府的最高權力。獨裁者通過政府體系自上而下授權，控制社會。憲政制度下，政府的權力來自社會。底層社會根據法律自下而上授權。所以，沒有底層的自治社會，就不可能有憲政。

自治社會，可以是自治的地方政府，也可以是非政府的民間組織。比如，私營企業，工會，農業合作社，學校，醫院，學術團體，以及政黨，等等。

憲政是自治社會為了維護自身權利而創造出來的政治制度。憲政體制下，民主是自治社會的民主，自由是自治社會的自由。三權分立，權力制衡，都是為了維護自治社會之間的權利平等才建立起來的。雖然，有了自治社會不一定就有憲政。但是，沒有自治社會，就一定不會有憲政。

個人的自由，個人的權利，都只能在自治社會的條件下才能存在。沒有自治社會的保護，個人在強權面前不堪一擊。

現代中國的地方自治，從清朝末年開始。

清朝末期，開始了憲政改革。中央政府成立了資政院，各省成立了咨議局，為憲政改革拉開了序幕。這些政治改革促成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清帝退位和民國建立。沒有各地咨議局的支持，一切都無從談起。

民國建立以後，開始了大選。中華大地第一次出現了民選政府。憲政終於開始了。

民國初期，又提出了聯省自治。地方自治成為憲政改革的主流。如果沒有蘇聯的干涉，中國的憲政體制就能日益完善起來。

北伐戰爭結束了民國，開始了黨國。

1917年蘇聯十月革命勝利以後，列寧派人到中國組建了兩個黨。一個叫國民黨，一個叫共產黨。國共兩黨，都是按照列寧主義原則建立起來的政黨。他們的政治目標都是推行一黨專政，也就是黨的領袖的獨裁，或稱黨國。

在蘇聯的支持下，開辦了黃埔軍校，同時組建了革命軍。1926年，蘇聯給錢給槍，還派來了上千的蘇聯軍官，支持國共兩黨發動了北伐戰爭。北伐戰爭結束了地方自治的改革。從清朝末年開始的憲政改革隨即停止。

從此，民國不復存在。黨國取而代之。

民國初建時，有過究竟是要民主立憲，還是要君主立憲的爭論。不管怎麼爭論，都還承認地方自治，都在維護憲政。即使曾經有袁世凱稱帝，試圖推行君主立憲，也還是憲政。因為袁世凱並不否認地方自治。議會還是在選舉，真正民選的國會仍然在開會。

北伐戰爭以後，中國政治回到獨裁。政治中心，不再是憲政改革，而是國共兩黨的黨爭。不再是要不要獨裁，而是誰來獨裁。國共兩黨，不論誰勝利，都是獨裁統治。

憲政夭折，不是因為敵人多強大，而是因為革命黨人都只有一統天下建立黨國的理想，卻沒有推行自治社會的願望。

當年的共產黨，就是自治的社會組織。在反抗獨裁暴政的鬥爭中，共產黨革命意志最堅定，最有犧牲精神。可是，黨內紀律是不可挑戰的底線。那就是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黨員和各級黨組織的主動性和自主精神，在黨的紀律面前不堪一擊。權力高度集中於黨中央，集中於黨的最高領袖。這樣的黨，建立起來的不是獨裁制度，還能是什麼？

有人說，在中國革命黨就是在野的獨裁者，獨裁者就是在朝的革命黨。這話直擊要害。

獨裁統治沒有能力領導國家。每逢困境，還是要依靠自治社會。

比如說，是誰在抗日戰爭中扭轉了兵敗如山倒的戰略形勢？

抗日戰爭爆發，國民黨的中央軍兵敗如山倒。同時敵後抗日武裝根據地紛紛出現。日本侵略軍的封鎖線把根據地切割了開來。這些根據地只有自治一條路可走。敵後武裝拖住了敵人。遼闊的中國大地，沒有像日本侵略軍希望的那樣，用來支持侵略戰爭。反而，到處都是戰場，成為侵略軍的沉重負擔。這才讓戰爭形勢，從兵敗如山倒轉向了持久戰。當年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就是這樣的敵後抗日武裝。八路軍還能從國民黨的中央政府得到一點點軍餉。新四軍在皖南事變後被中央政府宣布為叛軍，一點軍餉都沒有。可是他們依靠當地老百姓的支持，不僅活了下來，還越活越好。

