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第五章 |
|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1日10:27:4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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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東西南北中 風聲和雨聲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儘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後現鬼樣 不吃夜草馬不肥 不賣良心財不旺 第五章: 把世上的活物吃絕了
幸好建勛及時趕回來,家裡的母親和二舅吵起來了。二舅說起跟張大媽借錢的事,張大媽說她沒錢。二舅也是個莽撞脾氣,連想也沒想就說:“你怎麼沒錢,你一傢伙就來了一萬美金。別以為我不知道,一萬美金合多少錢?合八萬多呢!你還說你沒錢?” 張大媽一聽這話,更生氣了:“呦嗬!你倒消息靈通!我的錢是白來的嗎?啊?大妞他爹走的時候,我哭了多少場?當時誰管我呀?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孤兒寡母的多可憐!你那時候在哪兒哪?你管過我嗎?哦,我的眼淚淌成了河,換來這點兒賣命錢,你倒先眼紅了,你憑什麼眼紅?我的錢,我願意借我就借,我不願意借,你還殺了我不成?” “你瞧瞧你,管你借點兒錢,你就說要殺你,怎麼慣老西兒一個樣兒了,捨命不舍財。” “你還少跟我這兒廢話,我就是捨命不舍財。誰知道你兒子是不是真的叫人家抓起來了,沒準兒是你編瞎話,騙我的錢來了。” 二舅也急了:“我慣你說,願意借就借,不願意借拉倒,少他媽的說廢話!”
建勛回來的時候,老姐兒倆正吵得凶呢。耿大媽立在門口偷聽,一見張大媽的大兒子回來了,趕緊小聲對建勛說:“你快進去吧,待會兒倆人就打起來啦。” 建勛有時候挺討厭耿大媽的,人家姐兒倆說話,你在外頭偷聽什麼呀?但是,自己和翠萍每天上班,母親有耿大媽關照,畢竟省心多了。尤其是眼下母親崴了腳脖子,陳大媽和耿大媽跑前跑後,幫了不少忙。到底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就是有感情,這個關係不能斷,不為別的,母親在家先不悶得慌。想到這裡,建勛先跟耿大媽客氣了一下,然後掏出鑰匙打開了母親的門。看耿大媽那意思想進來,建勛笑了一下就讓耿大媽進來了。 張大媽和二舅一看建勛回來了,而且身後還跟着耿大媽,倆人都不說話了。 張建勛打開自己隨身帶的提包,給母親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邊裝的是天津的特產耳朵眼炸糕,這是張大媽最愛吃的,然後給二舅看另外一個紙盒子,裡邊是十八街的大麻花。 張大媽說:“早先我愛吃這甜東西,現在不怎麼愛吃了。”讓耿大媽吃,耿大媽也不吃。 二舅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麻花,當下樂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屋裡頓時也不那麼火藥味嗆人了。二舅說:“你二妗子如今牙口不好了,這東西她一口也嚼不動啦。” 張大媽瞥了耿大媽一眼,意思是就知道想着他老婆,耿大媽會心地笑了。張大媽問官司打得怎麼樣,建勛說眼下還不知道,得過些日子才會有結果。 正說着話有人按門鈴,建勛開門一看是三妞,原來建勛去天津以後,三妞聽翠萍說母親崴了腳脖子,就趕緊過來了,剛才是出去買菜去了。耿大媽問三妞做什麼飯,三妞說包餃子,還說讓耿大媽幫忙,耿大媽爽快地答應了。 建勛陪二舅剛說了幾句話,樊菊花又來了,只見她懷裡抱着一隻白毛小狗,進門先扯着嗓門兒問了一聲:“張大媽,今兒怎麼樣啊?好點兒不?” 張大媽說:“好多啦,不疼了。” 樊菊花非常得意地說:“還是我說的對吧?我一看就是骨折,再沒一點兒錯的。您要是在家裡瞎按瞎揉,非得折騰壞了不可。” 耿大媽說:“當然是你聖明了。從哪兒抱了個小狗呀?” 樊菊花說:“五單元一樓李大媽,他們家的狗下了六隻,給我留了一隻。” 耿大媽說:“這下你可有事兒幹了,養這玩意兒麻煩着呢,見天洗澡,又是吃又是拉的,弄得屋裡挺味兒,白給我都不要。” 樊菊花說:“您以為我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呀?得了吧您。知道嗎?這他媽小玩意兒,我花了六百塊錢呢!白給?誰白給呀?淨想好事兒。” 耿大媽說:“你可真是閒的!” 樊菊花說:“那當然了。我現在是,身體復原了,外債全還了,老人死完了,孩子掙錢了,我什麼負擔都沒有了。翻句話說,都這歲數了我還不享受享受,要不死了太冤啦。” 