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札記:汪精衛刺殺攝政王是在銀錠橋嗎?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1年10月05日15:55:2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1910年,汪精衛和他的戰友埋炸藥謀刺溥儀的父親攝政王,是在北京什麼地方?一些相當可靠的史料上載明是什剎海上的銀錠橋,但另一些相當可靠的史料上卻又說是甘水橋。一個看似並不複雜的問題,居然也眾說紛紜,連兩個行刺的當事人也各執一詞
老高按: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臨近,我想起來四年前寫的這一篇讀書札記。當時我在多維博客上貼出之後,引起了網友紛紛跟帖,搜掘史料進行考證。今天我先將這篇札記貼出,隨後我會再將當時網友的跟帖貼出。可惜的是,不少網友貼出的歷史地圖我沒有及時存下,現在很難找到了。 北京什剎海上的銀錠橋(高伐林攝) 我曾拍過一些歷史遺蹟的照片,其中有北京什剎海上的銀錠橋。我在圖片說明中寫道:“銀錠觀山”是燕京八景之一。汪精衛等人1910年就是看中這銀錠橋是清攝政王每天凌晨上朝必經之地,在附近埋炸藥想刺殺他,事情敗露被捕。 照片在博客上刊出之後,網友“過路”隨後留言,指出上述說法有誤: 汪精衛刺殺醇親王的橋不是現在的銀錠橋,是一座早已拆除的小橋,叫作甘水橋。這在張江裁編的《汪精衛先生行實錄》中講得很清楚。刺殺時的舊跡現不僅是前不見古人,也後不見來者了。 過路君這一指正,讓我再次警悚自己好讀史卻不求甚解的毛病。 汪精衛刺殺攝政王醇親王載灃,是在銀錠橋還是甘水橋?因困於瑣務,抽不出時間去圖書館,只能在網上檢索,並翻閱家中的書籍資料。 先說句題外話:我不是北京人,對北京的景觀、沿革其實不甚了了。“‘銀錠觀山’是燕京八景之一”這句話,其實也是有問題的。燕京八景(又稱燕山八景、燕台八景)是指老北京城的八個景觀。“八景”各地多有、歷代多有,與世界古代七大奇蹟、當今七大奇蹟如出一轍,差別只在中國人評選的景觀愛以“八”或“十”為限,名目上也更文縐縐而已。北京八景的說法最早見於金代古籍《明昌遺事》,此後歷代方志均有提及,具體是哪八景則略有出入。直到1752年風雅成癖的乾隆皇帝欽定了燕京八景:太液秋風、瓊島春蔭、金台夕照、薊門煙樹、西山晴雪、玉泉趵突、盧溝曉月、居庸疊翠,下旨建造御書燕京八景碑,燕京八景才算被“最高指示”一言九鼎地固定下來。 無論是乾隆欽定的燕京八景,還是之前金章宗的燕京八景,都沒有“銀錠觀山”。不知從何時開始(不過可以肯定是在乾隆欽定燕京八景之後),流傳有“外景”和“補景”,“外景”指南囿秋風和東郊時雨,“補景”為銀錠觀山和西便白羊;也有人搞了個“後燕京八景”,列入了銀錠觀山。 “外景”、“補景”、“後燕京八景”……其實都表明,即使是天子旨意,也不能一錘定音、封住天下人之口,民間和文人總是涌動着有所突破的潛流。
