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當年胡適和陳獨秀的“問題和主義”之爭
齊楠木
五四運動期間,胡適和陳獨秀等有過著名的“問題和主義”之爭,背景稍有些複雜。
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理念,為陳獨秀、胡適等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宣傳新文化、新思潮、新觀念提供了契機。
基於對文化革新的思考,陳獨秀和胡適志同道合開始倡導白話文。1915年9月以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而在這之前,胡適就已開始思考並為白話文造輿論了。1915年8月他在《如何使吾國文言易於教授》一文中說:“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活文字之法教之。”又說:“活文字者,日常語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我國之白話是也。”
1917年9月,在陳獨秀的竭力推薦下,剛從美國回來兩個月的胡適來到北京大學擔任了教授。
在文化革新方面兩個人的觀點是一致的,但在社會政治層面的思考方面,陳獨秀和胡適有了分歧。
1918年12月,由陳獨秀主編的《每周評論》創刊。胡適說:“在某種意識上說,這張小報的發行原是尊重我只談文化不談政治的主張。”
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因發表反北洋軍閥政府的《北京市民宣言》被捕。胡適接辦了以談政治為主的《每周評論》,胡適不想談政治,於是他提出:不要空談主義,而要研究問題。
胡適的這些觀點遭到了李大釗等反駁。
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說:
我覺得“問題”與“主義”,有不能十分分離的關係。因為一個社會問題的解決,必須靠着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運動。那麼我們要想解決一個問題,應該設法使他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要想使一個社會問題,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應該使這社會上可以共同解決這個那個社會問題的多數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作他們實驗自己生活上滿意不滿意的尺度(即是一種工具)。那共同感覺生活上不滿意的事實,才能一個一個的成了社會問題,才有解決的希望。不然,你儘管研究你的社會問題,社會上多數人,卻一點不生關係。那個社會問題,是仍然永沒有解決的希望;那個社會問題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響於實際。所以我們的社會運動,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實際的問題,一方面也要宣傳理想的主義。這是交相為用的,這是並行不悖的。不過談主義的人,高談卻沒有甚麼不可,也須求一個實驗。
經胡適等人的營救出獄後,陳獨秀來到了上海。於是李大釗主編了1919年六卷五號的《新青年》,出了一期“馬克思主義專號”。《新青年》從此開始轉向宣傳馬克思主義。
胡適是不滿意的。他寫信勸告陳獨秀:辦《新青年》仍舊應以哲學文學、思想文化為主,不要搞得政治色彩太濃。胡適要陳獨秀、李大釗同己一道奉行“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理念,當然不被他們所接受。
陳獨秀在《新青年》專門發表《談政治》一文,明確批評“《新青年》同人中多數向來絕口不談政治”的錯誤。他說:“在現實社會中,談政治也罷,不談也罷,誰都逃離不了政治,除非躲在深山人跡絕對不到的地方,政治總會尋着你的。”
邵建在《炎黃春秋》2008年第1期的回憶:1925年的11月,胡適和陳獨秀的意見更見分歧。 一天下午,仲翁(陳獨秀)來了,和適之兄大談。 談着,談着,仲翁道:“適之,你連帝國主義都不承認嗎?” 適之兄生氣了,說:“仲甫,哪有帝國主義!哪有帝國主義!”拿起司的克來,在地板上連連的篤了幾下,說:“仲甫,你坐罷,我要出去有事哩。”一面只管下樓出去了。
對當年發生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有人說他們“是投身民眾運動抑或繼續堅持思想啟蒙之爭”,這個觀點值得商榷。
柞里子認為:“主義”就是對與錯的成見,就事論事,就是研究問題,胡不過是把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演繹成白話而已。這樣的說法未免過於牽強。
在我看來,問題和主義之爭反映了兩種社會改造的分歧,胡適主張文化和社會改良,陳獨秀等主張政治革命。
2008-7-13
附1,胡適原文:多談些問題 少談些主義
“現在輿論界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麼東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那些迷信軍國民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麼?” ( http://www.tecn.cn )
“要知道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作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神情形有什麼意義。應該用什麼救濟的方法。” ( http://www.tecn.cn )
我這種議論,有許多人一定不願意聽。但前幾天北京《公言報》、《新民國報》、《新民報》(皆安福部的報)和日本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安福部首領王揖唐*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並且恭維安福部設立“民生主義的研究會”的辦法。有許多人自然嘲笑這種假充時髦的行為。但是我看了這種消息,發生-種感想。這種感想是:“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什麼教訓呢?這可分三層說: ( http://www.tecn.cn )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到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症侯,如何能有用呢? ( http://www.tecn.cn )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現在中國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種某主義來欺人。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鄉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 http://www.tecn.cn )
這三條合起來看,可以看出“主義”的性質。凡“主義”都是應時勢而起的。某種社會,到了某時代,受了某種的影響.呈現某種不滿意的現狀。於是有一些有心人,觀察這種現象、想出某種救濟的法子。這是“主義”的原起。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後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主義”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裡。因為世間沒有一個抽象名詞能把某派的具體主張都包括在裡面。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 ( http://www.tecn.cn )
我再舉現在人人嘴裡掛着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現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名詞做何意義?但是大家都痛恨痛罵“過激主義”,內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前兩個月,北京有幾個老官僚在酒席上嘆氣,說,“不好了,過激派到了中國了。”前兩天有一個小官僚,看見我寫的一把扇子,大詫異道,“這個是過激黨胡適嗎?”哈哈;這就是“主義”的用處。 ( http://www.tecn.cn )
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有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 ( http://www.tecn.cn )
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 ( http://www.tecn.cn )
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那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緊急問題? ( http://www.tecn.cn )
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卻去高談公妻主義和自由戀愛;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揚揚誇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 ( http://www.tecn.cn )
為什麼談主義的那麼多,為什麼研究問題的人那麼少呢?這都由於一個懶字。懶的定義是避難就易。研究問題是極困難的事,高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議如何解決,這都要費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徵求意見,考察情形。還要冒險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種解決的意見。又沒有成例可援,又沒有黃梨洲、柏拉圖的話可引,又沒有《大英百科全書》可查,全憑研究考察的工夫,這豈不是難事嗎?高談“無政府主義”便不同了。買一兩本實社《自由錄》,看一兩本西文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書》,便可以高談無忌:這豈不是極容易的事嗎?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 http://www.tecn.cn )
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後根據於一生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後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該有甚麼樣的結過,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工夫來的。不如此,不算輿論家,只可算是鈔書手。 ( http://www.tecn.cn )
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說和主義,我們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的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後,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 http://www.tecn.cn )
“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着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着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子了。民國八年七月。 ( http://www.tecn.cn )
注釋:
* 王揖唐(1878---1948)名賡、志祥,字什公、一堂、逸堂、慎吾。安徽合肥人。日本士官學校畢業。早年曾在皖系軍閥段祺瑞手下任職。“七七”事變後,叛國投敵。 ( http://www.tecn.cn )
── 原載 1919年7月20日《每周評論》第三十一號,後收入《胡適文存》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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