二戰勝利時，中國的國際地位空前提高，蔣介石成為反法西斯陣線的四大領袖之一。美英蘇三國看重中國，不是因為中國軍隊消滅了多少侵略軍，而是因為中國拖住了敵人，減輕了盟軍的壓力。沒有根據地的成功，這完全不可能。

再比如說，抗日戰爭以後的中國是誰結束了戰爭，實現了和平？

抗日戰爭結束後，國民黨的中央政府拒不承認根據地政府的合法性，發動了國共內戰。戰場上，一面是依靠中央政府財政支持的幾百萬國民黨正規軍。另一面是依靠當地老百姓支持的軍費自籌的共產黨地方武裝。

誰都沒有想到，在抗日戰爭勝利以後的中國，結束戰爭實現和平的，不是國民黨領導的中央軍，而是共產黨領導的地方武裝。

抗日戰爭結束時，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號稱幾十萬人。可是一人一支槍都做不到。每支槍僅有三發子彈。他們面對的是用美式裝備武裝起來的幾百萬國民黨正規軍。結果僅僅三年，這些地方武裝就獲得了戰爭的勝利。

這就是底層社會自己組織起來的力量！說起當年的勝利，共產黨的開國元老都會情不自禁的說，勝利來自根據地老百姓的支持。

還比如說，文革結束，百廢待興，又是誰承擔起了這樣的歷史重任？還是自治社會。

改革開放，改革是什麼？改革就是承認中央政府主導的計劃經濟體制的失敗。改革中，中央下放權力，讓各地政府因地制宜，謀求發展。同時，承認企業的經營自主權。

開放是什麼？開放就是對西方世界開放市場。不僅允許自由貿易，還允許國外的資金技術進入中國。那些國際資本支持的企業很快就成了中國經濟的支柱。

中國的開放程度，甚至超過了西方國家。全世界的汽車廠都到中國來生產汽車。有誰聽說過美國和德國的汽車廠在日本生產汽車？

改革開放成功的秘訣在哪裡？就是依靠自治社會。

改革開放幾十年，廣泛深入的國際交流，異軍突起的私營企業，洶湧澎拜的網絡輿論，各自為政的地方政府，都是自治社會成長壯大的成果。同時，黨國統治捉襟見肘，日漸淪為全社會的累贅和笑柄。

憲政的第二個條件是自信

中國還沒有能走上憲政道路，根本原因是缺乏社會自信。

社會自信是憲政必不可少的條件。有了社會自信，不再寄希望於獨裁者，憲政終究會出現。沒有社會自信，把獨裁者當成大救星，即使出現了憲政，也會很快消失。

袁世凱稱帝，全國反對。社會有自信，敢作敢為，憲政就還活着。

可是北伐戰爭結束了憲政。有幾個人站出來反對北伐？有幾個人站出來譴責革命黨都在追求一黨獨裁？不僅不反對，還都寄希望於革命黨來拯救國家。連反對的聲音都聽不到，憲政就真的死了。

有沒有社會自信，決定憲政的生死存亡。

在共產黨建國以後，至少有兩次機會來推行憲政。可是，都因為缺少自信而錯過了。

第一次是在建國初期，如果各個根據地的自治地位能夠得到法律上的承認，憲政改革就成功了。

蔣介石反共，當然不會喜歡共產黨領導的根據地。可是，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也不喜歡共產黨領導的根據地。因為根據地的自治一定會挑戰毛澤東的獨裁。

所以，不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不願意承認根據地的自治。

獨裁者不承認根據地也就罷了，根據地的領導人也完全沒有自信，不認為根據地應該有自治地位。所有根據地的領導人都以無條件的服從黨中央為榮耀。黨中央在他們心中是神聖的，至高無上的。所以，根據地很快就消失了。憲政的機會也就消失了。

