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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海歸的故事(轉帖)(第九章)
送交者: 上海讀者 2011年06月19日02:01:1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第九章 探監1961

據李怡楷口述


寧坤調到清河農場時,我曾希望情況會有好轉,至少他現在離我近了一些郵件往返也會快一些了。按照監規,他每個月寫兩封簡短的信,告訴我他好着教我別擔心。我怎麼能夠不擔心呢。我自己就得了浮腫病,連小丁丁也出現營養不良的症象。他在監獄裡能靠什麼活下來呢。我知道擔心並沒有用,然而我的憂慮時常使我夜不能寐。而夜又很長。
    新的一年來到了,但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新的東西。除了四哥來的一封信,他告訴我到監獄探視寧坤的情況。他身體還可以,不是太好,但眼下有誰身體好呢。你不必擔憂,我們過些時再給他買些黑市食物送去。二月里我和一丁又度過一個孤淒的農曆除夕。在這舉國歡慶的春節,我們母子倆分配到一斤白麵粉,半斤肥豬肉,一小棵捲心菜。為了讓孩子高興高興,我把豬肉和捲心菜外葉剁成餡兒,包餃子。我們把小小的菜心養在一碗水裡,給冷清清的房間添一點生氣。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餃子,我心裡感到好受一點。這時候他突然問我:“ 媽媽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餃子嗎?我想這不大可能,但是我說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餃子。在天津家家戶戶都吃餃子,這是風俗習慣。天哪,他們既然已經養不活他,為什麼不放他回家呢。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時去看他。可是寒假快開始時,領導上宣布要大家留校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我毫無辦法,唯有等放暑假再說了。
誰知五月下旬的一個下午快到下班時間,在打字室接到寧坤的信,急忙打開一看,比往常更短。
  “ 怡楷:我病危,望即來見。可能是最後的一面。”
  出了什麼事,三個哥哥來信一直教我放心。難道是我被蒙在鼓裡,我驚慌失措,就不顧小辣椒的阻攔直奔系主任辦公室,去向李主任請假。我一聲不吭地把信遞給他。然後提出要請假去探視病危的丈夫。
  “ 你怎麼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說的那麼嚴重?”
“ 李主任,我愛人走了三年多了,以前來信一直說他身體很好讓我放心。
如果不是情況十分危急他絕對不會讓我憂慮的。我太了解他啦。何況您知道的他的所有信件都經過檢查,如果他講的不是實話,管教人員不會讓他把信發出。 我請求您准許我請一次假,好讓我去看看他,也許是最後一面了。”
“ 別感情用事嘛,李怡楷。” 他開始提高嗓門兒了。
“ 我辦不到,你是打字員。你要做的工作很多。系裡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幹勁力爭上游。你卻要請假去看望極右分子愛人。你現在還是他的愛人,但你也是國家幹部。你必須站穩立場和右派劃清界限。這是個立場問題啊。不行,我不能批你的假,就這樣吧,李怡楷同志。”
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灰溜溜地離開辦公室,拖着兩條腿走回家去。一進家門就聽見一丁照例嚷嚷:“ 媽媽我好餓!”
心裡感到比平常更難受,我趕忙打開小煤球爐做了一鍋山芋麵糊。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他看到我沒吃,就問我:“ 媽媽你怎麼不吃啊,你不餓嗎?”“ 我一天到晚都餓, 乖乖那你就多吃點兒吧。媽吃不下。你爸爸病了,病很重。他們不讓我去看他。” 我說不下去了。
   “ 媽媽,我們一定得去看他,大爸爸生大病,他一定特別想我們。他們為什麼不讓你去。你再去找他們嘛。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說得對,我不能那麼輕易地認輸。長期在恐懼中生活,畏縮幾乎成為第二天性了。可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必須進行抗爭。看着一丁上床睡覺之後,我離開我們淒涼的小屋,走到校園那一頭領導幹部住宅區。一走進李主任家燈火通明的客廳,我就看到小辣椒的愛人,系總支委員吳老師和那個與一丁同年的兒子小明在玩。他一會兒把小明拋到空中,一會兒又玩馱馱背。父子兩個笑聲不斷。我看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動,說不出話來。李主任先點了一支煙然後轉身對着我:“ 李怡楷,,你又來幹什麼。” 他不耐煩地開腔了。
  “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你不能去清河農場看你愛人。我不能讓你在政治上犯錯誤。我們黨一貫實行革命人道主義,連日本和國民黨俘虜都得到人道主義待遇。你幹什麼要為你愛人擔心呢。他這幾年,一直很好是不是?他還沒死是不是?但願如此吧。那就得啦。這也足以說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義的待遇。要是他真的病了,農場領導會按黨的政策給予他必要的醫療。你還能要求什麼呢?就算他是真的病了,你也不是醫生,你去有什麼用。
  “ 李主任,我來系裡工作兩年多了,從來沒有請過一天假。現在我愛人垂危,我請求您准許我請一次假。好讓我去看看他,也許是最後一面了。他身為右派罪有應得,但我們的孩子總歸是無罪的吧。小丁丁和小明同歲,已經三年多沒見到他爸爸了。我們的女兒一毛出生時,她爸爸已經關進勞動教養所了。我只向您請幾天假,好讓我們都能見他一面。我一定儘快趕回來,彌補失去的時間。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義並不矛盾的。”
  “ 你這個人真頑固,,李怡楷同志。” 他厭煩地說:“ 我拿你有什麼辦法呢。得啦,我准你一星期的假,你一定要及時趕回來。再見!”
黑夜裡,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快樂的孩子的歡笑一直在我耳邊迴蕩。但願寧坤能活着回家和咱們的孩子玩,我默默地禱告。回到家,我看到一丁躺着,我一把撲在他身上摟了又摟。我先使勁忍住眼淚,然後才告訴他一丁乖乖,我們要去看大爸爸啦。媽媽得感謝你,讓我再去找他們。也不知怎麼的,媽媽有時侯腦子就不管用啦。我們有整整一個星期的假。我孩子從床上跳起來,摟着我的脖子。“ 媽媽我太高興啦,我這一下可見到大爸爸啦。咱們什麼時候走?”明天,明天就走。“


在硬席客車上掙扎了一天一夜之後,我在清晨牽着一丁的手走進家門。媽媽和全家人都大吃一驚。我把寧坤的短信給他們看,媽媽立即流下了眼淚。我後悔我太冒失了,因為家裡多年來出了那麼多傷心事,媽媽的眼睛已經快哭瞎了,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淚,用她平日那種令人舒心的聲音說話了。
“他怎麼會病成這樣,你的幾個哥哥給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現在他的身體該好些啦,怎麼會病成這樣呢?可能搞錯了吧。別擔心怡楷。”不久哥哥們就跟我講了老實話,寧坤的浮腫非常嚴重,這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自然結果。他們認為驚動我是沒有用的,儘管他們自己都感到很難過。他們一直都在希望高價的黑市食品會漸漸幫他恢復健康。那為什麼會來了這封告急信呢?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見他。大哥警告說:“ 五一'我們去看他時,寧坤看上去身體很壞。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聲痛哭。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着一起哭。你是一個人去,我知道你會受不了的。不過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 他哽咽了。
    “ 我一定做好思想準備,大哥您放心吧。” 自從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後,大哥始終關注着六個弟妹。生活中的幸與不幸,大多是不幸。他以完全忘我無怨之心,背負着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我的傷心事,又給他增添了新的負擔。 儘管擠了一整夜的硬席車的疲勞還沒消除,第二天一大早,就獨自乘上了開往茶淀的慢車。我把一丁留給媽媽照看,她是天還沒亮就起來給我做早飯的。我在黎明前,離家時她遞給我一個旅行包,包里又裝滿了黑市食品。
  她平靜地說:“替媽媽告訴他,耐心忍受,好人受難。你去吧。見個面對你倆都有好處。” 我在茶淀小火車站下車時,太陽已經升起。我走進蕭條的候車室,去找辦理到農場探視手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窗口掛着一個大字牌子,上面寫着探視寧河農場勞教分子登記處。窗前已經有幾個婦女排着隊,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個邋邋遢遢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身上穿着一件打滿補丁的灰布男式幹部服上衣。她手裡拿着一把生滿鏽的大鐵鍬。幹什麼帶把鍬,是給她男人用的勞動工具。為什麼不帶食物包。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問她:“ 大姐這鍬作什麼用?”
