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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伯瑞:《往事》:漢地紀實(6)
送交者: 談伯瑞 2015年02月15日20:53:5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四.反右鬥爭

這年的暑假特別長,一連兩三次,學校推遲開學報名的時間,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布告裡只說因老師們參加政治學習,故而延期。這也好,一來可以減少伙食費用開支,二來可以彌補參加批鬥會耽誤割柴草的損失。

開學了,學校里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聽初三的同學說,他們的文學老師張瑞吾被定為右派分子,剝奪了上課的權利,成了學校里的清潔工,偌大的校園歸他打掃,廁所由他清理。

張老師中等個頭,五十開外,五官周正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待人和藹可親,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曾經聽畢業班的同學炫耀:張老師講課知識豐富旁徵博引口若懸河,語言抑揚頓挫入情入理,常常聽得同學們如醉如痴,不光傳授了知識,而且是難得的藝術享受。

聽說張老師當過河北某報社的編輯,應邀給我們講過一堂作文課,講課的內容切合我們的實際,我們感同身受,至今印象深刻。特別是通堂沒有廢話廢字,倘能全部記錄下來,便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一天,我們兩三個同學往飯場裡走,見他還在打掃院子:“張老師,該吃飯了。”

他不看我們,也沒停下手裡的掃帚,壓低聲音說:“以後不要叫我老師了,我是右派分子,離我遠點兒。”

深秋的一天,王岩校長在全校師生會上宣布:昨晚縣公安局已經逮捕了右派分子兼歷史反革命分子張瑞吾,號召大家和他劃清界限

從此,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反右鬥爭成了政治課的重要內容,老師講:“右派分子利用幫助黨整風的機會,打着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幌子,大肆污衊黨的政策,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辱罵共產黨是一黨專政,宣稱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等等,妄圖推翻黨的領導,由他們來執政,在中國復辟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使我們又回到三座大山的壓迫里去。所以我們要堅決跟黨走,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劃清界限,同他們鬥爭到底……

同時,各類報刊雜誌也大量刊登批判右派分子反動言論的文章和漫畫。由於我們知識水平有限,只知道像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儲安平等大右派分子的名字,以及“章羅聯盟”“政治設計院”這些名詞。他們究竟有啥更深層次的東西,不甚了了。認為老師和報刊雜誌上講的不會有錯,從未思考運動本身的深刻含義和對未來的影響。

過年,我的姑爺吳明月來我家做客。姑爺是南鄭縣的小學教師,和父親談起了反右鬥爭的話題。

姑爺說,起初中央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鼓勵大家大鳴大放大辯論,隨後又誠請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一再宣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你不提意見還不行,大小會議上又做報告,又開展討論,表揚給黨提了意見的是黨的好朋友,是真心實意想把社會主義祖國建設好,這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對於不提意見的人提出批評,說明你不是真心誠意擁護黨,和黨離心離德,對黨的號召不信任,思想有顧慮。對一些閉口不言的,領導還單獨找你談話,動員你積極投入到運動中來。逼得你沒辦法了,就是無關痛癢的話,也得說上幾句。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進入六月份,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頭一天還在鼓勵人們多提寶貴意見,第二天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堅決打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於是,一場轟轟烈烈地抓右派,斗右派的運動開始了。

“這不是設下圈套讓人鑽嗎?”我無意間插嘴。

“孩子家懂得什麼?”父親狠狠地瞪着我。

“我說的是事實呀。”我笑着爭辯。

“是事實也不能亂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右派分子是咋個成了右派的?還不是嘴巴帶來的禍患?以後不能在學校里亂說話,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父親當時很嚴厲,給我的印象也很深刻,至今歷歷在目。但也確實給我帶來了好處。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我這個地主階級的“狗崽子”,能夠平平安安走出七十多天的教師集訓會簡直是個奇蹟——會上自殺者三人,揪出來的各類反革命分子不計其數。許多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們學校里的整人專家王正文,採用捕風捉影編造是非的手段,整得校長和三個老師痛不欲生。我自然是該整的一個,可是,自從他一來到學校,從他的身份和言談舉止里感覺到他的可怕,對他敬而遠之,時時事事提高警惕,避免了一場劫難。這無疑是父親當年的訓斥,為我敲響警鐘的結果。

