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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与禅宗开悟
送交者: 弗洛姆 2008年01月11日16:29:15 于 [健康生活] 发送悄悄话

[文] 弗洛姆
现代美国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弗洛姆,对由日本铃木大拙等传入西方的临济禅与精神分析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比较研究。在〈精神分析与禅〉一文中,弗洛姆认为精神分析变无意识为意识的实验性方法虽然与禅家的开悟之道不同,但若把弗洛伊德变无意识为意识的原则推到最后,就接近禅宗开悟的概念。

弗洛姆以西方人代表者的口气,对东方的这一珍贵礼物表示感谢。同时,他也认为:精神分析对学禅者也具有重要意义,精神分析揭示无意识的方法若推至尽头,有可能成为开悟的一个步骤,精神分析可能有助于学禅者避免假开悟的幻象,避免那种把开悟纯粹建立于主观之上的、建立于一种精神病现象或自我诱导的恍惚状态的基础之上。

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马斯洛通过对“自我实现者”实例的观察分析及自己的内省体验,说生活在人生目的和内在价值意义上的“超越性自我实现者”的最大特点,是“时常具有统一的意识和高原体验,有着或曾有过同启迪、顿悟、了然于心相伴随的高峰经验,这种启迪、顿悟和了然偶或甚至经常改变他们对世界和自己的看法。所谓“高原体验”,指宁静、沉思的心态,有如佛教禅思中的正受。更为高级的“高峰体验”,则近于禅宗的开悟,这种体验常包含神秘感、神圣感,令人心醉神迷,达到相对忘我的境地,超越时空,感到自己的力量臻于顶峰,比任何时候都更富创造力和责任感,轻松自如,快乐无比,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对“存在性认知”的体悟,说出类似诗人、哲学家、禅师的语言,马斯洛甚至用佛家的“涅磐”来称呼这种体验。马斯洛认为这种体验足以改变人的世界观,使人格发生良性质变,对社会公众极为有益。达到这种高峰体验的途径,自然无过于佛家的顿悟样。佛家关于“无我”与佛性“真我”的哲理,及在禅思中观无我的方法,足以弥补人本主义心理学易滋长个人主义之弊端,促进人的自我实现朝着有益于社会的方向发展。


一、当今精神危机与精神分析的作用

  在展开这一课题之始,我们必须反省在这生死存亡的历史时期,西方人在精神上所经历的危机,以及精神分析在这一危机中所起的作用。
虽然大部分西方人没有自觉地感受到(可能大多数人永远不会站在激烈批判的立场上意识到这一危机)他们正经历着西方文化的危机,但至少有一部分持批判态度的观察者已承认这一危机的存在,并了解它的性质。这一危机可描述为诸如:“不安”,“厌倦”,“时代病”,“麻木不仁”,人的机械化,人与自己、与他的同胞。与自然界异化。人追逐理性主义,已到了使理性主义变得完全非理性的地步。从笛卡尔以来,人就日益将思想与情感分离;人们认为只有思想才是合理的,而情感本质上即是非理性的。人被劈成两半,一半是知性,这被认为是真正的我(1),它要支配另一个我(me),如同支配自然一样。用知性去支配自然及所生产的越来越多的物品,成为生活的最高目标。在这一过程中,人把自己变成了物,生命变为财物的附属,存在(to be)被占有(to have)所支配。在西方文化的源头——无论是希腊还是希伯来,生活的目标是追求人的完美;而在现代人这里则是追求物的完美,以及如何创造它们的知识。西方人现在处于一种不能体验情感的人格分裂状态,因而感到焦虑、抑郁和绝望。口头上他仍把幸福、个人主义和首创精神视作生活的目标,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目标。若问他为什么活着,他这一切奋斗到底是为什么,他会感到困惑。有人会说是为了家庭而活,有人会说是为了“玩乐”而活,另外一些人则会说是为了赚钱而活,但在实际上,没有谁知道为什么而活;除了想逃避不安全感与孤寂感之外,他没有任何目标可言。