第二次是在文革結束後，如果能夠承認和鞏固中央顧問委員會的權力，權力制衡就能實現，憲政改革就能重新開始。

文革結束，大亂之後，穩定局勢還是要依靠當年創建根據地的老人。於是老人重新出山。在幹部年輕化的政策下，他們退居二線，都成了中央顧問委員會的成員。

中顧委不是中紀委。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是獨裁者肅清反對派的工具。中顧委的成員都有多年積累的政治經驗和廣泛的社會聯系。中顧委，以及各省市的顧問委員會一成立，就開始對各種現行政策橫挑鼻子豎挑眼，讓各級黨政要員都頭疼不已。這是多麼好的政治局面啊！順應這樣的形勢，黨章規定的黨內民主，憲法規定的社會民主，就都可以實現。

可是，僅僅十年，中顧委就被撤銷了，還得到了中顧委成員的擁護。從那一刻開始，舉世矚目的中國改革開放將會半途而廢的命運就被決定了。因為短時間里再也沒有足夠強大的政治力量能夠阻止這個國家走向獨裁。

拋棄現代迷信，就會有社會自信。

共產黨，曾經是最勇敢，最大公無私的隊伍。在敵後抗日根據地里，共產黨人鼓勵私人經濟，尊重知識分子，聯系底層群眾，熱心民主政治，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共同需要。

可是，同樣是這些人，在奪取全國政權以後，紛紛墮落為獨裁者的工具。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充當獨裁者的打手，消滅反對派，熱衷自相殘殺。他們當年的英雄氣概都到哪裡去了？

如果是少數人的行為，不足為奇。可是整個中國共產黨，上上下下一起墮落，就需要認真思考了。

這一切都源於領袖崇拜。

有人說，中國傳統是儒釋道，沒有統一的宗教崇拜。其實，中國人是有統一的宗教崇拜的。什麼宗教？就是君臣父子，等級森嚴的禮教。禮教是在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宗法社會裡產生出來的崇拜大活人的宗教。崇拜誰？名義上，崇拜祖宗。實際上，在家庭生活中崇拜長輩，在國家生活中崇拜皇帝。找個大活人當成神仙來崇拜，是中國式宗教崇拜的特色。

中國式的崇拜，無情地扼殺了個人的創造性。任何個人的創造，都會被視為對家長權威的挑戰，甚至是對皇帝權力的藐視。你那麼能幹？那就讓你見鬼去吧！誰有創造性，就幹掉誰。所以從官場到民間都是一片死氣沉沉。

崇拜大活人一定會變成人生依附。整個社會都在那裡指望好皇帝，好家長。如果指望不上，那就指望有個好兄長。如果還是指望不上，那就指望有個好兒子，或者好孫子。最後，還可以指望來無影去無蹤的江湖俠客。反正，就是不願意自己組織起來，敢作敢為。人人都想依附強人。恃強凌弱，成了社會常態。正義感和同情心普遍嚴重缺失。

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催生出了一代激進的年輕人。他們藐視皇帝，背叛家庭。但是仍然渴望找到一個大活人來崇拜，來依附。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就是崇拜主義，崇拜革命，崇拜黨，崇拜領袖。到最後，只有崇拜領袖是真的。其他都成了崇拜領袖的理由。

中國共產黨的老一代，無一不為找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而欣喜若狂。他們甘願為黨的領袖犧牲一切。

領袖崇拜局限了他們的視野。他們把未來的成功完全寄托在領袖身上。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要用制度來約束領袖。他們更不知道，在他們追求憲政理想的道路上，最大的阻力就在他們的內心。領袖崇拜讓他們集體地喪失自信，集體地盲從上級，集體地忘卻初衷，集體地為非作歹，集體地自相殘殺。領袖崇拜帶來了無數人間慘劇。如果沒有領袖崇拜，他們的憲政理想早就實現了。

生活現實是，憲政不是任何政黨的私家產業。沒有什麼政黨能夠領導社會走向憲政。只有自信的社會才能逼迫所有的政黨放棄獨裁夢想。越是現代社會，老百姓越是只能相信自己，自己管理自己，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老百姓擺脫了政黨的束縛，學會了驅趕政客為自己奔忙，憲政就實現了。

