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人生:惊魂未定 (3)
7月24日,是我第二次人生的第八天。那天上午九点左右,这里的一位肿瘤内科医生托朋友告诉我,因为我的颅内发现了五个癌症转移病灶,虽然体积都很小,但情况十分紧急,必须暂缓其它部位的处理,立即开始头颅部位的治疗。因为中枢神经系统有血脑屏障的保护,大多数抗癌药物都不能有效地穿过这层保护结构进入脑组织杀灭癌细胞,所以对颅脑部位的肿瘤常常要采用放射治疗。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已经为我预约了放射治疗科的门诊,先进行必要的准备,然后尽快开始治疗。据估计,像这样不同位置的肿瘤,需要进行全脑放射治疗,大约一个月左右,才能控制颅内转移病灶的发展。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让我大吃一惊,彻底打乱了我原本淡定的心情,改变了我的一切计划。而且我必须认真考虑后果:一个月的连续多次放射治疗,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目前毫无任何中枢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和体征。但经过了一个月放射治疗,很可能就变成一个基本上无用的人,也很可能发生颅内脑水肿、有关中枢神经系统受损之类的并发症,比如头晕、头痛、癫痫。而其它部位的肿瘤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说不定也就进一步发展。后果难以预料。也许,我最终会像个植物人那样活着。一时间我的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告诉你一个小小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件事对我心理上的冲击有多大:整整三到四天,我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任何美食佳肴,包括我自己多年喜欢的家乡美味,这时候忽然都毫无兴趣,甚至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慌乱之余,我还必须要冷静地面对现实,紧急同有关人士请教、磋商。我想起来,宾大癌症中心已经为我安排下星期最快的时间去见肺癌专家Langer 教授,也帮我联系了一位放疗专家Maity教授。我必须先听听他们二位的意见。我马上将最新的情况分别发给Langer教授和宾大的放疗医生。可惜Langer人在国外,一直没有回音,我在上海的老同学也无法联系上,但宾大放疗科的Maity大夫很快就回音了。他仔细听了我的情况后,又问了我一些基本健康问题和最近的情况,肯定地告诉我:(1)我这种情况目前不属于危急情况,不要立即匆忙开始治疗;最好等见过Langer教授之后再开始治疗;(2)即使放射治疗也不需要全脑照射,而更倾向于精确度更高的局部辐射,尽可能减少对正常脑组织的损伤。这方面有“伽马刀”(Gamma knife)和“隐形刀”(Cyber-knife)两种成熟的设备可以采用。宾大医学部目前使用伽马刀,可同时聚焦颅内多个肿瘤病灶进行辐射,只杀灭肿瘤细胞,对周围组织影响很小。听他这样一讲,我顿时如释重负,感到了希望。这才鼓起勇气去见当地医院的放疗科医生。
那天接待我的一位放疗科大夫姓丁,是一位华人年轻人,非常客气。他知道我在宾大癌症研究中心,对我十分仔细。他看过了CT光盘、问过了病史、作过了常规体检之后,我们才开始仔细谈治疗的问题。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建议和解释,居然和宾大放疗科Maity大夫非常接近。简直就像是同一位老师所教的。我当然更加感到放心。笼罩在我脑际一大片乌云终于迅速散去,让我再一次看到了希望与光明。
我谢过了丁医生,回到家里,马上给宾大的放疗科大夫发了邮件。又稍为休息了一会,让你自己慢慢静下心来,才给各地的朋友们发邮件。
现在看来,他们二位放疗科大夫的建议一致,我完全能接受。那就是采用高精度的伽马刀或隐性刀,用高能辐射杀灭颅内的几个癌症转移病灶。对于全身的癌细胞,如果有可能,就同时进行靶向化疗。因为我在宾大爱博生癌症中心工作已有十几年,各方面都比较熟悉,同事们也都希望我在宾大治疗。等结束了第一个疗程之后,就开始使用朋友们精心推荐的中医、气功、饮食等辅助疗法,稳定病情、增强疗效。即便是为了这些朋友们的一片热诚,我也应当充满信心地应对眼前的魔蟹,迎接一个又一个黎明。
第二次人生:柳暗花明 (4)
我的第二次人生进入了第三周。