告訴你也沒關係妹子,因為你也是去同一個地方的。她滿不在乎地回答。
   “昨兒個,接到場部通知說我家右派男人死了,讓我來收屍。我帶這把鍬就是來埋死鬼的。我男人死了明白嗎? 我注意到她身邊站着一個男孩,滿臉病容,身上只穿一條灰色破短褲,腳上趿着破舊的黑塑料涼鞋。這是你兒子,大姐?”    
   “是啊,和那個死鬼生的。他剛十歲,沒吃的,沒穿的,沒學上,人死了,妹子,可我們娘兒倆怎麼辦呢。我很難過,我愛莫能助地說:” 他死了,他現在安寧了,不用為他難過了。”
     “ 他不再需要吃的了,可我們娘兒倆怎麼活下去呢。” 停頓一會兒之後,她問我:“ 你男人也是右派?”
     “ 是的,他也是右派。”
“他還好嗎?”
“希望他不出事” 我無力地說。可是那把鐵鍬使我心寒。寧坤寫那封告急信到現在快兩個星期了,我是否也來遲了呢。天哪,我會不會也需要一把鐵鍬呢。
填好表格之後,我和那個帶着兒子和鐵鍬的女人一道離開候車室。走上去監獄農場的十幾里長的碎石子路。一路上聽她說她也是頭一次來。他男人給家裡寫過信,要她送吃的。他該知道家裡的難處,她到哪裡找錢給他買吃的呢。一個小學教員,工資本來就很低。後來因為他說黨支部書記專橫,就被打成右派,開除勞教。打零工養孩子和自己都不夠。我給他寫回信還是向鄰居借了八分錢買的郵票。我總盼他有朝一日會回家恢復工作,一起過小日子,好歹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給家裡寫信啦。
我將目光從她身上轉移開,以平息自己的感情。雖然時值暮春,周圍的田野卻滿目蕭瑟一派淒涼。沒有樹,沒有鳥,沒有野花,甚至沒有綠草。如此勞改天地,我的思緒被那個失去父親的小男孩的一聲叫喊打斷了。
  “瞧,媽媽那兒是什麼?”
  遠遠地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築,高高的灰牆頭上,像蛇一樣盤繞着帶刺鐵絲。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再走近一些,我看到瞭望樓上的武裝士兵。農場大門口警衛森嚴,衛兵步槍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陽光里閃閃發光,使我不寒而慄。一名衛兵揮手要我們到大牆外一所小屋去。小屋門上的牌子寫着探視室。走進去看到幾條歪歪斜斜的白茬長板凳上坐着幾個女人。我們一聲不響地坐下。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人的腦袋從一間內室探了出來。
  “你們這些人來早啦。”  那人粗聲大氣地說。
  “幹麼這麼急,他們要到吃中午飯才收工回來,你們等着吧。”
  “可我不用等” 和我一起進來的那個女人急忙對他說。幾乎帶着點兒勝利的神情。同時舉起了那把鍬。
  “瞧見這個了嗎?那個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會回來見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兒。這是他兒子,他也能去。
  “給我看死亡證” 那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身上穿着制服。看過死亡證後,他喃喃地說:“ 呵是的,你是他老婆?”
  “要不是他老婆,我來這兒幹啥。他在哪兒?”
  “ 嗯,你遲了一步,明白嗎。這種天氣,屍首不好放着的,明白嗎。他昨兒個晚上已經給埋掉了。待會兒把他的東西交給你,你等着吧。”
  “ 幹什麼要等,我要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
  “ 負責死者遺物的同志吃飯去了。他要到一點鐘探視開始才回來,明白嗎?說話就到啦,慌個啥。他轉身回內屋後,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來。
  “呵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們不管啊!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們娘兒倆撂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啊。你這個狠心的冤家,呵呵呵。孩子不聲不響地啜泣着。屋裡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腦袋。我輕輕拍着她的背輕聲說:“ 別哭啦,別哭啦。天兒這麼熱,你得保重。現在他走啦。我可咋辦?她又號哭起來。這時候另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提着一個寒磣的包袱,隨手扔在號哭着的女人腳邊,以打發公事的口氣對她說:” 得啦別哭啦,這樣哭下去有什麼用。死的不是他一個。昨兒個一晚,我們就埋了五個、沒東西吃就沒法兒活,很簡單。現在回家去另謀生活吧。
  “他埋在哪兒,我們能去看看嗎?”
  “ 有什麼用,快帶孩子回家去,別誤了火車。
   “火車,是啊火車,我們可連買車票的錢都不夠。這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啦。”
  “ 對不起” 他邊說邊轉身回辦公室去了。我從媽媽給我的錢里掏出兩張一元的人民幣,塞進她手裡。她抓住我的手。我趕忙說:“ 回家去吧大姐,一天下來你夠受的啦。孩子也太累了,走吧,不用說啦。我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喃喃地說:“那就再見吧,但願你的運氣比我好。”
  我隔着窗戶目送娘兒倆上路,他們拖着疲憊的腳步沿着剛才走過來的漫長而崎嶇的碎石子路走去。她肩上扛着那把沒用上的大鍬柄,上掛着死者留下的包袱,仿佛是他的生與死的見證。我默默地在心裡為死者和生者祈禱,而且感到對我自己的命運幾乎無可抱怨了。突然間我感到很累,累得睜不開眼。我坐在長凳上睡着了。一陣腳步聲把我驚醒,我抬起頭,看到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站在門口辦公室里的那個傢伙從裡面出來走到門前開始大模大樣地向那些人訓話:“你們大伙兒聽着你們的家屬來這兒探視給你們帶來了食物,我們允許這樣做,因為實行革命人道主義是我們黨的政策,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滿足你們腐朽的資產階級胃口,而是為了幫助你們徹底改造自己。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棄舊圖新,以報答黨和政府的寬大,並且也報答家人的幫助。現在我開始喊名字准許你們每人和家人談十五分鐘。可你們說話得注意,我一次叫一個。巫寧坤, 聽見報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我在門口那些不成模樣的臉中找尋過,可無法認出哪個是寧坤。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泥巴的破衣服,臉容蒼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時我看見他步履不穩地走進探視室,沒錯他確實是寧坤。但完全變了樣,離家不過三年多,他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人了。他想對我笑一笑,但又馬上收斂了笑容。一名獄卒領着我們出去,走進一間小屋子。我們倆相距大約五尺,面對面站着。那傢伙在我們中間靠邊站着。你們可以談十五分鐘,別犯傻,否則今後不許探視。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裡拿着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裡面盛着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 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看見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個上午我沒喝過一口水,我丈夫給我帶來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當兒,我看到他頭上覆蓋着一層寒磣的短髮,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經過的那些墳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頭油光雪亮的烏髪。他的兩隻耳朵,瘠薄蠟黃就像只有壓在一起的兩層皮,他又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浮腫的臉,是死灰色的。他那雙過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滯而凹陷。淚水湧上我的雙眼,但我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因為我不願讓獄卒看着我傷心而幸災樂禍。我原以為我有多少話要向他訴說,我們分別那麼長久了。而此刻卻在浪費我們的幾分鐘。寧坤先開了口:
  “真對不起,要你走了那麼遠的路過來,你還好嗎?一丁一毛好嗎?”
