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江——越南人的歷史版圖想象
發帖者:張力 (時間:2016-03-18 07:22:23)
在我和越南朋友的交往中,對方對“越/粵/Viet”的興趣之濃厚,常常令我吃驚。例如幾年前,我曾遇到一位移居美國多年,雖未受過高等教育但熱愛歷史的越南老者。這位老人對百越族中的“閩越”,“雒越”等部族如數家珍,足令我國許多南方人汗顏。
但我很快便覺察到,這種熟悉背後似乎隱約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投射,及至他開始懷念從前越南與中國“劃江而治”(是的,你沒看錯,劃長江而治)的日子,我已嚇得不輕。
這樣的經歷雖然荒誕,卻頗能看出一些越南人對本民族歷史疆域的充滿矛盾的想象,而越南民間長期以來對中國的複雜情感,與此有莫大關係。
趙佗是一個不錯的例子。眾所周知,越南歷朝的官方史學都將趙佗納入王統,稱為趙朝的開 國君主(Nha Trieu)。趙氏政權曾成功抵抗漢朝南下大軍的戰績,亦被許多越南人甚至越南歷史學家當作歷史上越南曾與中國分庭抗禮的標誌。與此同時,另一批歷史學家則認為,趙佗當年率秦軍南下,和輯百越的功績,其本質是中國對越南故土(百越之地)的入侵。他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也許與越南一些世代流傳的民間傳說有關。
在這些傳說中,越南的神話人物“駱龍君”乃是百越之祖,而且早在趙佗割據前,駱龍君的後代就曾建立名為“文郎國”的國家,其國君為“雄王(hung vuong)”(今天越南的各大城市裡都有以“雄王”命名的街道),其疆域之遼闊更令人嘆為觀止。例如《越南摭怪》就寫道,文郎國“東夾南海,西抵巴蜀,北至洞庭湖,南至狐猻精國(即占城,今天越南中部)。”
這樣的傳說,連不少越南本國的歷史學家也認為是不經之談,但在民間卻非常有生命力。毋庸贅言,相信讀者已經能看出這樣的傳說與文章開頭那位老者的歷史敘述幾乎如出一轍。在這樣的歷史敘述里,無論將趙佗視為外來入侵者還是越南的開國君主,都能得出越南在歷史上曾與中國分庭抗禮這一“事實”。
越南對西沙主權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也藉助了“越南乃百越之祖”這一觀點大做文章。例如南越政權覆滅前,曾於1975年出版《黃沙和長沙特考》一書,為其對黃沙群島(即我國西沙群島)的主權要求尋找支持。書中對歷史問題着墨頗多,其中《東海中的黃沙、長沙兩群島》就聲稱“到了西漢初年,東越、閩越、南越三個越人國家在南海西岸成立”,在趙佗領導的反抗下,“閩-廣的海域上看不到有漢朝的兵船來往”,相反,是“百越人已經有了海洋生活,並把文化傳播到東海(註:即我國南海)沿岸的各群島上”。
顯然,這樣的論述漏洞百出,但其要害處在於:徹底割裂百越族與中國的有機聯繫,然後將百越族偷換為“越南人”,從而將越南在南海的活動提早至兩千年前。哪怕當年百越人活動的疆域絕大部分都位於中國曆朝歷代的管轄範圍內,在部分越南人眼裡,這一事實也只能證明漢人對百越族的侵略,而不能證明中國歷史上對南海的開發和控制。
眾所周知,越南的疆域在歷史上大部分時間裡只限於今天的越南北部,今天的越南中部和南部歷史上曾分屬占城和柬埔寨等國(胡志明市的舊稱Saigon,就不是越南語,而是高棉語)。其中越南與占城更是歷史上水火不容的寇讎,直到16世紀越南終於吞併占城。有趣的是,在《黃山和長沙特考》中,作者為了將占人的海洋活動(歷史上占人擅長航海、漁業,直至今天亦如是)作為越南人的海洋活動,不惜誇耀占城當年國力的強盛(卻不提占城強大的其中一個證明,正是占人曾不止一次攻陷、劫掠越南都城),其真正目的是為了說明西沙群島“原是占人的漁業區,而當占國的領土併入越國的版圖的時候,越人就成了它的理所當然的繼承者”。只是該文作者似乎忘了,如果遵循其批評中國的邏輯(百越族在南海的活動與中國無關,哪怕百越之地已成為中國版圖一部分超過兩千年)那麼占城人的海洋活動又怎可能被十六世紀才吞併占城的越南侵略者繼承?倘若越南人與百越之間模稜兩可的關係,可被用來證明越南人對南海諸島的權利,那麼占城人的海洋遺產是不是應該由散居在亞洲各地的占族人繼承才對?
近日越南境內因南海爭端引發的,針對中資(含台資)企業及其員工的衝擊和傷害,激起了所有中國人的憤怒。然而憤怒的同時,筆者反對藉助諸如“越南猴子”或“猴國”等廉價的種族主義咒罵宣泄憤怒(試問這樣的咒罵與香港極右本土派稱呼內地遊客為“蝗蟲”有何區別?須知就在不久以前,“猴子”曾是歐美殖民者加在包括中國人在內的有色人種頭上的侮辱)。南海問題是一場幾代人的持久戰。更緊迫的任務,或許是鼓勵任何關心中越爭端與東亞地區和平的國人,花一些時間,了解、監察和分析越南政治及越南民間的輿論動向,朝這個方向努力的國人越多,我國才越有可能在這場持久戰中占取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