中國近代史里寫滿了歷史的教訓，教導中國人不要迷信任何政治領袖。袁世凱靠不住。孫中山比袁世凱更靠不住。後來的蔣介石，毛澤東不僅靠不住，還把整個民族都帶入災難。歷史已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還將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如果學不會自信，就會繼續重複。

或許，不再需要流血，憲政就會實現。畢竟要實現憲政，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憲法有了。立法行政司法的國家機器也是現成的。缺少的僅僅是人心的轉變。

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轉變，都是人心轉變的結果。清朝末年的皇族內閣，蔣介石的內戰，毛澤東的文革，都因為失去人心而失敗。

打倒蔣介石，有數以百萬計的軍隊參戰。顛覆毛澤東，否定文革，沒有流一滴血，不能不說社會還是在進步。

由於人心的轉變是關鍵，所以走向憲政，可以不需要流血。

獨裁者，總是以違法亂紀來顯示權威，是最大的犯罪分子。任何人都有足夠的法律依據去藐視獨裁的權威，抵制獨裁的統治。只要人們都冷淡獨裁權力，不理不睬沒興趣，更不去助紂為虐，獨裁者的命令就會失效，社會秩序就可以恢復正常。疫情中的清零就是一例。獨裁者原本打算通過清零政策來進一步馴服老百姓。結果相反，成了全民動員，反獨裁的訓練。終於，全民反抗，清零草草收場。社會秩序得以恢復。

現代社會，所有的政黨都不可避免地在歷史的浪潮里接受改造，在社會人心面前驗收改造的成果。比如說國民黨就被改造了，從革命黨變成了尊重憲政，維護憲政的政黨。共產黨的命運也只能如此。或是被改造，或是退出政治舞台。

實現憲政所需要的人心的改變，或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或許正在發生，也可能已經發生。

人心不可預測。歷史不可預測。

憲政的第三個條件是妥協

妥協，是現代工商文明時代特有的政治形態。

古代部落之間發生分歧，最終都必有勝負。妥協是暫時的，衝突是持續的。暫時的妥協都在醞釀後來的生死搏鬥。

現代工商文明，妥協是持續的，衝突是暫時的。現代社會的法律都是因為妥協而產生，為了維護妥協而存在。只要法治還在，妥協就還在。沒有妥協，就不會有現代社會。

當今世界，處處都是交易。

交易中，買方想要低價買進，越低越好。賣方想要高價賣出，越高越好。最後成交，一定是妥協的結果。

沒有妥協，就沒有市場交易。

通過交易，實現了利益共享。買賣雙方各有所得，交易的規模自然就會擴大。妥協，讓整個社會受益。妥協，逐漸變成了社會生存和發展的必要條件，變成了社會常態。

在傳統觀念中，只要有分歧，就必有對錯。只要有對錯，就必有勝負。而且相信，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正確的一方。

可是，在市場交易中有分歧，卻沒有對錯，也沒有勝負。

買方和賣方，誰對？誰錯？沒有。

買賣成交。是誰戰勝了誰？也沒有。 市場經濟，相互妥協，共享利益，開啟了人類社會可以在分歧中不講對錯，不計功過，和平相處，共同成長的新局面。

妥協，就意味着承認自己和別人有平等的權利，放棄了消滅別人的願望，放棄了唯我獨尊的追求。換句話說，就是不承認任何人代表真理，代表正確，代表先進，代表大多數人。現實就是這樣。買方不可能成為賣方的代表。賣方也不可能成為買方的代表。每個人都只代表自己。那些不請自來的人民代表，都是騙子。