  “我們都好,兩個孩子留在我娘那裡。我們都想念你,希望你早日康復。”
  “我現在好多了,感謝黨的關心。”
  “ 你病得很厲害,寧坤!我們必須……。” 我驚慌失措地開始講了,可我心亂如麻。我聽說有個地方可讓我們過夜,我得去向值班幹部申請。”
  這時候獄卒開腔了:“ 你們時間到了,下地去吧,巫寧坤。”
  我還沒反應過來,寧坤已經走了。我手裡拿着那隻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來。我得到許可和寧坤一起過夜。大牆外面有一所幼兒園,那是所有探視的婦女和他們的男人過夜的地方。男女合睡一張大炕,犯人們要到晚上政治學習之後,才能出來。周圍的女人們,有的唉聲嘆氣,有的在小聲交談。我注意到她們全都穿着一色的灰布幹部服,他們神情悲傷,讓人以為她們都在居喪。不用說我在她們眼裡也一樣。
男人們終於來了,寧坤卻不在其中。
“ 我丈夫呢?” 我接二連三地向他們打聽,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給我答案。
一個上了年紀的右派,不祥地說:“在這樣一個地方,什麼事情都說不凖準的。我身邊的二三十名男男女女發出一片嘈雜聲。有的說話,有的嘆息,有的哭泣。我多麼羨慕他們啊。我再也無法忍受,就走出屋子去等他。盼啊,盼啊,我在空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困獸。半夜光景,一個巡邏的衛兵走過,他問我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我告訴他:我獲准探視愛人,我還在等他。他說:“ 現在太晚了,你進去休息吧。眼下在這兒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我沒法兒說,明兒個早上你就會知道啦。”
回到屋子裡,我看到成雙成對的男女,臉朝着臉縮在炕上,擠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他們還在小聲說着,我多麼羨慕啊。天花板上一隻光禿禿的電燈泡發出眩目的光,使我想起在上午陽光里閃閃發光的刺刀。炕上鋪的破篾席老是隔着我的襯衫扎我,好像不讓我忘記自己悲慘的處境。他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他已經……我永遠見不到他了。我竭力將這些讓人發瘋的念頭,從心裡驅趕出去,可那把大鐵鍬總是幽靈似的在我眼前晃蕩。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麼事。我找到那個批准我過夜的值班幹部。他說我愛人昨晚出來時,私自將晚餐的兩個代食品花捲兒帶出來,顯然是想帶給我吃的。違犯監規,他鄭重其事地宣稱:當場被抓獲 。
但那是講不通的,我溫和地和他講道理。
“ 我已經在探視家屬食堂吃過晚飯,何況我做夢也不會去吃他的口糧。我自己給他帶來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 他也那麼說,可是證據確鑿,所以就關一夜禁閉,不准吃晚飯。”
  “ 只是因為帶着自己的晚飯?” 我驚詫地問他。
  “ 犯更小的錯誤都會關禁閉的,這兒不是大學,更不是俱樂部。這兒是監獄,是勞改單位,一切從嚴。不過,考慮到你大老遠從合肥趕來看他。你們還沒在一起呆過,這次我們對他寬大處理。過一兩個小時,他從禁閉室放出來。我批准他和你單獨見面兩個小時,這是革命人道主義,你明白?你別走開啦。兩小時後,寧坤來到探視室前和我見面,我焦灼地問他:“你沒什麼事兒吧?”     
  “ 別害怕,這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昨天晚上我出來時,被抓住了一晚上。一人呆一間屋子倒落個清靜。我只為不能遵守和你的約會,感到不安。你必定會以為我不打個招呼就走人了。那未免太不禮貌啦。” 他笑了一笑。
  “ 呵,這些把我們抓在手裡的小暴君。值班幹部說你私自將口糧帶出來給我吃,所以關禁閉。
  “ 他們知道那是瞎話,我只是想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他們給我們吃的是什麼,不是食物的食物。現在別生氣啦,你究竟怎麼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從你的短信里看不出來。”
  “ 對不起啦,我在信里無法說實話。”
  “ 他們無權檢查我們的信件。因為連他們自己也說我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可是我們的來往信件,都得由他們檢查。是啊,隱私權畢竟是一個西方的概念。我到現在還找不出一個確切的譯法。幸運的是今天咱倆也許能享有一點了。幼兒園看門的是個勞改釋放的老頭兒,他一個人住在那邊的小屋裡。他把屋子借給我們和家屬單獨見面。當然得給點報酬。”
  我們走到幼兒園附近的小屋前,寧坤敲敲門。一個長着山羊鬍子的乾癟老頭開了門。
  “ 老王,這是我愛人。我們想在你這兒呆兩個小時,你方便嗎?”
  “ 沒問題,反正我要去打掃幼兒園。你們自便吧。”
  “ 老王,這是我愛人帶來的柿餅。” 寧坤說着從他的草編提包里拿出一個小包,遞給他。
  “ 我分些給你,甜得很。”
   “ 我愛吃柿餅,不過你知道我更愛吃真正的食物,煎餅、糕點、花捲兒什麼的。”
  “ 那就下次吧,再見!” 我很客氣地感謝他讓我們用他的屋子。
  “ 要是你下次不給我些真正的食物謝我,也白搭。”
  老人走後,寧坤出聲一笑說:“ 老王是個實話實說的人,可憐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不知為什麼事,坐了五年牢。刑滿留場就業,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人疼他。他也不關心別人,他借屋子給我們用要我們用食物作為回報。直來直去,多年社會主義勞改的產物。我為他感到難受,”下次我給他帶點吃的。可給我談談你自己吧。”
  “ 呵,這麼多說來話長,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而咱們只有兩個小時,還是先談談你自己和孩子們吧。”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過去三年裡糾集成一團的記憶,別離的痛苦,淒涼的歲月,不眠的長夜,無止無休的屈辱,孤零零看着遠離父親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每天掙扎求生中一樁樁一件件的小事,在如此孤寂的漫長歲月之後,我是多麼渴望將這一切向他傾訴。可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我怎麼能給我心愛的人再增添負擔呢。於是我告訴他我一直很好,白天打字,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一丁是個五歲半的大孩子了,長得很好很乖,能夠一字不頓地背十幾首唐詩了。寧坤這時才聽我說一毛從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她長得很漂亮愛唱歌跳舞再過幾天就滿三歲了。我說我答應過一丁,要帶他過來看爸爸。
“ 我不知道你該不該帶他來,也許他該學會忘記,你明白…… ”
為了改變話題,我要他給我說說他自己的情況。比起以前那個地方來,這兒怎麼樣。
唉!他嘆了一口氣。“ 我們本來天真地希望這個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轄下的地方,會實行比較人道的或者說比較不那麼不人道的政策,給我們較好的伙食和較少的折磨。在沼澤遍布的荒原上,我們的生活是無休止的苦役和難熬的飢餓。夏天蚊蚋成群咬人吸血,冬天漫天風雪照樣出工。然而那裡至少有我們自己生產的糧食。可這兒有的只是代食品和嚴管。北大荒有一點是我所喜歡的,那掩蓋萬物的白雪,它消彌一切令人忘卻,但願我能忘卻。
  “ 你必須耐心,寧坤。” 我盡力安慰他。
  “ 媽媽要我捎話給你,讓你耐心忍受一切。她說你沒有做錯事,不過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難的。也許他們不久就會放你出來吧。既然政府已經無力養活犯人。這是誰也說不準的,真是說不準的。可笑的是他們總愛說右派是什麼人民內部矛盾。通過強迫勞動,徹底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之後就可解除勞教,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遠,全憑捉摸不定的黨的政策。我的生命,咱們的生命,全在他們手裡。生死無定,朝不保夕。” 稍停之後,他無力地微笑着說:“ 確實我必須耐心。怡楷,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 我真找不到一句話來安慰我飽經憂患的丈夫。”
“ 我很高興來到這兒,親眼看到你的病情。”
“ 你來得太好了,我已經覺得好受些了。你是第七個來探視我的親人。難友們當然羨慕我得到的食物,但他們更加羨慕的是在我危難的時刻,我的親人們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說的,人並不是單靠麵包生活的。千真萬確,即便在麵包意味着生死存亡的時候,在絕望的時刻,我曾在心裡呼號:同胞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事,以至你們要把我扔給狼群啊。荒原上真有飢餓的狼群,夜晚我聽到過狼嗥,接着我就想到我的磨難並不是人民造成的,我有什麼權利責怪人民呢。我對人民有過什麼用處嗎?後來我就責備自己不該顧影自憐。我的親人們都受我株連,吃盡苦頭。但是他們一聽說我快要餓死,不是就接二連三趕來,用食物和愛心來救我的命嗎!