姑爺接着說:“好險呀,要不是我父親在舊社會當過團頭,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接受管制,使我說話做事處處謹慎小心。要依我這個直脾氣,右派分子算是當定了,扳都扳不掉。”

“他們打人嗎?”我記起了整風整社的場面,忍不住又插嘴。

“還能少得了?吐唾沫、搧耳光、拳打腳踢那還是小事。我們區上斗右派,端來一條高腿的長板凳,讓右派分子跪在凳子上,凳面又窄,跪又跪不穩,就說你不老實,動不動一腳踢倒凳子,人被摔得鼻青眼腫渾身是傷。”

“依言定罪,古已有之。秦始皇焚書坑儒,清王朝有‘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的文字獄,但這次涉及面這麼廣,戴帽子的人這麼多,實屬罕見。”父親感慨萬端。

五十多年後,從公布的史料里,我們才漸漸明白,反右鬥爭是早就安排好的,主席在內部講,要“引蛇出洞”,要“儘量把毒放出來”,然後一網打盡。

繼張瑞五老師被捕入獄後,教我們“文學”課的馬勃然老師被清除回家,教我們“漢語”課的王建安老師,下放到鋪鎮皂樹村進行“勞動鍛煉”。這兩位老師雖然沒戴右派帽子,卻是屬於“編外右派”或“不戴帽子的右派”。

“他們被列入黨委核定的右派名單,但其待遇等同正式劃定的右派,照樣被送去勞動改造,照樣忍受二十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非人待遇。”(文匯報·讀書周刊·作者:穆廣仁)

據皂樹村的群眾說,王老師生活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放了工還得忙忙碌碌“自吹自擂”(自炊自累)。儘管身體瘦小羸弱,在農業社裡重活髒話搶着干,風裡雨里不迴避。

王老師任勞任怨辛苦備至,顯然是期望早日贖清罪惡,回到學校重登講壇。孰不知一旦定為“分子”(包括內定的),就是掉進缸里的老鼠,任你怎麼努力掙扎,終將徒勞無益。又像是糖尿病,只要得上了,終身就是病人,不分你是1型還是2型。他的積極“表現”,在領導眼裡,只不過是“表面現象”,是五類分子掃街道——假積極而已。“鍛煉”了一年和馬老師一樣,被開除公職遣送原籍,交當地政府監督,進行更嚴格的勞動改造。

這兩位老師都三十幾歲,大學畢業才十三四年,正是年富力強幹事業的黃金年齡段,只因為上當受騙,落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管是文弱書生式的王老師,還是人高馬大、聲如洪鐘、籃球場上一員驍將的馬老師,都沒能熬到鄧小平同志為他們除去頭上“緊箍咒”的那一天。死去的他倆,不知道該稱作是“冤魂”?還是“罪鬼”?

和我同住在一幢樓的王秀英老師,其前夫也是一名右派分子,被開除公職押送回鄉,交鋪鎮獅子營生產隊管制。王老師立即與其劃清界限斷然離婚。莫過兩年,由於不堪忍受沒完沒了的侮辱和辛勞用殺豬刀自殺身亡。其兄林其昌曾是南鄭縣法院的審判員,受到株連,被逐出法院,下放到小學當了教員。

寫到這兒,我想起了吳仲華先生。吳仲華夫婦畢業於清華大學,並是Mit博士,是英國羅爾斯·羅伊斯公司斯貝發動機的重要理論創始人。二十五歲在英國當了教授。在日內瓦會議時見到了周恩來,要求回國,英國方面拼命挽留,但他義無反顧。為建設新中國的一腔熱血天地可鑑,然而回國後,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從此,除了沒完沒了的批鬥和勞動改造外,他還能幹些什麼?這人偏偏渾身長滿了牛板筋“不思悔改”,一九五八年全國上下對大躍進一片諂媚聲時,就連在國民黨時期,勇於直言的博學大師郭沫若先生,也急忙編選出一本《大躍進民歌選》,裡面除了吹牛和吹捧而外,別無新意。他卻對“畝產萬斤”提出質疑。引來的後果可想而知。文革中其子被逼自殺。七十年代,當英國勞斯萊斯代表團要求見他時,這位被英國人稱作“我們師傅的師傅”的吳仲華,還在接受勞動改造。輿論界說他年少才智過人,後來默默無聞。試想,壓在巨石下的苗子,連生存尚且不易,又怎能長成參天大樹?