在各方老朋友的大力支持、精心安排之下,经过了二个多星期紧锣密鼓的检查、诊断、和特殊准备工作,我从这星期开始,终于在宾大癌症中心正式进入临床治疗阶段。通过癌症中心几位主要负责人的亲自关照,为我推荐了宾大首屈一指的肺癌专家兰格尔教授 (Corey Langer) 和擅长治疗颅脑转移的巴桑塔教授 (Michelle Alonso-Basanta),组成治疗小组,便于各科室之间的高度协调。
上午七点钟我们就从家里出发,赶到宾大医学部近两年才启用的“现代医学治疗中心”,的癌症中心就诊。这里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设备先进、技术力量雄厚,而是各个相关的临床科室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提高患者诊治的效率。我们上午先到肿瘤放疗科拜会了主要治疗颅脑转移的医生巴桑塔教授,下午又拜访了兰格尔教授。他们事先都和我用电子邮件联系过几次,也阅读过我的影像光盘和病历记录,彼此已经初步交换过意见,对我的情况已经心中有数。二位大夫不仅经验丰富,思路清晰,而且为人幽默爽快,一见面就马上给人一种安定与信心。我心里埋藏多日的种种疑虑也随之一扫而空。
见面之后,他们只是详细地询问我最近的病情变化,又亲自作过了必要的体检,特别是神经系统的体检和意识方面的检查,一切都正常。然后才讨论我的治疗方案。根据我目前的总体病情和发展状态,当务之急是(1)解决脑内的转移病灶。(2)尽快缓解肿瘤转移引起的剧痛,增强体质,以便全身治疗。(3)尽快制定最妥善的全身药物治疗方案。一旦拿到了相关的基因突变结果,立即采用相应的治疗措施。所以,解决脑内转移需要越快越好。
根据当时的头颅核磁共振扫描结果,我的脑内一共有五六个很小的癌细胞转移病灶,都在2毫米与5毫米之间。最适合采用伽马刀治疗,这样可以一次消处全部病灶、时间短(一天准备,一天治疗)、副作用小,而且可以与全身化疗同步进行。我也当即表示赞同。巴桑塔教授马上就通知了她的治疗小组,包括神经外科医生。放射治疗医生、和治疗小组具体负责的护士长。安排在下星期一准备(8月5日),星期二治疗。让我高兴地是,这项治疗并不需要把我剃成“光郎头”,否则就不敢见人了。
8月5日上午我们开车去市中心的“宾夕法尼亚医院”作伽马刀治疗的准备工作。刚进入费城市区,就有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我一看那熟悉的号码,正是在地区医院工作的老校友打来的,我的肺活检就是在他的安排之下顺利进行的。他第一句话就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们!”,我就猜到是同肺癌活检组织的基因突变检测结果有关。因为这对制定全身治疗方案十分关键。找到了这个突变,就有非常特异的药物杀灭原发和转移部位的癌细胞,而对骨髓和正常细胞没有影响,不仅疗效好,而且副作用小,只需要口服药片就可以了。这段时间我们每天就在期盼这方面的消息。朋友接着说“你的癌细胞里确实发现EGF-Receptor的有关基因突变。这样一来,你的治疗就要简单多了,不仅疗效也会好很多、而且副反应很小。”
听完这非同小可的好消息,顿时让我不仅如释重负,而且颇有些激动,过了几分钟我才平静下来,把这关键消息发给宾大的肺癌专家和我的治疗小组。然后继续开车到医院去作伽马刀治疗的准备工作,拜会了主刀的神经外科医生和他的有关助手。
中午时分回到家里,休息了二小时,又开车去宾大放疗科,治疗我的髋关节和腰背部剧痛。这是癌症转移的两个主要病灶,这两个部位的骨组织受到癌细胞的侵袭最严重,所以发生持续性剧痛,而且随时会发生骨折。放射治疗就是要杀灭这两个部位的大部分癌细胞,缓解或消除剧痛。我被“安装”在治疗器的治疗台上,技术员和助手开始仔细核对体表的标记。启动治疗之后,他们全都退出,只剩下我和庞大的治疗器。只见那淡绿色的庞然大物在电脑的支配下,先后伸出“圆大头”、“圆小头”、“方大头”、“扁方头”,在我身体的左右侧和上方慢慢旋转,然后停留下来,发出吱吱的微声,再慢慢地缩回去。我猜想那就是在向标记的部位发射治疗射线,剿灭癌细胞了,不过这场鏖战,看不见满地硝烟、听不见刀枪剑戟。一切都是在静悄悄地进行。
作完之后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匆匆回到家里就休息了。儿子从纽约回来,我也只同他打了招呼就睡了。半夜醒来之后,才感觉到髋关节和腰背部的剧痛的确有了缓解。我想,再治疗九次,加上全身的药物靶向治疗,我也在使用朋友介绍的单味验方中药,总体情况肯定会日趋缓解。第二次人生进入到第三周,终于峰回路转,第一次见到了柳暗花明的春色。
这一天最有趣的消息,是来自上海我母校的一条新闻已经传到美国,说我生肺癌已经死了。住在新泽西的一位朋友晚间小心翼翼地打电话到家来,打听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我听到之后差点没笑出声来!如果不是腰背剧痛,我非要开怀大笑不可!这可能是我这次生病以来最浪漫、最有喜剧色彩的新闻了!