  的确,今日进教堂的人比以往更多,宗教书籍亦颇为畅销,人们比以往更多地谈到上帝。但这种宗教现象只是掩盖着深处的物质主义态度和非宗教的态度,这种现象可理解为对19世纪倾向(以尼采“上帝死了”的名言为特征)在意识形态上的一种反动,这种反动导因于人们的不安全感和认同感。实质上,在这种现象里找不到真正的宗教态度。
 
  从某个角度看来,19世纪对有神论观念的抛弃,是件不小的成就。人们向现实迈出了一大步。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在一切被创造物中,人丧失了由上帝所指定的支配其他被造物的中心角色。从新的客观现实来研究人的潜藏动机,弗洛伊德认为对全知全能的上帝的信仰,乃植根于人类生存中的无助状态。人为了克服这种状态,便只能信仰以上帝为象征的父母和他们的帮助。他认为,人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伟大导师的教导,父母、朋友和爱人洋溢着爱的帮助虽能帮助他,也不过是帮助他勇敢地接受生存的挑战,并全力以赴地回应这一挑战。

  人放弃了如父母般伸出援助之手的上帝的幻象,但他同时也放弃了一切伟大的人道主义宗教的真正目标:克服一己之我的局限,达到爱、客观( objectivity)、谦和,尊重生活从而使生活本身成为生活的目的,使人成为其潜能得以实现的人。这些既是西方各大宗教的目标,也是东方各大宗教的目标。但是,东方没有超验的天父-救主这种观念的负担,而西方的一神教却对这一超验的观念表示强烈的向往。道教和佛教在合乎理性与现实主义方面,优越于西方宗教。他们能够如实地、客观地看待人,因为没有别人,只有“觉者”才能作人的导师;而人们之所以能被他们引导,乃在于人入内心里皆有觉醒与开悟的能力。东方的宗教思想——道教与佛教,以及两者的结晶禅宗,所以对当今西方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原因即在于此。禅宗帮助人们为其生存问题寻找答案,这个答案本质上同犹太教一基督教的传统答案并无二致;但禅宗的答案却不违背理性、现实主义与自主性,这正是现代人的极其可贵的成就。东方的宗教思想比西方的宗教思想更合乎西方的理性思想,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悖论。


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概念中的价值与目标

精神分析典型地表现了西方人的精神危机以及谋求解决这一危机的意图。在精神分析学说的最新发展中,在“人道主义”的或“存在主义”的分析中,明显地呈现出这一趋势。但在讨论我自己的“人道主义的”概念之前,我要说明的是,与大多数人所认为的完全相反,弗洛伊德本人的体系超出了“疾病”与“治疗”的概念,关系到人的“拯救”,而不仅仅是对精神病人的治疗。从表面上看,弗洛伊德是新精神病疗法的创始者,他的主要兴趣和毕生为之努力的主题也在于此。但是,若进一步观察,我们可看出在对神经症进行治疗的医疗观念背后,有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兴趣,这种兴趣弗洛伊德很少表明,很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一隐藏的思想并不涉及精神疾病的治疗,而是涉及一种超出疾病与治疗观念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呢?他所发起的“精神分析运动”的性质是什么呢?弗洛伊德对人类未来的看法是什么呢?他的运动赖以建立起来的教条又是什么呢?
  弗洛伊德对上述问题最明确的答案可能是:“哪里有本我(id),哪里就得有自我(Ego)。”他的目标在于用理性控制非理性的、无意识的欲望,在于使人从他的无意识力量中解放出来。人想控制自己的无意识力量,就必须对之有所认识。他的目标是对真实有恰如其分的知识,这种知识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指路明灯。这些目标是理性主义、启蒙哲学与清教伦理的传统目标。不过,当宗教与哲学以一种可以称之为“乌托邦”的方式提出了这些自我控制的目标后,弗洛伊德却是(或自己相信自己是)第一个通过无意识的探测把这些目标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并指出如何实现这些目标的人。弗洛伊德代表了西方理性主义的顶点,与此同时,他又以他的天才克服了其中虚假的理性主义与肤浅的乐观主义方面,创造性地把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起来。而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以其对人的情感的非理性方面的热衷和崇尚,本来是与理性主义相对立的。