火炮專家劉光志,曾是德國克虜伯兵工廠主持火炮設計的專家。1969年珍寶島事件爆發,蘇軍T62坦克橫行無忌。葉劍英元帥記起了劉光志,派人到山東某大學找到他,派去的兩個人,自然對這個頭上一大堆帽子的臭知識分子不會客氣的,把一張紙遞過去,劉光志正在種菜,並沒有放下手裡的鋤頭,把紙上的文字瞟了一眼:“這是幹什麼用的?”

“教學用的。”

“教學根本用不上這種東西,你們拿走吧。”

這兩位“特派員”回去受了批評,第二次背着大學裡的領導,提着營養品又找來了,並向他道歉。

“別說了,都是我的不對。我怕你們不來了,那可要耽誤國家大事……瞧,我已經算出來了,你們需要的幾個數據都在這裡。”

“都是我的不對。我怕你們不來了,那可要耽誤國家大事。”每每憶起這兩句簡單樸實的話語,令人心情難以平靜,一個正直愛國的知識分子的光輝形象,還需要什麼詮釋嗎?而他卻是被“國家”視為“特務”、“叛國者”、“右派分子”,接受勞動改造的反革命分子。

當蘇軍坦克受到重創後,蘇聯元帥朱可夫看着被毀的坦克照片說:“劉光志,我以為他已經死了,現在看來,他一定還活着。”

連蘇聯元帥都崇拜和畏懼的人,而在中國成了“改造”的對象,臭不可聞的一坨狗屎。

葉劍英元帥稱讚他為珍寶島事件立了頭功。但是,真正受到表彰的是戰鬥英雄孫愛國,他當上了九大代表,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親密的戰友林副主席的接見,由一個副團職的邊防站站長提升為瀋陽軍區副司令。“立了頭功”的劉光志,在八億中國人里,又有誰知道他的功績呢?

這些可憐的高級知識分子,無疑是我們民族的精英,他們放棄了國外優厚的待遇、高尚的地位和施展才華的機會,滿懷一腔建設祖國報效祖國的熱血,想千方設百計,衝破層層阻力,甚至繞道回國,卻跳進了階級鬥爭風起雲湧濁浪滔天的大海,被戴上各種反革命帽子,安上莫須有的罪名。經濟上缺吃少穿,政治上受盡凌辱,過着毫無人格尊嚴的囚徒生活,有的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想起來真叫人心寒齒冷,難怪有人慨嘆:“我愛我的祖國,我的祖國不愛我。”

通過政治課堂的“教育”,我們已經知道了自建國以來,對知識分子的打擊就沒有停止過:知識界的“思想改造”運動;批胡適的唯心主義思想;批電影《武訓傳》;批馬寅初和他的馬爾薩斯人口論;批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批“胡風反革命集團”;批《文藝報》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作家丁玲、陳企霞被定名為“丁、陳反黨集團”等等,名目不一,但畢竟是局部的,到反右派鬥爭,則是對整個知識界的第一次全面“大清剿”。

“根據解密的中央檔案,全國訂出的右派分子3178470人,加上‘中右’分子1437562人,兩者相加,共471萬人。還有編外右派,這類人有多少,已無從查考。

反右運動排除了政治上的同路人,合作者,清剿了文化藝術界學術界的精英,夭折了思想界的哲人,摧毀了建設祖國急需的大量知識分子的前途,給中華民族,給共和國帶來沉痛的國殤,但它更加深遠的是鑄就了階級的(嚴格地說並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全面專政。”(文匯·讀書周刊·作者·穆廣仁)

1957年,對於整個大陸來說,是個至關重要的年份。這一年,通過“反右鬥爭”,用強力膠帶封住了慣於說三道四的知識分子的嘴;又用整風整社的鐵拳,砸碎了農民妄想重新單幹的黃粱美夢。為來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煉鋼鐵等一系列運動,清除了障礙鋪平了道路。“人民的大救星”便在這張“一窮二白”的白紙上,任意揮毫,肆意塗抹自己的想像,為創建自己的烏托邦社會,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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