在政治上，這就是憲政。憲政就是妥協的政治。

妥協，是憲政的必要條件。

可是，想要妥協並不容易。

買方和賣方能夠妥協，是因為他們都相信，對方以後不會翻臉，引發嚴重後果。

各派政治力量之間能夠妥協，是因為各方都相信，在妥協之後，別人不會得寸進尺，要了自己的命。

看中國歷史，憲政失敗的根本原因，就是各派政治力量都不能取信於人。因為各派政治人物追求的，都是消滅對手，唯我獨尊，一統天下。

民國初年，軍閥割據，各地軍閥的理想都是一統天下。有沒有願意和別的軍閥和睦相處的呢？有。那就是廣東的陳炯明。陳炯明主張地方自治，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成為全國的榜樣，再來推進全國的憲政。陳炯明不想消滅別人，於是就被孫中山消滅了。

民國初年，軍閥之間不願意相互妥協。憲政舉步維艱。那麼，寄希望於新一代有理想的年輕人來實現憲政，有可能嗎？結果還是失敗了。

國民黨，共產黨，就是當年新一代的年輕人。他們比軍閥更加唯我獨尊。國共內戰，戰爭的規模超過了以往所有的軍閥混戰的總和。雖然都承諾建立聯合政府，可是實現的都是一黨獨裁。而且，越成功，就越獨裁。蔣介石，毛澤東，都一樣。

在中國，不是哪一個政治人物不懂得妥協，而是整個民族都不懂得妥協。在中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各路農民起義大軍相互妥協建立起來的聯合政府，更沒有任何一個造反者和老皇帝願意妥協，聯合執掌政權。 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誰妥協，就證明誰無能。社會普遍的期待還是一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明領袖。

妥協，在中國太危險，幾乎就是自找倒霉的代名詞。

沒有妥協，所以沒有憲政。

願意妥協，是因為對自身利益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至今為止，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妥協和投降幾乎沒有差別。一說妥協，就會聯想到出賣立場，出賣利益。

其實，妥協中是不可能出賣立場的。不論生意做成什麼樣，買方和賣方的立場都不會有絲毫改變。立場不可能在交易中賣給對方。

再說出賣利益。買家和賣家願意做生意，不就是來出賣利益的嗎？所謂交易，不就是雙方都在通過出賣利益來換取更多的利益嗎？如果只進不出，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搶劫了。

現今社會越來越多樣化。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不同的社會地位，不同的價值觀，貧富不均，還有科技成長帶來的日益細化的分工，等等，這些差別既是社會衝突的原因，也是社會進步的動力。

工商文明的社會，相互妥協與合作的收益已經明顯的遠遠大於消滅對手一統天下的好處。這是人類歷史的轉機。它促使衝突各方重新思考自身的利益。是繼續擴大分歧，強化衝突，消滅對手？還是擱置分歧，和平共處，共享利益？很明顯，在利益的引導下，衝突正在減少。世界在相互妥協，共享利益中越來越富裕。

在妥協中，任何一方都不需要放棄原有的立場，只要承認其他人享有和自己一樣的平等權利，就可以在利益分享中和平共處了。

在法律上承認和維護這樣的妥協，就是憲政。

中國共產黨至今為止仍然抵制憲政。但是，憲政可以包容共產黨。只是共產黨必須承認憲法，必須承認別的政黨和自己享有同樣的平等權利。蘇聯東歐國家的共產黨依然存在。西方國家中，德國最大的政黨，也是現在的執政黨的社會民主黨，早期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政黨。

只有獨裁者是絕對不和社會共享利益的。現在改革開放半途而廢，就是因為獨裁者不願意遵守法律，和整個社會共享利益。獨裁者總是在利用手中的權力來搶劫整個社會。“打天下，坐天下”，獨裁者把社會看成自己的私人財產。所以，獨裁者就一定會把自己變成全民公敵。讓獨裁者失敗的，是獨裁者自己。

近一百多年的中國歷史，就是社會一次次地對獨裁者寄予厚望，獨裁者又一次次地讓自己淪為社會公敵，被社會拋棄的歷史。

共產黨是最不講妥協的。全社會都受害，共產黨自己也受害深重。中國共產黨人滿腦子都是鬥爭到底，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