“ 你不該這麼責備自己,你蒙受無枉之災,只要你好生照顧自己,儘快恢復健康,你的親人們都會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的。”
  “ 你說得對,我必須這麼做才不致使大家的關心和犧牲付諸東流。你四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來給我送救命糧時,我把他要當中飯的兩個窩頭搶了過來。我那不知羞恥的行徑,必定使他感到震驚。我已經沒有你過去讚賞的高尚情操了。”
  “ 他看你餓成那樣,心裡難過極了。”
  “ 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啊,幾年時間的營養不良,幾個月天天捱餓,就會使一個人變得不成人形。然後就得花不知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有些人連拉都拉不回來了。而更壞更可悲的是飢餓會使人道德淪喪。一個忍飢捱餓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萬物的靈長。為了自己存活,一個餓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搶奪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搶你哥哥的窩頭一樣。飢餓歷來都是戰爭中的可怕武器。可現在我親眼看到親身體驗到飢餓被用作和平時期的一個致命的武器。”
  “ 你想得太多了,你太累了,你的草包里有什麼吃的沒有?”
  “ 呵,有的。我差一點兒忘了大哥給我送來不少吃的。其中有幾個大鴨蛋。我只剩下一個了,好大的。咱們在老王的小爐子上煮煮吧。”
?    寧坤從草包里拿出那個大鴨蛋,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 你瞧還有我在地里撿的柴火。”
  “ 你喜歡怎麼吃?” 我問他。
  “ 我好久好久沒給你做過吃的了。”
“ 咱們煮煮吃得啦,我來生火。我在荒原上宿營時,學會了生火。”蛋煮好後我遞給他吃。
  “ 不,不,咱倆一定要分而食之。你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 說着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鏽的菜刀,把蛋切成兩半。“ 給,一半兒給你一半兒給我。”
  三年多以來,這是我倆第一次在一起進餐。這是否也會是最後一次共餐,我不敢往下想。
  寧坤吃完蛋後,開始說:“ 現在我要給你講個滑稽的小故事。這種事只有在這種地方才會發生。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貸的人。”
  “ 什麼意思?你向難友放高利貸?你哪來的錢放債。”
  “ 比那還壞,我借食物給一個捱餓的人。他答應加倍奉還。”
  “ 他真的加倍還給你了?”
  “ 他要是能還就好了,可憐的老劉!”
  “ 你是說他…… ”
  “ 我給他挖了墳,下了葬。他當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側。在大學裡他是運動員,是他的死把我嚇得寫告急信的。我不願不見你一面就走掉。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後悔,反而希望你來不了才好……。”
“ 你獨自承受痛苦的時間太長了,寧坤,你早就該寫信教我來,老早就該寫的。” 我埋怨道。我的喉嚨堵住了。
“ 我回去一定和哥哥們商量,我們必須 ……” 我沒說下去因為我還一點主意也沒有。
  “ 你必須自己保重,不要着急,不要擔心我只有一個星期的假。但我會盡一切可能再來的。”
我沿着那條寂寞的崎嶇小路走回車站,我的心沉重地負載着寧坤所身受的苦難和痛楚,負載着對我們前途茫茫的憂慮。但是在那個昨天的勞改犯的小屋裡,兩小時的團聚也增強了我對生活的信念。寧坤在那小爐子裡點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頭閃爍。


當晚和哥哥們商議時,我說我發現寧坤還遠遠沒有脫離危險。我不願驚擾媽媽,可我們必須在為時不太晚之前,想出一個辦法能使他脫離危險。我該怎麼辦?由於事無大小,都必須通過本人的工作單位。唯一可行的辦法,似乎是去找原單位。儘管存在着可以預見的困難,我真怕重訪那往事不堪回首的舊地。又跟那些官氣十足的上司打交道。當年正是他們把我丈夫送進牢獄,又把我發落到內地的。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能放棄。
第二天我乘上早班火車前往北京,在新火車站下車。兩年半以前,那個嚴寒的冬天,我帶着兩個小兒女,倉皇上路是從前門舊車站上車的。眼前,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舉目無親的異客,來到了無情無義的異鄉。我擠上一輛開往西直門的公車,一路顛顛簸簸。車上擠滿了沒有笑容,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少。透過車窗,我看到的是同樣的面孔。肉鋪子是空蕩蕩的,糕點店的櫥窗里只擺着瓶裝的汽水。我當年離開後竣工的那些高樓大廈,多姿多彩將整個城市的陰沉面貌襯托得更加突出。這個人民共和國的首都,瀰漫着一種全城舉喪的氣氛,沉浸在一種神秘的災難之中。到了西直門,又擠上一輛開往頤和園的公車。一路上我想到那些上司,會打各種官腔來搪塞我。但是我決心死馬當作活馬醫,也想起另一句成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赤手空拳去闖虎穴了。路上花了兩三個小時,終於到了西苑站下車。周圍那些熟悉的景物,勾起了或喜或悲的回憶。但是我心事重重,顧不上沉浸在回憶之中。我本來希望在走到學校門口那段短短的路上不要碰到熟人。偏偏我運氣不好,遇上了一個又一個以前的同事。一共有三個英語系老師,在寧坤挨整之前,他們都是經常和他杯酒言歡的。現在對面走過來連個招呼也不打。我走進副校長辦公室時,他的女秘書差一點兒驚跳起來。我隱約記起在給我送行的那次批判會上,她說的那些惡毒話。現在我站在她跟前,告訴她我從合肥趕來有最緊急的事要見校領導。她冷冰冰地說“ 於校長忙得很,你和我們已經沒有組織關係。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我瞪着她的眼睛毫不遲疑地說:“ 巫寧坤快死了,我必須馬上見副校長。” 幾分鐘後,我被領進副校長室。他從一本打開的毛選上抬起眼睛,伸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 李怡楷同志,你好嗎?” 他以往常那種毫無表情的官腔招呼我。
  “ 看見和我們一起工作過的同志,我們總是很高興的。你在合肥工作是不是你來北京有什麼事啊?”