第二次人生:伽马神刀 (5)
8月6日恰是我第二次人生的第三周。根据治疗小组的共同决定,我需要尽快接受“伽马刀治疗”,清除颅内的癌转移病灶,消除隐患。否则,只要其中任何一个转移灶长大,都足以要了我的性命。时间就定在这一天。因为前一天我已经收到了关于“表皮细胞生长因子受体”(EGF-receptor)基因突变的好消息,我的心情也十分轻松。
一清早我就起来。先洗个澡,刮好胡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像过节一样从家里出发了。差不多五点半就到了城里的宾夕法尼亚医院的“伽马刀治疗中心”。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所医院,由富兰克林和另一位费城医生Thomas Bond创设于1751年,现在是宾大医学院直属教学医院。因为去得特别早,很快就办完了入院挂号手续,作完了心电图和血液常规抽血,然后就被一位热情美丽的护士带到伽马刀治疗中心。作完常规体检之后,又做好了静脉插管等准备工作。
过了不久,我血液中滴注的低度麻醉药开始起作用。我渐渐入睡了。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被安装了一个“禁箍儿”,不过没有孙大圣的那样精巧,前后大约有一尺多;材料也不是紫金打造,而是钛合金,倒像是宇航员的头盔。其实那是一只“三维坐标定位器”,是为了对颅骨和大脑进行精确的核磁共振扫描,对颅内的癌症转移病灶进行可靠定位,以便伽马射线能精确地投射、汇聚到癌症部位,同时也尽可能避免误伤到正常的脑组织。
戴上了这顶“定位器”大约30分钟,护士就推我进入核磁共振的房间,给我戴上耳塞,然后进入扫描器。用了半个多小时作完了高分辨扫描,作为最后治疗的精确标志。医生们随即根据这份影像资料进行术前会商,明确了颅内现有转移灶的数量(一共14个),制定了针对每个病灶进行伽马射线聚焦的最佳角度和辐射能量。大约20几分钟之后,我就被护士从休息室推到伽马刀专用治疗室,扶着我在治疗器上的病床上躺下。几分钟之后,一切准备就绪,护士开始寻找我选择的一首钢琴协奏曲,治疗仪的“圆大头”就一边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边慢慢地启动、运转到我头颅的上方,然后开始调整治疗的角度。那情景很像是外星人在用什么神秘武器对地球人进行研究,似乎要看穿我的全部秘密、探查我的全部心思。
接下来,护士开始播放那首钢琴协奏曲,治疗也就开始了。护士和技术员也先后退出房间。经过精确定位、聚焦的高能伽马射线从不同角度穿过我的头颅骨,进入大脑,开始逐个地剿灭我脑内的转移病灶。这些病灶,最小的只有0.5毫米,最大的也只有5毫米。正好在伽马刀的威力范围之内。虽说是高能“伽马射线”,其实我们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只听到细细的嗡嗡声,和蜜蜂的声音差不多。刚开始,我还能听到钢琴曲的奏鸣,到后来我慢慢进入梦境,蜜蜂和钢琴曲都飘然而去。整个治疗大约106分钟,就是这样神秘而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侵袭我大脑的14个癌症病灶,就是这样无影无踪地被消除了。慢慢地我也在催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连“蜜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等我醒过来,治疗器的“圆大头”已经停下来,连蜜蜂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几个黄豆大小的圆灯还亮着。护士和治疗室的技术员已经站在两旁,笑眯眯地对我说,“睡得好吗?没有作个好梦?”我笑着对他二位招招手,撒个弥天大谎说,梦见我飞到了火星上!他们全都笑了。然后才推来我的小病床,我坚持自己自己爬回病床,很快就被推回我熟悉的休息室。随后,护士就在我的病床上加上一张活动餐桌,摆上了我的早餐。随后又搬来几张椅子,让家里人也过来一起说说话,看看我那幅和韩国愤青差不多的尊容。