  至于对个人的治疗,弗洛伊德比一般人所想象的更为关心哲学与伦理上的目标。在《精神分析引论》中,他谈到某些神秘实践用来导致人格根本转变的种种尝试。他接着指出:“我们不得不承认,精神分析的治疗结果亦选择了类似的方法。其目的在于加强自我(EgO),使其日益从超我(Super-Ego)中独立出来,扩充其视野,以便从本我(Id)中夺取更多的地盘。哪里有本我,哪里就得有自我。这是一种像开拓须德海②一样的文化工作”。他又以同样的口吻说道,精神分析疗法意在“把人从神经症症候、压抑及变态性格中解放出来”。他也同样看到,精神分析者的作用并不限于作一个“治病”的医生。他说:“精神分析者必须在某种意义上处于超然的地位:在有些分析情境中,他是患者的楷模;在另一些情境中,他得做患者的教师。”他又写道:“‘最后,我们不可忘了,分析者与患者的关系,建立在对真理的爱上面,即建立在对现实的认知上,它排除任何形式的虚伪与欺骗。”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概念中,还有一些超越通常疾病与治疗概念的因素。熟悉东方思想——特别是禅宗——的人,将会注意到下述因素与东方思想中的概念并非无关。首先要指出的是弗洛伊德关于知识导致转变的概念,他认为理论与实践密不可分,在认识自己这个行为中,我们也就改变了自己。毋庸赘言,这一观念同弗洛伊德当时和我们这一时代科学心理学的概念有多大的不同,在这种科学心理学中,知识本身仅停留在理论上,对知者却没有转变的作用。

  弗洛伊德的方法还有一点与东方思想(特别是禅宗)密切相关。弗洛伊德并不赞同给有意识的思想体系以高度评价,而这恰恰是现代西方人的典型态度。相反,他认为我们有意识的思想只不过是我们整个精神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同渊源于内心深处的巨大力量相比,实在微不足道;这种力量是隐秘的、非理性的,同时又是无意识的。为达到对人的真正本性的洞察,弗洛伊德用自由联银的方法,打破有意识的思想体系。自由联想绕开逻辑的、有意识的、通常的思维方式,它把我们导向人格的新渊源,即无意识领域。不管对弗洛伊德无意识领域的内容有什么样的批评,事实上他已因强调自由联想方法,而超越了西方通常的理性思维模式这一基点,从而转入新的趋向,这在东方思想中已有更彻底更长足的发展。

  还有一点是弗洛伊德与当代西方态度完全不同的。这里指的是,他愿花费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或更多时间为同一个人做精神分析。这种疗程事实上使弗洛伊德受到诸多非议。毋须多说,我们应当力求使精神分析尽可能迅速有效;但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弗洛伊德有勇气说为一个人花费穷年累月的时间是有意义的,只要这种努力能帮助他了解自己。从功利观点、盈亏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不值得的。人们会说,从社会效果上看,为了一个人的转变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去做这样一种冗长的分析,是不值得的。要理解弗洛伊德的方法,只有超越现代的“价值”观念,超越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的现行观念,超越收支平衡表。如果我们认为一个人不可与任何物相比拟,如果他的解放、他的安宁、他的觉悟——无论我们愿意使用什么样的说法——乃是我们的“终极关怀”本身,那么我们就不能用时间和金钱来量度这一目的。提出这样一种寓含着对一个人巨大关切的方法,是具备着远见卓识和勇气的,尤为重要的是,它所体现的态度超越了西方的传统思想。