   “ 於校長,我愛人在清河農場病得非常厲害,他快死了。” 我直截了當地說。“ 我來請求您幫助。”
  “ 他真的病得厲害?” 他漫不經心地說。
  “ 是的,確實非常嚴重,他長期捱餓得了惡性浮腫,有死亡危險。”
    “ 這倒確實是個問題,可我不知道我們怎麼幫得上忙。你很清楚,他被定為極右之後,就從我們學校開除了。他已經和我們沒有組織關係。你也一樣,你必須相信農場黨的領導,相信黨的正確政策。現在所有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幹勁大躍進。你必須馬上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上去。要是你樂意,你可以請安徽大學的黨領導給你指示。可是大躍進時期,在首都轉悠那是要不得的。何況你還是右派家屬。” 他還想給我來個下馬威,但是我不吃這一套啦。
   “ 現在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於校長我十分清楚我們兩人都和學校沒有組織關係了。所以離開之後,我從來沒有麻煩過您。現在他生命垂危,只有送他去勞教的單位才能救他一命,才能要求農場馬上釋他。”
“ 聽說他病了,我也感到遺憾。我也能理解你此時的心情,我希望情況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我確信農場一定會按照黨的正確政策給予他一切必要的照顧。你必須相信黨和黨的政策,你應該馬上回去工作。我校實在無能為力,因為巫寧坤已經不是本校的教授了。”
  “ 確實不是了,可是他在這兒工作過兩年,您還在一次會議上公開表揚過他。”
  “ 我必須糾正,你當時不知道他會墮落成為一個右派分子。我才說過他是個優秀教師的。他的問題非常嚴重,但是我們將它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以示寬大。我們送他去了農場給他一個通過體力勞動改造自己的機會。只要他徹底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他最終就能回到人民隊伍中來。他在自己的專業方面是個專家。他年紀還輕,他只有四十歲對吧。要是他徹底改造好了,他還能為人民服務立功贖罪。所以當務之急不是為他的健康操心,而是幫助他如何改造自己。”
  我忍不下去了“ 我感謝您對巫寧坤的關心!於校長,但事實是他快餓死了。我個人認為當務之急是必須不讓他死去,使他才有可能改造自己。兩天前我見過他。他已人命危淺了。他就親手埋葬過一個同炕的右派。要是您拒絕採取行動去救他的命,你們給予他的寬大處理就會無異於判他死刑。巫寧坤有死罪嗎?”
   “ 你怎麼能這樣說” 他略微提高了嗓子“我們送他去農場改造時,並不知道會發生饑荒。”
  “ 當然不知道”  我豁出去了。“ 他滿腔熱情放棄國外的事業回來為新中國服務。當時他也不知道今天會在獄中奄奄待斃。當初您和其他領導同志一次又一次來我們家鼓勵他對黨和黨的政策提出直率的批評。他也不知道後來會打成右派 …… 誰教他說錯了話。” 他打斷了我“ 我們歡迎建設性的批評。”
  “ 他太傻,他不知道說什麼話才符合要求。他已經為自己的愚蠢錯誤受到嚴懲,但是他該在勞改農場悲慘地死去嗎?我們的兩個小傢伙肯定是無辜的。您可能記得一丁才五歲一毛至今還沒見過爸爸。他們這麼小就該成為孤兒嗎?”     “ 由於天災和蘇修背信棄義,我們國家正面臨嚴重的困難,任何人都無權抱怨。人人都必須全心全意支持黨的國內外政策。”
  “ 當然必須支持”  我附和說。我看得出他正在找遁詞。我已經身在虎穴只有孤注一擲了。也許他只是一隻紙老虎。我繼續說下去。
  “ 我們還必須幫助黨和政府減輕供養這麼多犯人的負擔,想方設法讓一些像我愛人那樣的人犯獲釋。他生命垂危,而且本來就沒審沒判。我懇求您立即採取行動以免為時太晚,讓一個教授餓死獄中。這對學校對政府有什麼光彩。在能夠救他的時候,見死不救這對學校有什麼好處?我對您的全部請求只不過是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使他將來有可能為人民和黨服務。要是您願意,您不妨在他痊癒之後,再將他送回農場勞改。我小時候常聽媽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希望這與革命人道主義並不矛盾。我懇求您立即採取行動不然就來不及了。”
“ 巫寧坤目前的情況太糟糕了,我們當然不願看到他死在農場。國家需要高級知識分子。我們學校缺乏稱職的教授,可惜他以前說了那些話。我來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讓他保外就醫。我不作任何承諾,下次校黨委開會,我把這件事列入議程。現在你該回合肥工作去了。”
“ 下一次黨委會什麼時候開?” 我緊釘着問。
“一兩個星期之後吧 ”
“ 我剛說過,他快死了。他等不了那麼久。您不答應迅速採取行動,我不會離開您。有權採取行動,於校長我能在學校招待所過夜等待您的決定嗎?”
     “ 不,不,這不行,影響不好。我先跟其它領導同志談談。然後學校再和農場黨委聯繫。我可以答應你,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得到回音。我只能幫你這麼多忙,你決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計我已經把他逼得夠嗆了,他是推搪躲閃的。但是在我們交鋒的過程中,他那僵硬的態度已經顯然軟化了下來。可憐的人,他是在延安培養出來的冷漠無情的黨員幹部。但他終究是個人,也許我來闖虎穴的目的還沒落空,我心裡懷着一線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內的公車。


在從北京回天津的火車上我突然想到我的一個星期假期只剩下兩天了。我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車南下回合肥去的。但是我怎能不讓寧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這線希望之光就走呢。我怎能不帶一丁去看看爸爸就走呢。這是我答應過孩子的。他們父子倆被拆散已經三年多了。誰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見面呢。即使還能夠再見到的話,假如我帶他去農場看他爸爸,那末我就會超假,就得付出挨批挨罰的代價。我整夜輾轉反側,飲泣吞聲。眼前浮現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顏。最後我下定決心:我必須帶我們五歲的兒子去獄中看他爸爸。我一大早就起來了,可媽媽比我起得還早。你晚上沒睡好怡楷。我在她的聲音里聽出了柔和的責備。
  “ 是的,娘。不過您也沒睡好。” 我柔和地回答。
  “ 您知道,我得把事情仔細想好。明兒個,我準備帶小一丁去農場看他爸爸。”
  “ 我還以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那你就要超假了..你肯定這樣沒有問題怡楷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憂慮呵我非得不斷地讓我可憐的老母為我憂心忡忡嗎 不是沒問題娘我實話實說可我必須做我非做不可的事要是我現在不帶一丁去看他爸爸這孩子就有可能永遠見不到他爸爸了。因為超假受處分我認了,您別擔心,娘。”
   “ 那就去吧,孩子,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 媽媽柔和地說。我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她含着淚、過了一會兒,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裡。
  “ 這錢是你哥哥姐姐給你的,拿去給寧坤買些好的食品,貴就貴點兒吧。救命要緊啊。孩子起床時,他穿衣服你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給寧坤裝食物的兩隻空旅行袋,匆匆出了家門。我鑽進一條又一條小街,尋找半偽裝的黑市食品販,我哥哥姐姐的工資都很低。我把他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送到黑市商人貪婪的手裡,心裡感到很難受。但是我卻不顧一切地搶購我所能找到的食物,煮雞蛋、熟肉、饅頭、煎餅等等活命的食物。我祈禱我存着萬一的希望、一丁看見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就張開兩隻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激動地說:  
  “媽媽你現在真的要帶我去看爸爸啦。”
  “ 嗯,媽媽真的,真是現在,是的,是真的乖孩子,你高興嗎?”
  “ 太高興啦,媽媽。”
  “ 該看看爸爸了。你知道幼兒園每個小朋友都有爸爸,他們總是問我:一丁你爸爸在哪裡?走吧,咱這就去。”
  “ 我們得等到明天早上,小乖乖。去那兒的火車,每天只有一班車,開得很早。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覺,要不然你到時候會起不來的。從火車站到農場要走很遠的路,你必須睡足才有力氣走路。”
  “ 咱們為什麼得走路?” 他驚訝地望着我。“為什麼不搭公共汽車呢?”
