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郎郎:被神化了的遇羅克
2014-10-18
“現在正好是兩個極端,有些人想讓你遺忘,現在很多人也確實把他遺忘了;有些人想
把他神化,但是神化的過程中他忘了,神化實際上是讓人們忘卻他的最好的辦法。因
為最後那個神的破滅是最快的。你只有把他還原成一個真實的人,人們才能記住他。”
“血統論”已經被批判了,你們服氣不服氣?我說我們已經沒有人再提這個對聯了。
他有點詫異,說你怎麼會不同意這個“血統論”呢?我就跟他說,在1965年的時候,
放過一個德國電影,叫《馬門教授》,講的是1933年德國法西斯崛起的時候,開始排
擠猶太人,也是在學校里中學生打猶太族裔的中學生。“血統論”和德國的那個種族
歧視有什麼區別,只不過“血統論”就是改成你生在什麼家庭,但這都是你先天不能
決定的事情,我們不至於笨到支持這麼一種觀念和觀點。
那次以後,我們聊的話題就多了起來。後來有一次聊天,我就問他,你為一篇文章栽
進來,值不值?他說值啊,我們在這個社會上屬於弱勢群體,沒人能發出聲音來,現
在有這個機會那我就喊得聲大點,喊得聲大肯定會付出代價,付出什麼代價我都值
了。但我想當時他也沒想到最後宣判為死刑。
那時候我跟他講存在主義,講我們那時看過的書,他不但沒看過,他都沒聽說過那些
書。實際上他整個的思想還是黑格爾辯證法,他的唯物主義還是從費爾巴哈那兒來
的。他特別正統,覺得馬列主義沒有錯,而且這個真理是對的。我試圖給他講存在主
義,他不要聽,他說你們就是吃飽了沒事幹,胡思亂想,某種意義上他是在批判我們
走向了資產階級自由思想。
胸中有盤棋
當時監獄裡魚龍混雜。遇羅克就跟預審員要紙和筆,說有重要東西要寫,實際上他就
把同一個牢房裡的人(匯報上去),比如說誰是林彪的人,他在監獄裡散布了什麼?誰
是劉少奇的人,他現在在牢房裡跟誰好。他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故意擾亂視聽。
看《風聲》以後你就知道,人在高壓之下,神經都特脆弱,所以這些人就互相猜忌,
而且還分派,搞得特別複雜。我知道這後邊的推手就是遇羅克。他呢,還分別找這些
人聊天,然後把一個人的事情套出來給另一方提供子彈。我說你這麼弄你累不累啊?
他說他得拿這練手,還有好處是這房間裡越亂,我們就越能聊天,人家就不會關心我
們的思想問題了。
他特適合搞政治,對這一套特熟。有一個原因是他一直在社會上不順,這樣他就得跟
各方纏鬥,研究對方的邏輯和它整個的制度。所以我們同樣都關在監獄裡,我們根本
不知道那個看守啊、隊長啊、預審員叫什麼,人家也不說,他就對每個人是誰,誰跟
誰的關係摸得一清二楚。你如果去問他關於自己案子的事情,他就知道按照當時的思
維程序,這種案子他應該怎麼來審問你,展開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收,怎麼樣給你
定罪,那你這個棋應該怎麼下,才能儘可能減輕你的罪行,所以監獄裡的那些人很崇
拜他。
但是他跟那些監獄裡老幹部關係搞不到一塊。當時在我們那間關了兩個老幹部,有一
個當時是農科院的副院長,叫石厚剛。我很理解老幹部,但遇羅克就逗他們,喜歡拿
他們開涮,矛盾就越來越深。
石厚剛當時有一本延安的《毛澤東選集》,遇羅克就跟他借,他說不能借給他這種思
想反動的人。遇羅克就求我去借。石厚剛一出去提訊或者不在,遇羅克就拿過書去
看。他看得特別認真,對照文革里的《毛澤東選集》讀,找出有改動的地方,為什麼
改?之後他跟我說,1949年以後,尤其這幾年,毛澤東把自己的思想都改了很多。這
實際上變成一種對思想史的研究,當時這就算特別反動。
當時一個預審員丁大個兒,就特恨遇羅克,說他這麼反動,以為我們就判不了他,將
來他要趕上點兒,他肯定也輕不了。他不幸言中。
棋局變了
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判死刑。遇羅克跟我說,中央內部矛盾很多,他在