google地圖。圖中A處,即為銀錠橋。 再說回汪精衛圖謀行刺攝政王的地點。過去讀關於此事的記載,一般都是說發生在銀錠橋。例如,溥儀《我的前半生》提到他父親險些被刺的地點,就說是在銀錠橋,還明確地說 “當時把這案件叫做銀錠橋案件”(27頁註解,群眾出版社1964年版)。不過,事件發生時他還年幼,這本書寫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錯誤也多,同一頁上就將此次行刺未遂的時間錯成1901年。我也讀到過甘水橋之說。程舒偉、鄭瑞峰《汪精衛與陳璧君》(團結出版社2004年版)說:“最後,選定什剎海旁的甘水橋下為爆炸地點。該地三面環水,僅一面有居民數家,非常僻靜。橋畔長有幾棵大樹,樹幹粗壯可以藏人”。雖然程舒偉是東北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法學博士,還是中國現代史學會副會長,但這本書“硬傷”真是不少,實在不是一本能作為信史的書,此書說是甘水橋,我也不敢貿然採納。 也有人索性兩說備列,像薛偉強《京津同盟會與直隸辛亥革命》一文(載“學術中國”網)就說:“1910年4月2日夜,汪精衛、黃復生和羅偉章在載灃必經之銀錠橋(一說甘水橋)下埋下炸彈……” 甘水橋是怎樣一座橋呢?北京旅遊網(www.SkyYoo.Com)上一篇談“甘露胡同”的資料說:“甘露胡同北端為鼓樓西大街,明時,與胡同相對應的一段,稱甘石橋,清改做干水橋……甘露胡同南端舊有南北走向明溝,東西方向架有一座小石橋。宣統三年(1911),汪精衛謀炸攝政王即於此橋之下。橋、溝現已不存。” 這裡沒有說這“一座小石橋”的名稱,而且行文錯誤也甚多(例如將謀炸攝政王說成是1911年),難以盡信。 北京近年來聲勢甚熾的《法治晚報》今年5月8日,有一篇實習記者姚瑤寫的《拆橋百座,卻是古橋救星》的人物特寫,采寫的是從1951年起迄今和古橋打了56年交道的孔慶普。文中倒是很有些值得重視的說法。 79歲的古橋養護維修專家孔慶普告訴我們:“1951年春天我開始負責北京所有橋梁的養護工作,遍查古籍發現基本上沒有關於明代和清代古橋的檔案記載。”於是,他和一位同事走街串巷進行實地考察,“我查橋,他查路”。 但是他根據半個世紀以來,自己考察、拆除、填埋、挖掘橋梁的親身經歷撰寫的《北京古代橋梁結構技術考》書稿,出版社認為沒有市場,於是至今未曾出版。 ——看到這裡,我放棄了到附近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查找北京古橋檔案史料的打算:明代、清代古籍中沒有記錄,當代專家的記錄又沒法出版! 孔慶普明確地說,後海的遊人很少知道,銀錠橋胡同北口的銀錠橋其實是被改建“移位”的古石拱橋。 他還提到甘水橋:“原甘水橋大街(今鼓樓西大街)中部的甘水橋”,這是他列入“在街名曾帶有橋字的街巷內或附近挖出過的28座石橋或橋的局部構造”者之一。這28座橋中,有22座是石板梁橋,其中三孔以上的橋有13座,“甘水橋”正是三孔以上的石板梁橋之一。 他說的甘水橋雖然與上述北京旅遊網說的方位相符,但這是一座“三孔以上的石板梁橋”,規模較大,顯然又不是上述“一座小石橋”。 關於橋的探尋受阻,只好先擱在這裡,求教於各位。 青年時代的汪精衛。(網絡圖片) 過路君很有經驗,一上來就直指張江裁編的《汪精衛先生行實錄》,這確實是最有權威的一種史料,不同於其它二手、三手乃至七八手的坊間傳言。 我手上這一份張江裁(字次溪)編纂的《汪精衛先生行實錄》,是“中華民國三十二年1月東莞張氏拜袁堂校印”,有周佛海、周作人等題寫書名和篇名,周佛海等人作序。這本出版於1943年,即汪氏已經從事和平運動期間的書,內容相當全面,有汪精衛的年譜、著述年表,主體部分是張江裁本人於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撰寫、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刪改的《汪精衛先生庚戌蒙難實錄》,也就是從汪精衛籌划行刺,到事敗被捕,到審訊囚禁的全過程的詳細記述;此外還有圍繞這一事件的相關資料“北京銀錠橋史跡志”,其中有張江裁本人撰寫的《銀錠橋考》《銀錠橋話往圖記》,也有徐一士撰寫的《銀錠橋庚戌史料》,等等。 