  “鄉下沒有公共汽車,孩子。你能走嗎?乖乖.” 我怎能對孩子說政府不願為探監家屬提供交通方便。
  “能,我能走媽媽,我能走很遠的路去看爸爸。” 他起勁地誇口說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遊。我在黑暗中醒來,但我已經能聽見我娘在廚房裡輕手輕腳走動的聲音。我身邊的孩子還在睡着,我用手電筒照了照手錶,四點鐘。火車五點半開,現在我必須把孩子叫醒,雖然小傢伙還要睡。昨晚他上床很早可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久。我給他穿上媽媽給他準備好的乾淨襯衫和短褲,他還只有半醒。這就去吧,孩子。我們吃完媽媽給做的簡單早餐後,媽媽輕聲地說:“ 小一丁,乖寶貝,你得做個好孩子呵。你爸爸看見你會有多高興。他多愛你呵。” 她停了一下,邊用手給孩子捋捋頭髪發邊,對我說:“怡楷,再捎媽媽的話給他,讓他耐心地忍受,趕快恢復健康。他沒有做錯事,他只是說話太直率,誠實的人是會受苦受難的。” 我們出門時天快亮了。我每隻手各拎一隻旅行包。小一丁在一邊幫着、一輛破舊的公車在街角停下,小一丁忙爬上車,又立刻轉過身,朝着我:“ 把包給我,媽媽” 他伸出小手臂,我遲疑着。但司機不耐煩了,我趕緊將一隻包遞給孩子。他用兩隻手死勁兒拉進車裡。我又拖着另一隻包上了車。我對他微微一笑,他也回頭對我笑笑。在下一站換車時,我們又以同樣的方式上了車。在火車上,一丁很快就睡着了。一小時後,我們在茶淀下車。他拖着步子走出車站,然後他停了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吃一驚 怎麼啦一丁,乖乖你不想去看爸爸啦?我要去,可我沒力氣走路了。我突然明白,可憐的孩子營養不良,身體很虛弱。他也有輕度浮腫病,也許我不該帶他來長途跋涉。我向周圍看看,在這裡下車的旅客都是女人,已經匆匆向農場走去。我們母子倆在這荒涼的鄉野,怎麼辦呢?反正現在不能半途而廢了。我把兩隻包擱在地上。蹲下來盯着孩子。
  “ 來,乖乖,咱倆玩馱馱背吧。你好久好久沒玩過了,是嗎?”
  “ 我聽起來幾乎是很開心的,那兩隻包怎麼辦,媽媽?”
  “ 別操心,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來拿包。一個來回,再一個來回,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邊走邊唱小肥豬進城。他高興得笑個不停。走了四五十尺路後,我停下來把他放在地上。隨即匆忙回去取包這樣往返了幾次,太陽升起了。我汗涔涔的,我浮腫的雙腿跨不開步了。這樣走下去,到農場的十幾里路要走幾個小時。我坐在路邊上歇了一會兒,又仔細看看身邊的一丁。孩子顯然覺得好多了。我狠了狠心 :“ 現在你能走了嗎?乖孩子。” ;
“ 我試試媽媽,我試試 !”
“ 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會為你感到十分驕傲的。”
於是我們母子倆慢慢朝監獄農場走去,帶着兩旅行包黑市食物。我不知道在路邊休息了幾回。不過孩子再也不要駝駝背了。我們到監獄時已近晌午、我們走進探視室,跟我們同車來的婦女坐在那幾條歪歪斜斜的白茬長板凳上,一聲不響。一丁很快又睡着了,他的腦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半小時後,寧坤朝我們走來,步子不穩。他跟上次一樣,穿着泥濘的衣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臉色黃里泛灰。他帶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好像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一名獄卒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監視着我們這幫人。
寧坤站在我面前,輕聲說:“ 你又來了,走這麼遠的石子路。”
“ 我帶一丁來看你。” 我把顯而易見的事。說了一下。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熟睡着的孩子頭上,嘴裡喃喃地說:“ 現在是個大孩子了。三年多啦。” 這時候一丁驚醒了,一眼看見他爸爸,孩子嚇得緊緊貼着我。
“ 這個可怕的人是誰?媽媽。我害怕,我怕死了。帶我去看爸爸,我的大爸爸。“ 這就是你大爸爸啊,寶貝。我焦急地哄他。
  “ 快叫吧,叫爸爸 ” “爸--爸” 他大聲哭了起來。
寧坤垂下了頭,我緊緊摟着孩子,不知怎麼辦。不知不覺我們的十五分鐘已經到了。寧坤和其他犯人一起,急匆匆離開探視室下地勞改去了。他沒有回過頭來看我們一眼。
一丁眼淚汪汪地看着爸爸遠去的身影,始終緊緊地摟着我。可憐的孩子顯得疲憊不堪。很快又在我懷裡睡着了。滿面淚痕,這就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父子團聚嗎。這就是我所祈求的嗎。不成,我決不能如此輕易地認輸。我把睡着的孩子放在長凳上,走出探視室。我走到值班室前敲了門。
“誰,進來。”
我推門走進去,看見一個身穿草綠色短袖軍襯衫和軍褲的中年男子坐在辦公桌前。
“ 你有什麼事兒?”他點燃一枝煙悻悻地問。
“ 我叫李怡楷,同志,我是來探視巫寧坤的。我需要您幫助……”
“ 我知道你是誰,教授夫人,對嗎?” 他含譏帶諷地說:“ 這兒不是大學,你知道這是國營農場一座監獄,一個無產階級專政機構。你兩天前來過,現在又來了,你沒有正事兒可做嗎?”
  “ 我知道,可是…… ”
“ 可是你又看你愛人來了,巫寧坤是極右,你別忘記你是國家幹部,儘管你還和他保持着夫妻關係,你必須跟他劃清界限。你這麼頻繁地來看他,這對你不利,對他也沒好處。必須讓他認識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麼嚴重。他對黨對人民對社會主義事業,造成了多麼巨大的損失,還有對你本人和你們一家人。劃清界限,這對你是最最重要的。所以趕快離開這兒,回你工作單位去吧。這些話聽來多麼耳熟。
“ 感謝您對我的幫助,同志。”我彬彬有禮地說。
“ 可是您很清楚,巫寧坤的病情很危險,他隨時都有可能死去。他埋葬了睡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我帶了我們五歲的兒子來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 你怎麼能把一個五歲的娃娃帶到勞改農場來。這對孩子不好,肯定不好。”“ 可是我必須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孩子跟他爸爸分開已經三年多了。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許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時間。也許他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作為妻子和母親,我請求您允許我和我孩子在這兒和他爸爸一起過夜。這不是過分的要求。再說小傢伙也沒力氣走回火車站去了。
他扔了煙蒂,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眼睛看着我。
“ 小孩子已經很累,大概走不了那麼遠去車站吧”
“ 得啦,李怡楷。根據黨的革命人道主義政策,我准許你在這兒和巫寧坤一起過夜。條件是你不能再到這兒來,你答應嗎?”