上述评论,并不意味着弗洛伊德已自觉地接近东方思想,尤其是禅宗思想。前面提及的许多因素,在弗洛伊德心中,与其说是有意识的,倒不如说是无意识的。弗洛伊德完全是西方文化、尤其是18——19世纪思想的产儿,他不可能接近禅宗中表现出来的东方思想,即使他熟悉这种思想也是徒然。弗洛伊德对人的描写,本质上是18一19世纪的经济学家与哲学家所描绘的图像。他们把人根本上看作是竞争的、孤立的,与别人的联系仅仅出于交换上的需要,满足经济与本能的要求。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是一个受力比多驱使的机器,由将力比多兴奋保持在最低限度的原则控制。他认为人基本上是利己的,只是为了满足本能欲望的需要,才各自与他人发生关系。在弗洛伊德看来,快乐是对紧张的松弛,而不是对喜悦的体验;人被看成知性与情意截然割裂;人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启蒙哲学家所说的知性自我;友爱是一种与事实背离的不合理要求;神秘体验是一种向婴儿期自恋的退化。

  我所力图说明的是,弗洛伊德的体系中虽有这些同禅宗明显相违之处,却仍然有一些因素超越了通常的疾病与治疗的观念,超越了关于意识的传统理性观念,这些因素导致精神分析进一步的发展,这一发展与禅宗思想有着更为直接和肯定的联系。

  不过,在讨论“人道主义的”精神分析与禅宗的联系之前,我想指出对理解精神分析进一步发展至关重要的一项变化,即要求进行分析的患者及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发生了变化。

  在本世纪初,来找精神病学家的主要是患有病症的人。他们或者是一只手震颤瘫痪,或者是有强迫性的清洗痛,或者为某些强迫性的念头所折磨。换言之,按照 “病”这个字在医学上的意义,他们是生病了;某种东西妨碍了他们不能像所谓正常人一样行使其社会功能。如果这就是他们患病的原因,那么他们的治疗概念是与疾病概念相应的。他们想排除这些病症,他们的“健康”观念就是——不要生病。他们要求与常人一样健康,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不想比社会上通常的人更不快乐、更不安宁。

  这些人现在仍求助于精神分析家,精神分析对他们仍是一种排除病症、发挥其社会功能的治疗方法。不过,他们以前在精神分析家的病人中占多数,现在却成了少数——或许这并非因为他们在绝对数量上的减少,而是与许多新‘编人”比较,在比例上成了少数。今天的这些新“病人” 能发挥正常的社会功能,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病人,但他们确实患着“时代病”,即我前面所说的那种压抑和麻木不仁。精神分析家的这些新“病人”,并不知道他们患的是什么病。他们抱怨着内心沮丧、失眠、婚姻不幸福、工作无趣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烦恼。他们通常相信,这种或那种特定症状即是症结所在,只要排除这些症状,就会一切如常。但他们通常未曾看到,他们的问题不在于沮丧、失眠,以及他们的婚姻或工作。这种种抱怨只是我们的文化允许他们表达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的自觉形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有着所有自以为患着这种那种特定病症的人所共有的疾病。这个共同的疾病,即人同人自己、同他的同胞、同自然的疏离,是感觉到生命像砂子一样从手中流失,还未懂得生活就将死去;是虽生活在富裕之中却无欢乐可言。

精神分析能对这些“时代病”患者提供什么帮助呢?这个帮助是——而且必须是——不同于以往那种排除症状、使患者重新发挥其社会功能的“治疗”的。对于那些在异化中受苦的人,治疗并不在于使他免除疾病,而在于使他获得幸福安宁(well-being)。

  然而,对幸福安宁下定义,却是相当困难的事。如仍停留在弗洛伊德体系中,则幸福安宁就不得不用力比多理论来界定,这不过是能够充分发挥其性功能而已;或者换一个角度,是对隐藏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察觉。这些定义在我看来,只触及真正的人类存在问题及完整的人所达到的幸福安宁的边缘。任何对幸福安宁的尝试性回答,必须超越弗洛伊德的参考系,导向对人类存在的基本概念的讨论——尽管这个讨论必然是不完整的;人类存在的基本概念乃是人道主义精神分析的基础。只有这样,才能为比较精神分析与禅宗思想奠定基础。