给你们看看我回到休息室之后用手机拍摄的尊容吧,这就是我当时的记录。下午三点出院后,我们先把儿子送到火车站,才回到家里。最忙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段时间的紧急措施,等于是集中优势兵力,对付最为凶顽的敌人。以后的治疗则是用高度精密的武器,向全身各处的癌细胞展开全面剿灭。所以治疗会逐渐趋于常态化、趋于平稳,很可能还是一场持久战。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新闻”。
而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今后几个月里,除了每天去作一次腰背部和髋关节的放疗(还有六次),就是在家休息。每天口服全身治疗的靶向治疗药物,坚持晨练吸氧、练习气功,等腰背部和髋关节的疼痛有了显著的缓解,我就可以一边坚持服药,一边梦想着上班了。
第二次人生:满月杂记 (6)
时光,就充斥在大气中,有时候很快很快。你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像白驹过隙。
时光,就悬挂在心坎里,有时候很慢很慢。你分分秒秒盼它过去,它却久久徘徊不肯离去。简直是度日如年。
时光,就描绘在天穹上,有时候乌云密布,有时候彩霞满天。有时候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飘忽不定。
这就是我第二次人生第一个月的真实感受。
从7月16日被医生明确告知我患有“晚期肺癌”,并且已经转移到了骨骼、肺门淋巴结、大脑,到今天刚好是一个月。从我把7月16日宣布为自己第二次人生的开端,到今天,也刚刚满月。清晨,我书房外的天际,飘来几丝淡淡的彩霞,如此宁静、如此祥和,恰似我此刻的心情。
面对那满目青翠,几片彩云,我忽然感到自己明白了许多前生尚未明白的道理。
从来没有料想到,我会有如此多的患难之交。
—— 差不多我患病的消息刚一传出去,你们就开始“密谋策划”一定要帮我们作点有用的事,一定要和我们共度难关。甚至连买菜、拿药、开车这样的琐事都有人想到。常常有人把自己家收获的有机蔬菜悄悄放到门口,连招呼也不打就开车“溜了”。
—— 你刚听说我生病,马上去店里买来一只小书桌,说是放在客厅的窗口,可以让我每天呼吸新鲜空气。又买来一架漂亮实用的助行器,还亲自带来工具,全部帮我安装好,解决了我每天在室内活动的尴尬疾苦。
—— 我们平常都忙,很久都不联系,连个电话也不打。但你一听到我的消息,立刻把自己收藏的验方中药用特快邮件寄到我家里,让我先行使用。没过几天,又囊括了所有的余品,驱车数百里为我送来,以救急需。
—— 你身在国外,游移不定,却几乎每天打来长途电话,一丝不苟地指导我进行辅助治疗,一讲就是一小时。从不在乎电话费是多少。
—— 我生病的消息传到美国中西部,你马上打来电话询问病情,随后又寄来收藏的珍稀灵芝,助我度过难关。
从来没有料想到,我会有如此多的患难之交。
—— 差不多我患病的消息刚一传出去,你们就开始“密谋策划”一定要帮我们作点有用的事,一定要和我们共度难关。甚至连买菜、拿药、开车这样的琐事都有人想到。常常有人把自己家收获的有机蔬菜悄悄放到门口,连招呼也不打就开车“溜了”。
—— 你刚听说我生病,马上去店里买来一只小书桌,说是放在客厅的窗口,可以让我每天呼吸新鲜空气。又买来一架漂亮实用的助行器,还亲自带来工具,全部帮我安装好,解决了我每天在室内活动的尴尬疾苦。
—— 我们平常都忙,很久都不联系,连个电话也不打。但你一听到我的消息,立刻把自己收藏的验方中药用特快邮件寄到我家里,让我先行使用。没过几天,又囊括了所有的余品,驱车数百里为我送来,以救急需。
—— 你身在国外,游移不定,却几乎每天打来长途电话,一丝不苟地指导我进行辅助治疗,一讲就是一小时。从不在乎电话费是多少。
—— 我生病的消息传到美国中西部,你马上打来电话询问病情,随后又寄来收藏的珍稀灵芝,助我度过难关。
—— 我要去做伽马刀治疗,你天不亮就起床,赶到远郊区的寺庙里,买下上百条活鱼,虔诚地投进放生池里,对菩萨许下心愿,保佑我手术顺利。
—— 你刚从西部搬回美东,还没有安定下来,就风尘仆仆赶到费城来看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临床经验激励我不屈不挠、指导我战胜病魔。
—— 我刚做完了伽马刀治疗,你在梦里来到美国照料我住院。看到太阳很好,想帮我晒晒被子。不料天上下起鹅毛大雪。你哭醒了:“兄弟!你这病生得好冤啊!”
—— 即使只为了各位这份无价的友情,我也应当好好活着。为你们活着!
