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手記41

有一個大學的退休老師R，是我的眼科病人。她每周來看我一次。她是搭公車過來的，往返路上總得花上大半天，但卻總是風雨無阻。她是日本人，我每次看到她，都要鞠一躬，她離開時，我也鞠躬送她出門。她也總是鞠躬回禮。診所的人見了，都好奇地看着我們，我笑笑也不解釋什麼。

R老師70多歲了，她有嚴重眼疾，但因為戴着心臟起搏器，我從不敢給她在眼眶內扎針。在四肢扎針，療效相對要差很遠。儘管這樣，R老師卻總是嘻嘻笑着鼓勵我，說她的身體和眼睛都比以前要好多了。

 R老師現在跟我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常常是我一邊給她治療，她一邊給我講着她這些年來走過的風風雨雨，我總是支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昨天她給我講了一個“矛與盾”的故事，我覺得很有啟發意義。大意就是說我們的人生中有很多的溝溝坎坎，即所謂的“矛（古時長柄有刃的兵器,用以刺敵）”，那時，我們用什麼來抵擋這些困難呢？當然就是“盾”，即我們的擋箭牌。

 R老師說，她這些年來信奉佛教，無論做什麼事都試圖訓練着自己的謙和和忍耐力。任何事情在她眼裡皆以和諧為要。

“可是，”  她又說，“我的這個哲學思想有時也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比如，這麼幾十年來，我家裡的門總是對所有朋友們而開。但遠道來的友人們，有時就用‘我的英文不好”為藉口，而總是指使着我幫他們去做這做那，比如陪他們觀光，陪他們買東買西等。有時我實在不情願去做這些事，可為了和諧，也只好硬着頭皮去滿足他們的要求……漸漸地，我發現這樣下去不行了，我越來越老越來越累，很多事情我已經力不從心。突然有一天我醒悟了：我必須有一個盾，一個擋箭牌，讓人家不要再勉強我去做一些我不大敢興趣的事。那麼，現在我的’盾’就是：’倚老賣老‘。我動不動就對那些對我召來喚去的人說， ‘啊，真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太老了，我走不動了，我幹不了啦……“

 她的話讓我微笑，也讓我深思。其實，我們每個人何嘗不都在有意無意地用着我們的“盾”去對抗日常生活中的“矛”呢？有的人是故意用的，有的人是在不知不覺中使用它的。有的人拿它作為一種外交防禦，有的則拿它作為一種對別人的心理控制。有的“盾”甚至成為一些人一生中慣用的武器，直到老，直到死。

 有時候，用這些“盾”是非常有必要的，就如我剛才提到的R老師。有時候卻又成為某些人一輩子習以為常的藉口，這對他們的靈魂成長並沒有什麼好處。

 我對R老師說，“和諧固然是重要的，但我的臨床經驗是：如果一個病患，總是用身體不好作為他的“盾”，那麼，無論他的病況如何，他好起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人生轉瞬即逝，我們每個人到這世上來，都有他的事情要做。如果你為了跟某些人保持和諧，而刻意大度，把自己的能量消耗在一些枝枝葉葉的小事上，那麼你就跟上天失去了和諧，因為你沒有做你本應該去做的事。如果一個朋友說，‘安娜醫生，你可以照顧一下我的狗嗎，我要出去旅遊幾天？‘   雖然她是我的好友，我也會藉故說，’啊，我恐怕不行，我太忙了，對不起，親。‘因為照顧狗不是我擅長或者喜愛做的事，她應該另請高明。如果她問我，’安娜醫生，我的肚子非常痛，你可以立即過來看看我嗎？‘ 我不待她說完，就已經跑到她身邊了，因為我認為這是上天希望我所做的事……“

 下班回家後，我稍稍總結了一下我平常慣用的伎倆，即我的“盾”：

“對不起，太忙了；要上班；病人在等着我。”（不想應酬的時候的藉口。）

“啊，我已經吃素多年了。每天不到4點就起床。你若是住在我的家裡，一定會感到拘束的。” （不想留客住宿的藉口。）

“她已經長大了，鍛煉一下更好。我實在是個不善於照顧孩子的人。” （不想幫朋友代為照顧在大學念書的孩子的藉口。）

“我自己從來不用化妝品，我買的東西，肯定不符合你的品味……” （不想幫人代買名牌的藉口。）

“你們自己去玩吧，我的方向感太差了。跟着我你們一定會被弄丟的。” （不想陪朋友游名勝的藉口。）

……

 天哪！這樣的擋箭牌我還真用過不少。你可以說我矯情、不近人情、無情無義、過河拆橋，甚至厚顏無恥，這沒有什麼關係。這麼多年了，我已經學到了這點：這輩子，我是為自己而活，為上天而活。我不需要擺出一個大度的姿勢給任何看。我喜歡心靈的自由超過一切。

 從醫學的角度來說，過分迎合別人委屈自己的人也容易生病，因為他臉上帶着笑，心裡卻總是憋着一口氣。這就是中醫說的“肝鬱氣滯”啊。天長日久，再好的身體也會垮了。生病就是你的身體在嚴正抗議：“我受夠了！我不要再這樣下去！你不趕緊給我改過來，我就讓你瞧瞧我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