三、幸福安宁的性质——人的精神进化

界定幸福安宁,第一步可作如下表述:幸福安宁是与人的本性相一致的存在状态。若再深入一步,我们会提出过详的问题.就人的生存条件而言,这存在状态究竟是什么?这些条件又是什么?
人的生存蕴含着这样一个问题:他不由自主地被抛入这个世界,又不由自主地被带离这个世界。动物天生就禀赋着适应环境的机制,它完全生活于自然之中;与动物相比,人缺乏这种本能机制。他不得不主动去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左右。他身处自然之中,却又超越了自然;他能意识到自己,但意识到自己是个分离的存在物又使他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失落与无能为力。出生这一事实本身就蕴含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从他诞生那一刻起,生活就向他提出了问题,这一问题必须由他回答。每时每刻,他都必须回答它;不是用他的头脑,也不是用他的躯体,而是用他的全部身心来回答,用那会思、会梦、会睡、会吃、会哭、会笑的他来回答。生命所蕴含的这个难题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们如何克服困隔离感而产生的痛苦、禁锢和羞愧?如何才能与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同胞、与自然合为一体?人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即便是疯狂,也是一种解答。通过疯狂而摆脱外在世界,完全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壳中,这样便能克服隔离的恐惧。

  问题永远是相同的,答案却五花八门。不过根本上只有两种答案。一种是以退化到知觉尚未产生的合一状态——人诞生前的状态——来克服隔离。另一种答案则是完全的诞生,是发展人的认知、理性及爱的能力,达到一种超越自我中心的境地,从而与世界达成新的和谐、新的统一。

  我们说的诞生,通常指生理上的分娩,这是十月怀胎后的结果。但这种诞生的重要性在许多方面都被过高估计了。重要的是,婴儿在初生头一周,同成年男女相比,更像是处于子宫之中。不过,诞生却有一个独特的方面:脐带被剪断了,婴儿开始了它的第一个活动——呼吸。从此以后,割断每一条原始纽带,都只有靠真正的活动才能实现。

  诞生不只是一个行动,而是一个过程。生命的目标在于完全诞生,可悲剧却在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至死都没有达到这种诞生。活着就是每一分钟都在诞生。一旦诞生停止,死亡也就来临。从生理学上看,我们的细胞组织处于不断诞生的过程中;但从心理学上看,我们大多数人却在到达某一点后就不再诞生。有些人完全就是死胎,在生理上他们继续活着,在心理上却渴望返回到子宫、大地、黑暗和死亡;他们是疯狂者或接近发疯者。另有许多人在他们的生命的道路上继续推进,但他们依然不能把脐带完全剪断;他们对母亲、父亲、家庭、种族、国家、地位、金钱、神祗等仍有着共生性的依附;他们从未完全成为他们自己,从而也就从未完全诞生。

  对生存问题企图作退化性的解答,可以采取各种不同的形式;但这些人的共同点则在于他们注定失败,并导致痛苦。人一旦从与自然处于前人类的、乐园式的合一状态中分离;他就决不能返回他所从出的状态,两个带着火剑的天使阻挡了他的退路。只有死亡或疯狂——而不是生活与清醒——才能达到这种复归。