从来没有想到,中东、北非离我们的生活有多遥远。
—— 患病之前,具体说是我的第一段人生,我常常感到伊拉格、科威特、利比亚、埃及、以色列、巴勒斯坦这些地区特别引人注目。我每天关注伊拉格发生了多少次人弹袭击、多少人流离失所、无辜丧生。阿拉法特是否被人毒害,利比亚的卡扎菲的尴尬处境、穆巴拉克的审讯结果、开罗的大街上又死了多少人。我记不清曾有多少次为这些新闻的离奇、转折、结局感到震惊、愤怒、困扰、忧虑。
—— 进入了第二次人生之后,我开始“远离政界”。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敌人——那成千上万个气势汹汹的癌细胞,考虑着怎么同医生密切合作,尽快剿灭这些敌寇。不到一月,我终于发现:伊拉克的战事、中东的争端、北非的抗议和我其实关系不大。那些地方的政府官员在决策的时候,从来没有征询过我的建议。就连奥巴马总统在决定中东政策的时候,也从来不参考我的意见。我高兴也罢、烦恼也罢、焦虑也罢、欣慰也罢,都不会左右那些地方的局势,既不能挽救穆巴拉克,也不能挽救穆萨德,更丝毫不会改变当地老百姓的命运,甚至对奥巴马的选票都毫无影响。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操心?想通了,睡眠好了,血压也就平稳了。想来我体内那些不可一世的癌细胞也就不再那么疯狂了。
—— 远离战火,远离烦恼。才是健身之道。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原来平静的生活可以如此丰富。自从我被戴上了“晚期肺癌”的桂冠之后,我每天的生活忽然变得具体而规律起来。我暂时告别了实验室里繁杂的业务,同事们也尽量少打电话、发邮件给我,以便我好好休养。我的任务就是老老实实作一个模范病人,按照医嘱和朋友们的叮嘱服药、晨练、吸氧、静坐。我同放疗科的医生、护士、技术员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不到一个月,我的体重就达到患病之前梦寐以求的“完美标准”,从160磅下降到140磅。虽然医生和护士都笑咪咪地警告我必须“努力增加体重,否则就停止你的放疗计划”,但他们都承认我的“总体情况的确很棒”。我对他们说:患病之前我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希望能达到这个体重标准,可惜都失败了。没想到如今居然用这种方法达到了目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如今换了一种心境来生活,换了一种心境来观察生活,原本平淡无奇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格外绚丽多彩。凌晨的空气沁人心脾,满目的苍翠如此迷人,娇嫩的秋蝉细声细气,林间的小鸟妙语连珠,草丛的蘑菇宛如童话,花中的新蕊精巧雅致,后院的番茄娇艳欲滴。就连草地上随意凝成的露珠,也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宛如一大群七彩迷你钻石。所有这一切,都在编织着一幅永不重复的千秋画卷,演奏着一部动听迷人的天工神曲。
所有这一切,我过去虽然也过千百次,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我在“事业”、“奋斗”和“忙碌”的神圣借口掩盖下,忽略了多少天赐良辰、人世美景。那时候,我把这一切都留给“将来”。有趣的是,“将来”只属于时光老人,被锁在时光老人的保险箱里。遗憾的是,时光老人记忆太差,早已记不清谁该拿哪一把钥匙。这是我上一次人生最深刻的教训。所以我特地把它带到第二次人生来。
—— 只有珍爱生活,生活才会垂青于你。
第二次人生:从来真情胜良药 (7)
不知不觉之中,我同魔蟹的苦苦搏斗已经过了二个多月。读过我前几篇短文的朋友,也许会产生一种错觉:晚期癌症也不过如此而已。看上去,我的文字有点“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的味道。平心而论,同癌症最初搏斗的那一段经历其实并不那么轻松。
那段时间里,除了每天承受癌症直接造成的痛苦,还要面对各种治疗手段带来的副作用。最常见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味觉的消失、食欲的下降。因为放射治疗、抗癌药物、和镇痛药物的综合影响,原本可以享受的各种食品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连果汁、冷饮、啤酒、葡萄酒完全都变得又酸又苦,简直无法入口。就连最普通的矿泉水,原本清澈透明,沁人心脾,这时候居然也变成了腐败的汤汁。至于那些珍贵的中草药,更无法下咽。短短几天之内,我已经停止了所有的饮食。不到一个月,我的体重迅速下降了30磅,不得不依靠静脉点滴维持最基本的营养需求。因为急剧的消瘦,人变得越来越疲倦,小小的手机拿在手里也变得十分沉重。不到十天,我的手上已经有了不少针眼,可怜的护士有时候要辛苦三、四次才能完成一次静脉点滴。
为了改善我的食欲,医生开给我一种据说是开胃的药物。没有料到这药居然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幻觉。有时候因为极度口渴,却感到窒息难熬,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我常常感到屋子里有陌生人。我明明也知道没有人,却无法消除“陌生人”的幻觉。我于是认为:这很可能就是“魂不附体”的后果,说不定我很快就要结束第二次人生,永远解除痛苦了。我于是开始考虑:也许我真的应该替周围的人着想,选择放弃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挂满枝头的红果,无不依恋地说:再见了,老朋友!俗话说“草木有情”,你们在这里整整陪了我十五个年头,今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恰恰这时候,我想到了在中西部的另一对老朋友。他夫妇早就同我约好,将在九月份开完学术会议之后,从波士顿直接赶到费城,专门来同我提前过中秋,也庆祝我来美国31周年。再过二天,他们就要到了。