1948年12月25日，中國共產黨勝利在望，新華社發布了43名國民黨戰犯的名單，其中包括了當時國民黨政府主要的黨政軍大員。頓時，共產黨的陣營里一片歡呼！

可是，這不是勝利的喜訊，而是悲劇的開始，後患無窮！

如果當年共產黨對失敗的國民黨官員以禮相待，分享在政治協商會議中的席位，國共和解，國家的統一大業立刻就實現了，憲政也立刻就實現了。同時還應該學習西方，樹立紀念碑，紀念在內戰中死亡的雙方將士。

如果連國民黨大員都不被追究，連曾經在戰場上生死搏鬥的敵人都可以化敵為友，也就不會有以後的鎮壓反革命，自然也就不會有反右文革。這將避免多少災難？妥協退讓一步，就有那麼多的好處，難道不值得嗎？善待敵人，不就是在善待自己嗎？

可惜的是，共產黨不知妥協，發布了戰犯名單。歷史有自己的邏輯，其後果就接踵而來了。勝利了，自以為天下無敵的共產黨看誰都不順眼，開始與所有的人為敵。政權一到手，就開始抓反革命，抓美蔣特務，同時開始收拾民主黨派。共產黨過去的老朋友，曾經有過的分歧，都成了別人的罪過，老賬新賬一起算。革命需要敵人。在永遠革命的宏大目標下，黨外的敵人根本不夠用，黨內鬥爭很快就開了鍋。彭德懷從朝鮮戰場勝利歸來，八面威風不可一世。老子連美國人都打敗了，你們算個啥？想整誰就整誰。第一個被整肅的，當然就是林彪，江西中央紅軍時期的老冤家了。剝奪權力是不夠的。直到給林彪發了退伍費，趕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才算罷休。五九年彭德懷在廬山栽了跟頭，林彪又反過來整肅彭德懷，更加兇狠。彭德懷重用過的各路人馬一起遭殃。全軍大清洗，連賀龍葉劍英都不放過。最後林彪出逃摔死了。全黨全軍全民都在歡笑，只有周恩來一個人失聲痛哭，哭得身邊人目瞪口呆。可是，哭得太有道理了。當年的中央紅軍主力，主要就是林彪和彭德懷這兩支部隊。戰爭年代，功勛顯赫。現在全軍覆滅。周恩來是他們的老上級，怎能不痛心？對狂妄的，他都給過警告。可是沒有人聽。對遭殃的，他都想要維護。可是誰都保不住，還差點就把自己都栽進去。再加上，林彪死了，二把手缺位，三把手的周恩來就成了實際上的二把手。這個太子位，從來都是眾矢之的。誰在位，誰倒霉。周恩來哭也沒用。事已至此，只能將就着過了。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群狼環伺，放棄權力，就是放棄自衛，只有死路一條。彭德懷林彪之爭只是冰山一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充滿理想的共產黨人變成了一群權力動物。從上到下都在為權力而戰。誰威脅自己的權力，就咬死誰。自相殘殺，比什麼都重要。黨中央二十多個政治局委員，一百多個中央委員，個個都是虎視眈眈，互相誰看誰都象待宰的羔羊，只等毛主席一聲令下，就撲上去瘋狂撕咬。文革前夕，大亂將至，劉少奇倒台前夕也不閒着，毫不留情地清算了羅瑞卿，逼得羅瑞卿跳樓。鄧小平在一邊幸災樂禍。有沒有想到他自己就是下一個？開國元帥們還一起圍攻了朱總司令，數落起老上級的種種不是，句句話都扎心。中央一鍋粥，各地黨政大員也不閒着。理由是現在所有的鬥爭都是當年和國民黨反動派鬥爭的繼續，斗得理直氣壯，斗得你死我活，斗得天昏地暗。哪裡還有當年的戰友情誼？他們活像一群飢餓的豺狼虎豹。個個都危在旦夕，卻還都以為在從勝利走向勝利。全黨上下都空前的擁護毛主席。毛主席是全國的大太陽。黨政官員就是各自領地的小太陽。接受萬民擁戴，前呼後擁，為所欲為，黨紀國法都被踩在腳下，不似帝王，勝似帝王。權力的迷魂湯，味道好極了。輪到誰，都會頭暈。毛主席在北京權力無邊。大小黨政官員就能在自己的領地權力無邊。拉大旗作虎皮，還能嚇唬暗中的對手。這樣的暗盤交易，當事人都心知肚明。主義也好，路線也好，是是非非，沒有人明白，也沒有興趣去明白。只有利益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裡，當然要擁護毛主席。毛主席被利用也不是白用的。毛澤東借力打力，把井岡山上留下來的仇，延安窯洞裡沒有結清的怨，統統拿出來清算。毛澤東是要做世界領袖的人。看着昔日的戰友都倒在了他的明槍暗箭之下，沒有半點憐憫。成就偉人功業，這點代價實在算不了什麼。無邊的權力，就是無底的黑洞，曾經的人中豪傑，都在裡面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話，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鬼蜮伎倆。文革終於來了。天子震怒，地動山搖。全國黨政機關全部關門。昔日莊嚴的黨政機關，變成了游樂場，誰都可以進去砸玻璃，掀桌椅，胡亂作樂。各級黨政要員幾乎全被關進牛棚。交通中斷，工廠停產，學校停課，武鬥烽火連天，死人無數。坐過國民黨大牢的共產黨人，被關進了共產黨的大牢。曾經在千軍萬馬中揮灑自如的老將軍，都在坐以待斃。外交上，和美蘇兩大陣營同時決裂。內外交困，全國陷入了戰爭和飢荒的絕境。共產黨里的老革命，文革時都已六十上下，早就過了不惑之年。可是，掌權十幾年，被權力迷惑十幾年，已經完全不知東南西北。人人命懸一線，還個個鬥志昂揚，念念不忘稱頌黨的偉大光榮正確。真不知道，他們是在為黨國唱贊歌，還是在為自己催命？終於，毛澤東死了。災難嘎然而止。全國人民絕處逢生。雖說文革是毛澤東親自發動和領導，可是沒有全黨的支持，沒有全民的擁戴，怎麼可能持續十年之久？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用什麼在支持着文革？就是用戰斗到底，把朋友當魚肉，把戰友當敵人，永不妥協，革命到底的精神。黨國，在屍橫遍野的革命和戰爭中崛起，因兼併和鏟平同盟軍而壯大，然後用吞噬自己的兒女來延續生命。