  人可以在几个层面上寻求这种退化性的结合,但这同时也是病态的与非理性的层面。他可能被返回子宫、返回母亲大地、返回死亡的渴望所主宰。如果这个目标是耗尽一切而无限制的,其结果就是自杀或病狂。另一种寻求合一的退化方式较少危险,也较少病态,它的目的是与母亲的怀抱、或母亲的手、或父亲的命令连结在一起、各种目的的差异,表示着各种人格的差异。那些想留在母亲怀抱中的人,是永久依赖性的乳儿,当他被爱、被照顾、被保护、被赞美时,他会有一种安适感;当他遭受同充满慈爱的母亲分离的威胁时,他就充满不可忍受的焦虑。同父亲命令连结在一起的人,也许会发展出相当大的主动性与活动性,但他永远都匍伏在一个对他发号施令、奖赏或惩罚他的权威脚下。另一类退化倾向蕴于破坏性中,旨在以破坏一切人和物的欲望来克服隔离。他可能是以吞食一切人和物的愿望寻求这一点,就是说想把世界及万物都当作口中之食,或除了自己外要完全毁灭一切。另一种企图克服隔离痛苦的方式,在于建立人们的自我,成为一个隔离的、确定的、不可破坏的“物”。于是,他把自己感受为他的财产、他的力量、他的声望和他的智力。

  一个人要想从他的退化性结合中摆脱,必须逐渐克服他的自恋倾向。就初生儿来说,甚至尚未感知到存在于他之外的世界;他仍与母亲的乳头和乳房合为一体,他仍处于一种主客分化前的状态。此后不久,儿童发展出区分主客体的能力,但也仅仅是感觉到我与非我的不同。但在情感方面,要想克服自恋式的全知全能态度,就需要有充分成熟的发展,但这一阶段是很难达到的。我们可以在儿童或神经症患者的行为中,清楚地观察到这种自恋的态度,只是前者通常是有意识的,而后者则是无意识的。儿童并不是以事实的本来样子来接受它,而是以他所要求的样子来接受它。他类活于他的愿望之中,他对现实的看法就是他所要求的那个样子。假如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他会大发脾气,其作用就是(通过父母的中介)迫使世界符合他的愿望。在儿童的正常发展中,这种态度会慢慢变得成熟,从而意识到现实,接受这个现实及其规律和必然性。而神经症患者则达不到这一点,他对现实不能放弃自恋式的解释。他坚持现实必须符合他的观念,一旦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他的反应要么是迫使事实符合他的愿望(就是去做无法办到的事);要么就是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去做无法办到的事。这种人所具有的自由观——不管他是否意识到——乃是一种自恋式的全知全能观;而一个完全发展的人,他的自由观乃是对现实及其规律的认识,并在必然规律的范围内行事。他以自己思想与情感的力量来把握世界,并建设性地把自己与世界联系起来。

  这些不同的目标与达到目标的方式,根本上并非思想体系的不同。它们是不同的存在方式,是所有人对生活提出的问题所作的不同回答。由各宗教体系所给出的相同答案,就构成宗教的历史。从原始的噬杀同类到禅宗,人类对生存问题仅仅给出少量的答案;而每个人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也都给出各自的答案,虽然他通常并求意识到他所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在我们西方文化中,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所给出的就是基督教的或犹太教的答案,或是开明的无神论的答案。但是,如果能对每个人作精神上的X光透视,我们会发现有如此众多的吞噬同类者,有如此众多的图腾崇拜者,有如此众多形形色色的偶像崇拜者,而基督教、犹太教徒、佛教徒和道教徒却为数甚少。对于人的生存,宗教是一种正规而又精巧的答案,因为它可以在意识中为人们分享,并与其他人共同参与宗教礼仪。所以即使是最低级的宗教,也能使人在这团体中产生一种合理感和安全感。当人们不再参与这种宗教,当退化的愿望同意识及现存文化的要求发生冲突时,神经症就成了一种隐秘的、个人的“宗教”。

  为了理解一个患者——或任何人——我们必须知道,对于生存问题,他的回答是什么;或换种方式来说,他那种隐秘的、个人的宗教是什么?他把他的全部努力和热情奉献给什么?大部分我们所认为的“心理问题”,只不过是他给出的基本“答案”的派生结果。因此,在这个基本答案——即他那隐秘的、私人的宗教——被了解之前,企图去“治愈”他的疾病,毋宁说是徒劳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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