“ 我答應,我答應。” 我急切地說。
“ 我們准許巫寧坤在晚上政治學習之後,到幼兒園的大房間和你與你兒子一起過夜。他必須在明早五點鐘歸隊,準備出工。然後你們就必須離開。
“ 謝謝您,謝謝。” 我幾乎是感激涕零了。對我卑微的請求是批准還是不批他畢竟大權在握啊。
“ 你記住你答應再不到這兒來了。” 我走出值班室時,聽見他在我背後說 。
一丁打了個盹後精神好多了。我急於想摸清楚他對再次見到爸爸,有什麼反應。
  “ 乖寶貝,你剛才沒跟爸爸說什麼話啊。你不總是說想爸爸嗎?“
“ 那不是我爸爸,家裡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可那人樣子太可怕了。媽媽你快帶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 可他就是你爸爸,一丁乖乖。他病得很厲害,他穿着勞動服在地里幹活身上沾滿了泥巴。所以他剛才樣子就不太好看了。你記得以前他是怎麼跟你玩的,他是怎樣老是摟抱你的,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一丁乖乖。“
“ 爸爸真好,他非常愛你。晚上他來看我們時,他就會穿得乾乾淨淨很好看了 。“
“ 他真的會來嗎?呵,太好啦。我要跟他說話,我不會哭了,媽媽。”
我帶一丁到骯髒的探視家屬食堂,吃晚飯。我們每人一個紅高梁面窩頭,兩人合吃一碗淡而,無味的熬大白菜。探視的家屬都是中青年婦女大家都站着吃。因為沒有桌椅,大家都吃得很慢。沒有人說一句話,吃完飯,我們都到幼兒園那間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一丁拉在後面,自個兒在幼兒園遊戲場上玩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聽說我們的男人們要很晚才能出來。不知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檢討會要開很長時間。
我坐在炕沿上和身旁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青年婦女說起話來,原來她是位大夫來探望她的愛人。他也是大夫被劃為極右,他是燕京大學畢業的。在學校時,和一個什麼有瓜葛。什麼,我愛人巫寧坤,也和那個有牽連。還有他的一些好學生。我姓江,我聽我的兩位堂哥講起過巫教授。
  “ 哦,大江小江我認識他們,反右開始後,小江還在我家住過幾天。他們倆怎麼樣?人在哪兒?”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 死了,兩個都死了。他們拒絕承認被指控的罪名,被定為死不悔改的頭目,判了無期徒刑。他們死在獄中,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她又哭了。我輕輕地在她肩上拍拍,也止不住眼淚往下流。“ 我親愛的苦難的姐妹們,我為你們和你們的親人祈禱,為生者和死者祈禱!” 突然間我聽到小一丁激動的叫喊:“ 爸爸來啦,媽媽。“ 他奔到我身邊。寧坤和十來個難友,慢慢地走在他後面。寧坤的臉洗乾淨了,他那打了補丁的襯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你現在記得爸爸了吧。”寧坤遲疑地低聲問道。
  “ 我的大爸爸!” 一丁撲進了爸爸張開的雙臂。我的眼睛模糊了。你決不能犯傻,我對自己說。現在是高興的時候,寧坤還活着,父子團圓了。寧坤想把孩子舉起來,就像在家時常做的那樣。我腦子裡閃過吳老師舉孩子的鏡頭,但是我看出他現在太虛弱,沒法把孩子舉起來。
  “ 呵,乖乖,你現在成了大孩子啦。你不是小丁丁,你是大丁丁了。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拋到空中了。記得以前爸爸把你拋多高嗎?”
   “ 我記得,我記得。大爸爸那你為什麼不回家來呢?我不喜歡這地方。媽媽一天到晚忙,總也沒空和我玩、你真差勁。”
  “ 太對不起啦,我的寶貝。爸爸沒法子。” 他輕輕笑出了聲。我不得不強忍住眼淚。但寧坤還是高高興興地說下去。雖然他的聲音走了調。
  “ 咱們來彌補一下吧,那你給我講個故事。你已經好久好久沒給我講故事了。”
  “ 你先給爸爸背首唐詩吧,丁丁。” 我插嘴說。
  “ 爸爸還沒聽你背過哩。”
  “ 好的,我來背。我會背十多首了,爸爸你愛聽哪一首?”
  “ 我不知道你會背哪些,大丁丁你隨便背哪一首,爸爸都愛聽。”
   一丁一字不頓地背了一首七絕。寧坤摟住他,親了又親。
“ 背得太好啦,真是太好啦。你長大也可以當個詩人。你給我說說這首詩講的是什麼?我好久沒聽人念過唐詩,聽不大明白。腦子不靈了。”
“ 呵,你太笨啦,爸爸。這首詩很好懂的。一個人年青時候離家,等到他再回到家裡,頭髪發已經白了。家裡的孩子都不認識他,問他是從哪兒來的。你說好笑不好笑。”
“ 我覺得這首詩太好了,大丁丁,什麼時候爸爸回家你會不認識我嗎 ?”
“ 當然認識羅,別說傻話,爸爸。你不會在外面呆那麽久的。現在輪到你給我講故事啦。”
“ 好孩子來坐在我腿上,就像在家時一樣。”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寧坤就像往日在家裡那樣,講起故事來。聲音很輕一板一眼的,一邊輕輕搖晃着孩子。
“ 從前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住着一個幸福的人家。爸爸是個采珍珠的漁民。他本事很大會鑽到海底去尋找美麗的珍珠。媽媽又年青又美麗。他倆非常相愛也非常愛他們的小男孩。“
  “ 小男孩叫什麼名字?他幾歲了?
“ 他叫小狗子,大約四五歲,跟你歲數差不多。他們很窮,有一天小狗子的好爸爸採到一顆很大很大的珍珠。那顆珠子值很多很多錢。城裡一些壞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壞心,想把它搶走。後來他們就假造了個罪名,把他關進大牢。” 
  後來我看到孩子腦袋耷拉了下來,也像在家裡一樣。大炕對面的牆角上立着一張童床搖搖晃晃的。我把孩子抱過去放在床上,寧坤在他臉上親了又親。
我倆回到炕邊,我這才注意到其它十來對夫妻全都已經和衣上了炕。腳上還穿着布鞋或涼鞋。他們一個挨一個,整齊地排列着,仿佛是泡在有鹹味的淚水裡的沙丁魚。我對寧坤笑笑,他也對我笑笑。我們似乎已經失去哭的能力了。
“ 咱們也躺下吧,這麼一天下來,把你累壞了,怡楷。”
“ 你才真的累,在地里幹了一天活兒。”
“ 是啊,大伙兒都累了。他指指和我們同炕的同路人。咱倆也隨俗吧。”
我倆擠進留給我們的那點小小空間,我特為讓他睡在我的左邊,因為他的左耳是聾的。我倆臉朝臉躺下,我就對他那只好耳朵講起話來。不過那隻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想必飢餓也減弱了他的聽力。
“ 丁丁剛一看見你,就哭了,也認不出你。我希望你別介意。”
“ 我怎麼會介意,這是很自然的。我倒是為整個事情感到難受。為什麼一個小孩子該被帶到這種鬼地方來。”
  “ 你是說我不該帶他來這裡看你嗎?”