現在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西方人總在講妥協了吧？有反對派存在，可以最有效的約束自己隊伍的狂妄。我們是不是應該驚嘆美國人當年的政治智慧？美國南北戰爭死了那麼多人，勝利者首先妥協，和失敗者一起分享和平，共建家園。這需要有怎樣的政治遠見?我們中國人，不知妥協，力氣都用在內耗上了。當然，西方國家也不總是能通過妥協來遇難呈祥。兩次世界大戰就是他們打起來的。可是人家有妥協意識。我們幾乎沒有。人家有個上帝在天上，管着所有的人。再厲害的人也有妥協的時候。我們捧出一個大活人當上帝崇拜，管着所有的人。最厲害的人就是勝利接着勝利，永遠不知妥協的人。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懂得妥協，善於妥協，岸就在身後，轉身就到。

國內政治鬥爭，不管有多麼激烈，都不是民族的生死存亡之爭。一致對外，才是正道。所以，不論誰是勝利者，都要妥協，少講對錯，不論功罪，在共享成果中化解紛爭。守不住這條底線，必定自食其果。

如果當年發布戰犯名單的時候，就能想到以後將會發生這麼多令人不寒而慄的後果，還有誰能高興得出來？

如果過去無知，那麼今後呢？

至少時至今日，這個國家還是在黨國的軌道上。偉大光榮正確的自誇自大，還在。東西南北中，領導一切的唯我獨尊，還在。永不妥協，鬥爭到底的戾氣，也還在。不僅在共產黨的陣營里，還在反對共產黨的陣營里。

從黨國走向憲政，這一步走得比從帝制走向民國還要艱難。

為什麼難？改變政權難，改造社會更難。

缺的課太多了。學習自治，學習自信，學習妥協，都是必修課。有自信，才會有自治。有妥協，才能維護自治。

憲政並非意味着什麼都美好。不過要走出現在的困境，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