二天之后,老同学如约而至。为了尽量减少我的负担,他们事先在机场租了车,直接开到我们住处。晚餐时间,我特地备了一瓶好酒庆祝中秋,也庆祝我来美国31年。有趣的是,我这一次反而不能喝酒,只好用了一杯果汁,算作美酒,庆祝我们老同学再次相聚。晚餐后,他们看到我非常疲倦,就催我早早休息,自己又连夜开车赶回机场。那天我们特地拍了一张合影留作纪念。然而照片上的我,不但非常消瘦,而且非常疲惫。明明心里高兴,脸上却又笼罩着一层愁云,一幅颇为尴尬的表情。连我自己也没有勇气拿出来。
他二位走了没几天,我这里就出现了一件奇迹:有一天我忽然尝到了矿泉水有了淡淡的甜味!能饮水就有了生存的希望,这让我大为惊喜。一连几天我又尝试了多次,都是如此。我意识到我已经恢复了对水的味觉,终于可以自己进食部分流质的饮食,不再依赖静脉点滴。不久,我又尝试着少量饮用果汁、冷饮。又过了几天,还可以进食少量蒸蛋。
随着中秋节越来越近,我的食谱开始慢慢地增加。我不仅把“放弃”的念头彻底置于脑后,反而格外盼望今年的中秋。道理很简单:我在上海、洛杉矶、和芝加哥的好几位老同学都已经约好,在中秋节期间到费城来聚会。我们这些相识四十年的同窗故友,在我遭遇坎坷的时候,不顾一切,名曰“休闲度假”,实则探望病人。大家要用医科最古老的方式驱除邪魔,助我康复,岂能不让人期盼!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老朋友相聚的步伐也越来越近。第一批“客人”从上海出发经洛杉矶来费城。洛杉矶的同学特地搭乘同一班飞机过来。还事先在费城机场租好了车。一到费城,他们就直接开到我住处。又过了一天,芝加哥的老弟也赶到费城。为了尽量减少对我的打扰,这位老弟干脆在机场订好旅馆,然后才到我们住处来聚会。按照医科最古老的礼仪,驱逐邪魔,恢复元气。
西方医学史上,最初的疗疾方式当然是意念为主的“祭祀”,而酒又是“百药之祖”,据传可以医治百病。所以我们聚会自然也是非酒不可,而且只在心灵意念之中祈告,彼此只叙旧情,绝口不提“病”字,更不提“癌”字。所以我们先后去了费城二处酒家。
先去的一家是一处临河而建的鲜啤酒坊,位于一个山水相依的小镇上。其实我们大都去过这家啤酒坊。如今再去,自然是因为故地重游,旧情难忘。
我为大家推荐的第二处,也是美国独一无二的餐馆,号称“美国第一酒家”,名字却十分淳朴,就叫“古城酒家”(CITY TAVERN)。那是美国建国之前的一家餐馆,曾是许多建国元老钟情的下榻与就餐之处。美国建国之后的第一次国宴也在那里举行。餐馆在十九世纪毁于火灾。三十多年前由国家公园管理处在原地复建。这里不仅烹制十八世纪风格的菜肴,还按照华盛顿、杰佛逊、富兰克林等建国元老的私人配方酿制生啤。我过去曾在这里招待过不少远方来的朋友,包括许多老校友。这次老同学相聚,情义非同一般,所以我提议还去这里,以便留下一点值特别的回忆。
可惜这一回的二次午餐都轮不到我买单。他们如今比我力气大,我根本没有机会再尽地主之谊。心里总是有点愧疚。他们几位远道来看我,居然还让他们自掏腰包,甚至都不让我说“愧疚”二字。我们以酒为媒,畅叙旧情,没有客套、没有恭维,说长道短,海阔天空,唯独不提一个“病”字。自从7月16日以来,这是我最为轻松的几天。有不少时候,如果不是他们反复催我去休息,我已经忘掉了自己是身患恶疾的“病人”。
几天之后,老同学们先后都走了。他们带走了我的忧虑,我的病痛、我的疲倦;却把满腔信心,无穷思念、和满园秋色统统留给了我。这几天,我的住处已经秋色烂漫,令人陶醉。
秋天历来是我最为迷恋的季节,我的老朋友们都是知道的。他们选择这个最美的季节来费城聚会,绝非偶然。朋友们留给我的,是享受人生的激情,是战胜恶疾的信心。果然他们走了不久,我的病情就有了进一步的改善,而且日趋稳定。这几天,我不仅可以每天步行50到100米,食欲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居然可以带着罪孽心理,吃下一份快餐店的“垃圾食品”。现在我正在朝着“馋嘴猫”的目标努力,以便尽快恢复体力,增强身体的抵抗力。
人生关键时刻,同窗故友们的一番真情,大大改变了疾病的转机和进程,终于帮助我走出了低谷状态,度过了难关。所以我相信:莫道人间缺神医,从来真情胜良药。
第二次人生:癌症为什么不可怕?(8)
自从我自己被诊断患了“晚期肺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从最初的震惊,到今天的逐步稳定与不断改善,我经历了一段格外难忘的特殊人生。我的医生和亲朋好友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心态特别好,不怕死”。一位知己好友甚至对我赞叹说:你真的命大!作为一个患癌的医务人员,如今欣然回首,我除了深深的庆幸与感恩之外,还有一种难以推卸的冲动,期望把自己的“心态”写出来,同所有的朋友和“癌友”分享。
如果把我所有的感受、我的秘诀,用一句话来表达,那就是:癌症其实不可怕。正是这种理念,给了我超乎寻常的信心和勇气。当然,这种理念,这种坦然的心态,主要得益于我多年来对疾病、对癌症本质的探索和理解。这正是我要和大家分享的内容。
(一)癌症是一种常见病
绝大多数人在刚被诊断为肺癌的那一刻,第一反应就是:我为什么这么不幸?为什么癌症偏偏找到我?其实,世界上患癌症的人成千上万。仅仅在美国,每年被发现患肺癌的病人至少也有二十五万。所以,我们不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群而已。君不见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烦恼,我们并不孤立。用更通俗的话说,生了肺癌并不等于人生就到了尽头,有什么好怕的?