“ 不,不,不,你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很高興他來這裡看到爸爸的悲慘處境。他會記得的誰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見到他。“
“別那麼說寧坤,我有一點兒好消息。於是我簡單地講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況以及於副校長怎樣終於答應幫忙。我覺得有希望全國有千千萬萬人餓死,但是讓一位大學教授餓死在監獄裡,那究竟不一樣。
“ 他們可能樂得將你推給我,是死是活全由我們自理。正像他們迫使家屬供應犯人一樣,我們必須永遠保持求生的勇氣。我們一定要永遠不喪失希望。你一定要恢復健康。哪怕只是為了我,為了丁丁,為了還沒見過你的小毛毛。
“ 我很難受,怡楷。我決不能讓你為我擔憂,你的負擔已經夠沉重了。只是有時侯我覺得非常虛弱,非常消沉。好,我一定要恢復健康,一定。即便是要從孩子們嘴裡搶食物。”
“ 你最需要食物,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藥。孩子們有我管,你別擔心。”
“ 讓我像國王般大吃大喝,而把憂慮和捱餓的孩子全都留給皇后,嗯。”
“ 你老是逗我,寧坤。”
 接着為了改變話題,我告訴他,我把他的書全都好好保存着。他那隻完成了一半的烏托邦和巴爾姆修道院的譯稿,我都仔細地包紮好了。他必須趕快復原回家,完成這些工作。烏托邦顧名思義是永遠無法實現永遠完成不了的,那位可憐的聖人,他為他的烏托邦付出了他的頭顱。
  “要是我能活着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寧可搞出一個哈姆雷特的新譯本,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莎翁的悲劇和丹麥王子銘心刻骨的受難和我同在啊。丹麥是一座監獄。隨後他講他在農場勞改的情況,只要有力氣幹活下地勞動,他並不在乎。他還講了管教幹部們的情況,有些惡劣,另一些也頗通人情。還有那些代食品,吃了不當飽,反而生病。還有那些已經餓死和命在旦夕的難友們。他講得很平靜,不帶怨恨之情。仿佛只是在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我給他講些孩子們的趣聞。那些會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我們講着講着一會兒也沒睡。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就堅持要他睡一會兒。正在這時候,尖厲的哨子聲刺破了夜的寧靜。男人們都一骨碌爬起來,急急忙忙走出去。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寧坤已經走了。我跳下炕,走到門口,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出寧坤幽靈似的身影消失。主啊,他還能熬多久,我們何時何地才能重見呢。


六月初三是我們女兒的三歲生日,可憐的孩子還不認識她爸爸哩。到監獄去見見尚不相識的爸爸看起來不免悽慘,但這是我能給我女兒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可是我答應過那個值班員,不再去探監。他會寬容我的失信,允許我再見寧坤一次嗎。一毛會跟一丁一樣給爸爸那副可怕的樣子嚇壞嗎。我帶一丁探監回家看見一毛正在和我大哥玩。
  “ 媽媽你帶哥哥到哪兒玩去啦。我找了你們一天。姥姥總跟我呆在一起。”
  “ 我帶一丁去看爸爸了,我們玩得很開心。明天你想去爸爸那兒過生日嗎 ?
  “ 我不要去,我就在這兒和我爸爸一起過生日。” 她指指我大哥。她跟姥姥住在我大哥隔壁房間裡已經習慣於跟着同年紀的表哥叫他爸爸。
  “ 可你還有一個爸爸,小毛毛。” 我娘哄她說。
  “ 你一定得去看他,你哥哥已經去過了呵。”
  “ 是的,大爸爸多好啊!” 一丁插嘴說。
“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會鑽到海底采珍珠的漁民。真好聽。” “ 我也要聽那個故事。”
 媽媽說着,一毛撲進了我懷裡。我很高興這麼容易就把一毛說動了。不過我還得幫她為這次見面作好準備以免她到時候害怕。還有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從車站到農場那段長路就更難了。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一毛,手裡提着一旅行包黑市食物,走上了那條漫長的碎石子路。沒走多遠,我那兩條不爭氣的腿就吃不消了。我把一毛放在地上,坐在路邊歇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可能像哄一丁那樣哄一毛走那麼遠的路。偶爾有一個農民打我們眼前走過,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過了好久,我看到一輛馬拉的大車。從車站方向過來,我認出趕車的就是那個已釋放的勞改犯。我爬起來大聲招呼他。
  “ 老王,真高興又見到你,你記得我嗎?”
  “ 當然記得,你用過我的屋子,還答應給我帶真正好吃的東西來。”
“ 我今天帶來了。 這是我女兒。小丫頭走不動,你能讓她搭車去農場嗎?” “ 我看能行,不過你看得出來,車上裝滿了東西。馬飼料又餵得太少,我想您就甭上車了。
“ 呵,我可以跟着車子走。毛毛,來,王爺爺讓你坐他的大馬車。“
“ 那不是太好了嗎。謝謝爺爺!要是您愛聽,我可以給您唱個歌。”
“ 多可愛的小姑娘,快上車吧。”
 一毛在車上坐穩,我就從包里拿出一盒餅乾送給老王。
“ 好,你真客氣,把你的包也放在車上吧。”
 老王急不可待地撕開盒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餅乾來。沒多大功夫,他就把一盒餅乾吃光了。他扔掉空盒子,咂着嘴說:“ 哎呀,這餅乾真好吃。歡迎你再來。用我的屋子沒問題,沒問題。到了值班室,我又來到那位值班員面前,準備他對我大發雷霆,反正豁出去了。
  “ 幹什麼,李怡楷?他吃驚地說,但並不是怒氣沖沖的。
  “ 你說好不來的,怎麼又來啦?我對你和你右派愛人這麼寬大,你卻不守信用,我們可以把你的表現報告你工作單位。你知道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嗯,你很清楚,我不會讓你再見他的。”
  “ 這是我們的女兒”  我指着坐在我腿上的一毛。“她是在她爸爸離家後出生的,今天是她三歲生日。”
   “ 你帶她來這麼個地方過生日,第一次見她父親。真有你的,小姑娘好漂亮。”
  “ 可我有什麼辦法呢。 好吧,好吧,你是個心氣很強的女同志。我拿你有什麼法子呢。我知道我這人心太軟。可是得啦,等你愛人收工回來,你再見他一次吧。十五分鐘,一分也不多,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你可答應?”
   “ 我答應,我答應。他若身體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他若好不了,我再來也沒用處了。對嗎?”
   “ 我要書面保證”  說着他遞給我一張白紙。我從他辦公桌上拿起一枝鋼筆,就在紙上寫下保證書:我保證不再來探視我愛人巫寧坤。

李怡楷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日

寧坤又一次看見我,同時第一次看到女兒。他那呆滯的雙眼露出了喜色。事前盡力向三歲的孩子作解說爸爸因為有病還得下地幹活生產糧食給我們大家吃。身上穿着帶泥巴的勞動服樣子會很難看。然而她還是被爸爸的樣子嚇壞了。我緊緊摟着她,提醒她我昨天和今天在路上跟她說過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就笑眯眯看着她父親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爸爸。
“ 這就是我的小公主?” 寧坤笑逐顏開地說。但我聽得出他的聲音里含着眼淚。
  “ 這麼漂亮,這麼可愛,真是一隻小鳳凰。可惜咱們今天不能在咱家的宮殿裡,慶賀你的生日,小毛毛。”
“ 不要緊爸爸。媽媽說你快回家來啦,明年咱們在我的宮殿裡慶賀我的生日。“
“ 可是,你的宮殿在哪兒,我的小公主 。”
“ 在我故事書的森林裡。當然嘍,嘍你多傻,爸爸連這都不知道。”
寧坤和我都笑了起來。
“ 爸爸我過生日,你不親親我嗎?媽媽親了,姥姥親了,大伙兒都親了。
寧坤躊躇了“ 我這身泥巴,會弄髒你的嘴巴和漂亮衣服的。”
“ 別犯傻,爸爸。姥姥會給我弄乾淨的,來吧。”
寧坤把她摟在懷裡親了,又親。
“ 你是個心氣很強的小姑娘,跟你媽一樣。我太高興了。他又朝着我說:“ 有一天,這隻小鳳凰會翱翔雲霄,在天堂門口歌唱。” 我們的十五分鐘一轉眼就過去了。配給,已經成為這片國土上的一種生活方式。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抗爭。寧坤急匆匆趕往地里去勞動,他回過頭來看我們一眼。我瞧見眼淚流下他那蒼白的兩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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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的血淚史,奸黨造的萎業  /無內容 - david101 06/19/11 (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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