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鈎沉]

元日天


三十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搞不明白：為什麼有相當一些人要視江青為眼中釘、肉中刺？

一九七六年那場政變後，一開始還是稱“王、張、江、姚”反黨集團，這個稱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算可以，至少承認是黨內鬥爭。後來經過所謂的審判，變成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不久前，華國鋒去世，一篇為其定性的文章中曾稱“林彪集團”，為此海內外輿論曾認為“反革命”帽子可能要摘掉。後來證明是一廂情願，直到如今，依然是“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林彪位高副主席，但江青是政治局委員，怎麼能於林彪並列呢？在中共的歷史上，這是非常罕見的。這至少說明，黨內決定大權的人，還念及前任極為痛恨江青的情感，才會作出此等極為反常的舉動。

為什麼要如此痛恨江青呢？這又是一個讓人費解的問題。論理論水平，張春橋顯然高於江青，他的幾篇理論文章就讓多少對手至今想起還心裡發抖。姚文元也比江青的理論水平高，至少在文藝理論方面。至於王洪文，他的資歷的周全是江青無法比擬的。很明顯，痛恨江青的人，並不是痛恨自己的理論水平比江青差。說整人吧，也就是自己的對立面，王洪文的對立面上海工人赤衛隊有幾十萬人，張春橋姚文元的在文藝界的對立面也絕對超過江青，這裡暫且不論是非。說在文革中的作用吧，四個人各有千秋，各有所長。在中國老百姓的眼裡，江青是個女性，在男性占絕大多數的政治局裡，在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影響下，江青分外醒目，是很自然的了。

但是，在革命家成群的中共中央里，江青一出現就招人顯眼。有才華有容貌有身材有風度的江青，在黃土高原出現了，那些長的歪瓜癟棗似的老革命的老婆，用一種什麼樣的眼光打量來自上海的年輕的江青，是可想而知的。就像七十年代，上海女知青到山溝溝里插隊，把整個村的娘們比了下去，致使娘們天天看着自己的老公。現在有的人說，江青到延安是看中了毛主席的地位，這就是胡說八道了。請想一想，今天，有哪一個上海或廣州的姑娘有願意嫁給西北的一個全國通輯的土匪頭子嗎？江青怎麼會料到當年的“土匪頭子”毛澤東會打贏天下，成為中國的統治者呢？如果毛澤東失敗了呢？江青會是什麼下場呢？老革命的老婆頓生嫉妒，情有可原，女人天生的。但老革命吹鬍子瞪眼就說不清了，總之什麽樣的心情都有。但毛澤東是何等樣的人，雄才大略的人還會在乎周圍人的議論！當年的胡言亂語，什麼“約法三章”今天都不攻自破。江青以一個弱女子跟隨毛澤東轉戰陝北起，就奠定了她的毛主席夫人的位子。

地位的奠定，並不意味着周圍嫉妒和無名火的消失。隨着共和國的建立，隨着江青地位的鞏固，隨着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日益深入，老革命家們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發生了日益尖銳的衝突。這種衝突註定要以老革命家們的失敗而告終。道理還用多說嗎？在以往的幾十年裡，毛澤東那一次不是力排眾議，力挽狂瀾的呢，老革命家們就那麼一點本錢，在毛澤東面前不輸的精光才怪呢。但江青出現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後，老革命們找到了發泄的渠道，他們不允許一個女子來代表毛澤東教訓他們，更不允許江青穿上軍裝在他們面前出現。

可是江青能不出現嗎？這不是因為她想出現。而是毛澤東的革命戰略部署，毛澤東需要一位能象徵他的地位的人來代表他，此人非江青莫屬。但江青再怎麼謙恭再怎麼小心，都無法避免成為老革命家們對毛澤東不滿的出氣筒。說江青嫉妒王光美，那是連起碼的審美觀都沒有了。兩人誰更漂亮，還用比嗎？說江青嫉妒王光美的地位，那更是無知。兩人誰的地位高還用說嗎？既然江青無法避免成為老革命家們的出氣筒，對於江青來說，只能以毛澤東的革命戰略為重，個人榮辱拋擲一邊。毛澤東怎麼說，江青就怎麼做，毛澤東的每一個偉大戰略步驟，江青都要全力以赴去實施。江青像月亮一樣，為地球——毛主席擋住無數來自宇宙——老革命家——的流星和隕石。江青的傷痕累累是必定的。她成為眼中刺肉中釘是時代使然，是中國革命使然。