一般人都知道,“癌”就是恶性肿瘤。根据不同的细胞来源,病理学中又分为癌和肉瘤,不过习惯上还是统称为“癌”。从本质上说,它们不过是人体内一团不守本分的细胞,所以在医学界又常常被叫做“新生物”(Neoplasm)。癌细胞在一定的条件之下过度生长,不仅影响、破坏原发脏器的结构、功能,甚至通过各种途径扩散到其它部位,导致一系列的临床症状,构成一类特殊的慢性病,甚至危及生命,这就是癌症。
虽然当今社会上关于癌症的报道和传闻纷纷扬扬,已经到了谈癌色变的地步,但癌症对人类的危害毕竟还是有限的。也就是说,人体患癌症的机会,实际上远远小于体内产生癌细胞的机率。据估计,一个成年人体内大约有75万亿个细胞。如此庞大的细胞群体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上亿个细胞自然地死去;与此同时又有大批的“预备细胞”在分裂增殖,产生新的细胞,遵照不同的生物学规律弥补这些损失,维持着人体的整体生命。这个分裂增生过程的任何步骤出现差错,都有可能产生出异常的细胞来。
大多数异常的细胞在体内都难以生存,很快就会死亡;只有极少数异常顽劣的异常细胞才有可能存活下来,不断增生,形成癌团(肿瘤)。这些来自人体、却危害人体的细胞团,简直就是体内的“叛徒集团”。即使一百万个癌细胞构成的癌团,也不到半粒芝麻大小。可以想象,这些早期的癌细胞团,不仅对人体的整体健康没有影响,也难以用最精密的仪器检测出来。
大多数肿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同人体和平共处,或者只对人体有轻度的影响。只有其中一部分肿瘤细胞肆无忌惮地增殖,生长迅速,而且不断向身体其它部位扩散,最终对健康和生命造成威胁。所以,癌症不过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慢性疾病。既然是慢性,我们就不仅有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拥有各种医学手段去阻止它、控制它、消除它。也就是说,对于癌症应当冷静地应对、积极地治疗,而不值得过分恐惧。
刚才已经提到过,癌细胞是一团不守本分的顽劣细胞,体内的叛徒。而癌症是癌细胞增殖、发展到一定程度所引起的一系列临床症候群。这两者之间互有关联,但它们各自的结局却不尽相同。更进一步说,一个人即使不幸患了癌症,这位患者的整体结局和他身上的癌症的结局也是各有归宿。
打个比方说,癌症和人体的关系就好像一棵桃树和桃子的关系。桃子可以年复一年经历开花、结果、成熟、脱落、腐烂的过程,而桃树本身则不一定年年都会死亡。只要维护、管理得法,一棵桃树都可以生存数十年,每年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同样,一个人一生之中可能会罹患各种疾病,有些是阑尾炎,有些是胆囊炎,有些是肺结核,有些是肝硬化,也有些是癌症。而每一种疾病,不管临床表现如何不同,都会经历潜伏期、初期、中期(全盛期)、晚期、愈复期等不同的阶段,这就叫病程。有的疾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痊愈之后甚至连痕迹也不会留下,这就是“急性病”。有的疾病简直就是匆匆路过,还等不到医治,就已经销声敛迹,完全自愈了。不可否认,许多疾病的确久治不愈,经年累月,令人烦恼不堪,甚至危及生命。但这绝不是说,患者每次生病,都必须要经历死去活来的过程。
癌症是一种慢性病,它同样也会经历潜伏期、早期、中期、晚期、和终末期的过程。我这里所说的,是“癌症的病程”,和患者的“整体生命”是二个不同的概念。临床上关于癌症“不治而愈”、或者“带病生存、寿终正寝”的例子屡见不鲜。这就反复证明,人体自身对癌细胞,甚至癌症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天然抵抗能力。换句话说:人体和各种生物本身都存在着十分可观的自愈能力。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体内产生了癌细胞,甚至形成了癌症,但体内的防御系统可以在不同的阶段进行控制、消灭。其结果是,癌细胞、癌症消亡了,而人体的“防御系统”胜利了,人体的“整体生命”获得了保存。
只有在某些条件下,体内的防御系统遭到了严重的抑制,对癌细胞的监控和杀灭能力大大降低。癌细胞才会乘虚而发,夺取体内的营养物质,迅速大量增殖,不仅对原发部位造成破坏,而且通过局部入侵,或血液循环、淋巴系统向远处播散,形成新的转移性癌巢,导致一系列复杂的临床症状。如果能及时发现(诊断),这个阶段的癌症依然可以通过多种手段得到有效的控制。仅仅在西医的范围中,也有外科治疗、放射治疗、药物治疗、免疫治疗等等有效的措施来控制不同类型、不同阶段的癌症。而在中国传统医学之中,也有一整套治疗癌症的方略可供选择。不少有远见的医生,早就在尝试中西医结合,取长补短,获得了可喜的疗效。