等。他當時認為像陳毅、周恩來如果哪天占上風,他肯定就有希望了,因為他跟別的
犯人不一樣,他沒有其他的罪行,他就是一個思想罪,所以他抱有着幻想。而且他以
為我的處境反而更難,他說他出去以後會找陳毅幫我斡旋、救我。沒想到最後我們都
跑到“死刑號”裡面去了。
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中,我們那批被判死刑的,全都是思想犯,並不是就地槍決
就完了,要拉出去游斗示眾。
那時候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很痛苦,我們每天被批鬥三場到四場,本來是一個卡車一個
警察,那還得弄好幾個凳子,警察把我們一節一節往上抬;後來他就省事了,就找兩
個壯點的警察把我們像生豬一樣“嘭”的一聲扔上去就完了。當時我進“死刑號”的
時候,就像老鼠碰見蛇,跑都不會跑了,腦子完全一片空白。
遇羅克因為比我們早一批,所以他是事先在那裡的,聽見有新犯人進來,就摁摁鈕,
找獄警。那人問什麼事,遇羅克就大聲說:“我們上一批的人他們都見馬克思去了,
就剩我一個人,因為我有重大問題要交代,怎麼也不找我審訊啊?”實際上他用這個
方法告訴我們,來到這不要有幻想,上一批就他一個人活下來,而且他之所以沒槍斃
是因為他有重大問題交代。
3月5日那天早上,讓我們提前起床,我們就知道要槍斃人。刑警過來就叫名字,叫誰
誰出去。那天我們叫的人最多,差不多都走完了,就沒有叫我和另一個同伴,但遇羅
克被叫到了。
那天是在工人體育館作最後宣判,他就是那一批執行死刑的,而且是立即執行。
反思《出身論》
遇羅克實際上是一個很有思想、很聰明、很有歷史意義的人,但他同時是一個普通
人。後來給他平反的時候,旁邊很多其他的幹部子弟就覺得把他神話化了。
現在要不就是很多人就把他忘卻,要麼就是把他給神化。神化達不到目的,把他神化
的時候,別人會想是因為你們思想的局限才這麼做。現在把《出身論》重印了,年輕
人一看這《出身論》裡面寫得什麼啊?他根本不知道裡邊有思想。
真正要了解遇羅克,應該分析他的人和思想,還有當時的歷史背景。《出身論》影響
大是因為當時已經有上千萬上億的人被壓抑,這個東西讓他們覺得是說出了心裡話。
當時遇羅克也承認他那篇(文章)並不是理論上特別完美的。遇羅克說他出去還要繼續
研究這些馬列主義理論,他一直覺得自己研究這個比別人研究的都透。那個時代的人
跟現在不一樣,想跑官想掙錢,他那時候就想追尋真理。
《出身論》的現實意義是它對於貴族血統的一種反諷。“血統論”實際上沒有那麼嚴
重,以血統來決定社會地位這是免不了的,但是必然存在着新貴和老貴之間的鬥爭,
這是個永恆現象。只不過遇羅克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想把它倒過來,這個想象,在任
何社會中都實現不了的。像奧巴馬這種在中國就等於是個臨時工,後來經過刻苦學習
當了一號首長,哪天中國要真突然這樣,那大傢伙就傻了。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如果現在年輕人問我遇羅克是誰?我就說他當年就是因為寫一篇文章被槍斃了,當年
有思想的人就會有危險性,而且當年他作為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盜火者的形象,他本
身是一個行為藝術,不管這個社會的主流是什麼,他可以在任何一個瞬間的機會吶喊
出他自己認為的真理。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個震撼性的後果。
現在有人提議把3月5日設成遇羅克日,這是很好的想法,但壞處是容易符號化。
研究遇羅克現象要研究中國現在缺什麼?他的精神裡面哪些還有現實意義?這方面還
有有很多工作可做。得有人做實在的工作,要不的話就等於什麼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