但人們還是要問，江青何以會成為華國鋒的敵人呢？請不要將華國鋒和江青相提並論。華國鋒是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個為了個人地位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的小人。他沒有固定的敵人，誰妨礙他，誰就是他的敵人。換成鄧小平，他照樣抓。鄧小平把他幹下去，正是看到了他的這種危險性。一個連自己的恩人的夫人都不放過的人，誰還會在他眼裡？在這一方面，你不得不佩服鄧小平的老練，也不得不說痛罵華國鋒的愚蠢。

但江青何以成為鄧小平的眼中刺、肉中釘？這就複雜了。照理。鄧小平作為跟隨毛澤東幾十年的老革命家，再怎麼着，也不至於對江青如此咬牙切齒。從歷史上來說，鄧小平和江青沒有什麼瓜葛，在解放後的歷次運動中也未見大的利益糾葛。就是在文革中，江青對鄧小平多得是大而化之的批判，少見懷有私人恩怨的齟齬。但文革結束後，鄧小平對江青充滿了類似以前的階級仇、血淚恨。他堅決主張要槍斃江青，實在讓許多人大跌眼鏡，連呼鄧小平落手真狠？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兒子在文革中致殘？抑或是自己和家人連遭批判？但你是一個老資格的政治家，怎麼能以個人恩怨來定位自己的情感呢？更何況江青和鄧小平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就是從中國傳統文化的男不跟女斗，也要放江青一碼。這讓許多歷史學家深感困惑。唯一可以解釋的是，鄧小平將對毛澤東的極大怨恨，對自己在文革中受到的奇恥大辱全都發泄到了江青頭上。

我們可以從鄧小平經常矛盾的態度上看出來。鄧小平堅決否定文革，不僅如此，他還要堅決否定毛澤東建國以來的一切。而同時他又要批判“四人幫”否定文革前的十七年；凡是毛澤東在建國後座的一切，鄧小平幾乎都要否定，而毛澤東要否定的，鄧小平又都要肯定。毛澤東做初一，鄧小平就做十五。總之，一切和毛澤東對着幹，且到了不計後果的地步。反右，僅僅因為自己是總指揮，而半否定。但在公開的講話中鄧小平又一再強調要維護毛澤東思想。做的和說的截然相反。中國人看中的是做的。實際上鄧小平也正是希望人們這樣去看待他。

鄧小平的矛盾，歸根到底是他不敢和毛澤東徹底決裂，決裂，那樣的話，就把他自己也徹底否決掉了。但是他實在太憤恨毛澤東了。這不能不說是鄧小平的致命弱點，影響了他成為世界級的流芳百世的大政治家。稍有點風度的政治家，都會見好就收、網開一面、手下留情。毛澤東就是如此。他對鄧小平始終留有餘地、留有後路，其中之一的原因可能是希望鄧小平在自己去世後能給江青一條活路。如是，那真是看錯了。鄧小平要槍斃江青正是要讓毛澤東九泉之下不得安寧。而這樣做了，還要說是遵照毛澤東生前的遺囑，那真正是讓毛澤東氣得吐血之舉，人們只能嘆服鄧小平報復之狠。

在毛澤東和鄧小平的較量中，毛澤東贏了；在鄧小平與江青的較量中，鄧小平贏了。從毛澤東和江青的特別關係上來講，那麼是鄧小平徹底贏了。歷史就是這樣，誰笑到最後，誰就是贏家。但歷史還在前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鄧小平還沒有最終贏。鄧小平以後的領袖們，只要還舉起毛澤東思想的旗幟，那麼他們就不會有鄧小平對江青這樣的仇恨，更不應該有鄧小平對毛澤東那樣的冤讎。一代代下去，總有一天會給江青已有的歷史地位。因為如果中國共產黨內還有報不完的仇恨，那還談什麼中華民族的和解和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