不可否认,在十年、三十年前,医学界对癌症的认识的确有限,面对这个恶疾常常感到束手无策。人们也只能把癌症视为“绝症”,听天由命。如今肿瘤医学的进步大为改观,许多常见的癌症不仅可以治疗,而且可以治愈。可惜不少人,包括文学艺术家,依然墨守陈规,把癌症描绘成可怕的“不治之症”,大事渲染,未免有些过时了。
(三)死亡也不可怕
当然说到癌症,总是免不了提到“死亡”这个话题。不过从生物学的意义上看,自然的死亡并不可怕。许多人把癌症想象得比较可怕,无非是说“癌症是绝症”、“会危及生命”。当然,人人珍惜生命,有这种想法非常自然。不过冷静地想来,过分怕死并不必要。请问:人在世上,有谁能回避死亡?我们体内每天都有上亿个细胞死亡,只不过我们感觉不到。整体的生命总是有尽头的,生理性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局。这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自然、轻松,随着一阵清风,就会飘然而下,复归泥土。人们常说,人的一生来也糊涂、去也糊涂,颇有道理。请问,有谁能记得自己初来世上那几分钟、几小时、几天的感受?也有人形容人的生死“不过是一息之差”。可以相信,自然的衰老、死亡的过程几乎是像睡眠一样完成的,不值得恐惧。
至于死后是否还有来生,这不是我应该讨论的话题。我只是要从医学的角度,用一个患了癌症的医务人员的心态,告诉各位我对死亡的看法。假如人真的有灵魂,我看死亡便是一种解脱。因为灵魂从此便可以摆脱束缚,把乱哄哄、拥挤不堪的世界留给别人,自己则偕同知己好友,随心所至,到处游荡,简直是一种无疾无痛、无忧无虑的极乐境地。
这样说来,患了癌症又有什么可怕的?
第二次人生:第一次感恩节(2013.11.26)(9)
我年年期盼感恩节,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大盘香喷喷的烤火鸡。最让人期盼的,是朋友、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感受亲情、品味人生。这样的时刻,我在上一回人生已经体验过三十次,至今回味无穷。
今年这一次,是我在经历了生死考验、获得新生之后的第一次感恩节,所以让我格外期盼。早在住处附近秋叶渐红的时候,我就开始盘算着感恩节了。我想:至少我应该面对着烤火鸡,拿出一个获得奥斯卡金奖的演员风度,从怀里摸出一个讲稿,举着一杯酒,发表一篇动情的演说,把我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
我首先想到的是前一个周末。窗外分明是阳光明媚,却又狂风大作。差不多从凌晨开始,就一直呼啸不停,此起彼伏,把树枝上最后残留的大多数秋叶全都恶狠狠地摇晃下来,然后又急匆匆地卷走了。神奇的是,只有我窗前这株山茱萸,居然还有几片橘红色的秋叶依然顽强地挂在枝头。看到这一枝不惧风寒、固守原地的秋叶,顿时让我大为感动,赶紧将它们拍摄下来。
如果在十年之前,“晚期肺癌”的诊断就等于死亡判决书,我就应该抓紧时间,开始准备后事了。而在今天,我所经历的则是起死回生的转折点,第二次人生的发端。这一次新的人生,的确来之不易。它不仅要归功于现代医学科学的飞速发展,归功于妙手回春、处处为患者着想的医学家,归功于家人和朋友的无比关爱。所以,我格外珍爱这第二次人生,当然也更看重这第一次感恩节。
许多人一定很难理解:原本非常普通、甚至十分简单而“枯燥”的事,比如静坐在窗前看太阳升起、看鸟儿轻轻的飞过、听邻居傻大哥无缘无故的憨笑,甚至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的阵阵叩击,如今对我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能够自由地呼吸、讲话,用自己的双脚走路,坐在老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书,在电脑屏幕上听戏,能够随意地端起茶杯喝水、拿起筷子吃饭、在键盘上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感、甚至举起酒杯喝一杯淡酒,都已经变成了值得自豪的一份奢侈。如今在我眼里,白花花的银子其实远不如健康珍贵。
所以我现在要告诉每一位朋友,每一位癌友:生命是平凡的,生命是脆弱的,生命更是无价的。有时候,生命也会像窗前那一枝秋叶一般顽强。我们只要活着,每天都值得庆祝,感恩节更加值得庆祝!
感谢各位赠给我第二次人生!恭祝各位感恩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