張江裁認定的選定行刺地點,正是銀錠橋。從上面介紹的篇名也可看出這一點,如果他相信是在甘水橋,那麼就不必寫《銀錠橋考》《銀錠橋話往圖記》了。 張氏寫道: 三月七日先生謀炸晴攝政王,置藥彈於北京地安門外銀錠橋。(《汪精衛先生年譜》) 最後始采定什剎海(該書作“十剎海”)旁之銀錠橋。(汪精衛先生庚戌蒙難實錄》) 自二十三日夜,有警士於銀錠橋洞發見鐵線鐵匣之物,知非尋恆之事。(同上) 銀錠橋在北平地安門外三座橋北,橋甚小,以形似銀錠得名。清季攝政王載灃入朝所必經也。民國紀元前二年,汪精衛先生為振奮天下人心計,埋藥彈橋下,於是銀錠橋遂成北燕革命劇跡,為人所樂道矣。(《銀錠橋考》) 這本書中,輯錄了當時許多報刊的報導,其中關於事發地點的說法不一,有的說“東華門內某橋”,有的說“內城鴉兒胡同小石橋下”,考慮到當時這些報館都是在得知抓了人之後迅即搶新聞,對於案情未必能準確翔實地獲知,情有可原。 張江裁的父親張伯楨(篁溪)是汪氏同學,汪精衛1911年出獄時,他到獄門迎迓,並為汪氏的 “供詞”作跋。論關係而論,張江裁所述應該說是最權威的了。 為這最權威的說法背書的,則是汪精衛本人——他讀過張江裁所寫的《汪精衛先生庚戌蒙難實錄》後,於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12月3日寫下一篇文字,這篇文字的手跡,也輯入本書中。汪氏對該文提出六點辨誤,一一指出“無此事”,“決無此語”,“全屬誤傳”。但是對銀錠橋,並無一語否定,足見他是認可這一說法的。 看來此事可以下結論了?不然。 我翻看此書,到快末尾處,突然讀到黃復生的回憶錄《庚戌紀實》——黃復生是與汪精衛一起策划行刺、又同案被捕的炸彈專家,他說的卻是:“余復多方調查,最後始擇定什剎海(文中也寫成“十剎海”)旁之一小橋,名甘水橋,距攝政王府最近,為出入必由之地。” 咦?黃復生說是甘水橋?! 黃復生(1883-1948年)在同盟會一干人中,不僅富於獻身精神,而且具有較豐富經驗。原名位堂,1904年畢業於瀘州川南經緯學堂,後赴日本學習印刷,1905年加入同盟會(與汪精衛的革命資格不相上下),任同盟會四川主盟人兼《民報》經理。這時他就受孫中山派遣,從橫濱梁慕光製造炸彈。1907年初,奉派回川組織革命活動。親自赴瀘州、永寧策劃,並約集黨人在敘永研製炸彈,不慎爆炸身負重傷。痊癒後更名復生。1909年夏赴漢口設伏阻擊端方未成,來到北京與汪精衛、陳璧君等謀刺載灃,又未遂,被捕入獄。民國建立後,他任參議院議員兼印鑄局局長、四川國民軍總司令、代理四川省長等。1926年任國民黨第二屆中央執行委員,參加西山會議派。 黃復生記錯了?或者因他是四川內江人,對京師人生地不熟?但這種推斷又似並無根據。 而且奇怪的是,張江裁將黃復生此文收入這本書,對這一明顯不同的說法卻未加辨析。莫非當時人們認為銀錠橋就是甘水橋?——但孔慶普又說甘水橋是“三孔以上的石板梁橋”,而我們看到的雖然移位卻並未重修的銀錠橋,明明是單孔拱橋啊。 感謝過路君,從我讀書無疑處指出了一個大疑點——不過我暫時未能解除疑問,只寫下這一篇讀史札記,請教識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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