張大媽說:“你真是吃多了撐的,六百塊錢買它?錢多了燒的你!” 樊菊花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我還指望它給我掙錢呢。您知道這是什麼狗嗎?”見一屋子人都搖頭,她接着說:“這是英國品種,說是叫什麼英卡,全名我還叫不上來。因為是街坊,人家跟我要了六百,這狗要是在狗市上,翻句話說,起碼得一千多。這是只母的,養二年就能下小的,一年兩窩,一窩最少四隻,一般是六隻。翻句話說,往後甭看我在家裡待着,風吹不着,雨淋不着,大力氣不出,粗氣兒不喘,怎麼一年我也鬧它四五千塊錢,不信您走着瞧。” 耿大媽點着頭說:“這玩意兒要是能賣錢,倒是也可以。可是,人家現在不是不叫隨便養狗嗎?說是養一隻狗,一年得上好幾千塊錢的狗頭稅呢。過去老說,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現在共產黨的稅也不少了。” 樊菊花說:“我倒沒聽說過狗頭稅這個名,但是必須上稅是真的。您說這叫什麼事兒?養一隻小狗,就叫人家上好幾千塊錢的稅。翻句話說,你乾脆不叫人家養不就結了嗎?這不就是拿錢來控制咱們窮人嗎?翻句話說,你乾脆就說窮人不許養狗不就完了嗎?我才不給他上呢,咱們院子裡養狗的人都不上稅。您是不知道,咱們中國好些事兒不說理,人家外國誰養都行,想養多少養多少,愛養大的養大的,愛養小的養小的……” 耿大媽當即打斷了她:“你快拉倒吧,你們到是痛快了,晚們這不喜歡狗的人呢?人家過去女的不許養大狗,說是有傷風化。現在,這人們也不是都怎麼了,男的養狗,女的也養狗,女的還養大狗。十一單元一個女的,養了一條大板凳公狗,那麼粗,那麼長,呼哧呼哧的,老在那女的身上蹭,在她屁股上聞,還在她大腿上吧唧吧唧舔。你說多討厭哪!也不嫌丟人!您再瞧瞧咱這院子,見天早晨起來,大狗小狗一群狗。一到春秋兩季就亂配,當着人就連住了,老爺們兒叫喊,老娘們兒看,真膩歪人哪!那天,你說我這個生氣勁兒的。我在屋裡聽見一個老娘們兒在窗戶外頭喊,小蘭小蘭,我檔着是叫我呢,心說這是誰呀?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呀?我以為是老家來人了,就趕緊跑出去了,結果人家是叫狗哪!你說氣人不氣人?這缺德玩意兒,給狗取人名。” 建勛說:“這不希奇,現在給狗取名都是取人名。有個畫家,他給他養的狗取名還有姓,也不是姓劉也不是姓張,我一時給忘了,說起來也是夠缺德的。” 三妞說:“那沒準兒是跟什麼人有仇,又惹不起人家,為了出氣唄。” 耿大媽點頭說興許是。 樊菊花問建勛:“建勛,你們家裡有毛衣針嗎?我給我們大寶織兩件小毛衣。” 張大媽奇怪地問:“你們大寶?誰是你們大寶呀?” 樊菊花拍了拍懷裡的小白狗,大伙兒才明白她說的是狗。樊菊花說:“我還有不少零碎毛線呢,回頭找個樣子,給我們大寶織兩身好毛衣。我這回不管是給狗做窩,還是給狗織毛衣,一切都是以狗為本,狗性化的理念,狗性化的設計,既超前又現代,一定在咱們院子裡,領導時尚新潮流。” 三妞問:“你知道什麼叫時尚?” 樊菊花說:“那還不簡單,短袖套在長袖外邊,秋褲外邊套褲衩,有什麼新鮮的!” 建勛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看不出來,你什麼都懂,還會好些新名詞。” 樊菊花說:“咳,我這也是跟那些幹部們學的。這些年的幹部,跟文革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都是背毛主席語錄,拿語錄壓人。現在的幹部是不干實事,淨說空話,時興什麼說什麼,我最討厭的就是他們這個做派。哎,建勛,你可別多心呀,我不是說你。” 建勛笑了笑沒搭話。 半天沒吭聲的二舅忽然發了言:“嘿,你算是說着了。這些年的幹部,什麼都不干,就練一張嘴,練得他們又能吃又能說。你要聽他們說,他能把世上的好話說盡了,能把死人說活了,麼好聽說麼,可就是說人話不辦人事!他們要是吃起來,能把世上能吃的東西想盡了,能把世上的活物都吃絕了!俺們鎮上有個鎮長,你猜猜人家愛吃麼?”二舅看了一眼大伙兒,接着說:“吃蠍子吃螞蟻不算新鮮,吃牛鞭吃驢鞭是家常便飯。你們就猜不着人家愛吃麼?人家愛吃狐狸蛋!俺們那兒挨着白洋淀,這二年淀里沒大魚淨是小魚,俺們那一灣兒有不少養狐狸的。養狐狸圖的就是皮,這個皮必須是大雪這個節氣的,所以人家只能在這個節氣殺狐狸。他一年到頭要吃狐狸蛋,他還不吃冷凍的,非得吃新鮮的,所以他就光想殺人家的狐狸。他不吃種狐狸的蛋,嫌那個沒營養,他要吃當年長成、沒有交配過的。沒事兒他就開着個車,四限里跑,只要他往誰家養殖場門口一站,誰家的狐狸准得完蛋。自打他來到俺們鎮上當鎮長,不到二年,養狐狸的都關張了。你們說,這叫麼事呀?” 耿大媽聽了嘆了口氣,說:“晚們老頭子頭些日子回了一趟老家,回來跟我說,縣裡來了個新縣長。他來了以後,把他老婆安排到財政局,把他妹夫安排到銀行,把他小舅子安排到城關當一把手,把他小姨子安排到中學當校長,把他大小子安排到公安局,把他閨女安排到稅務局,反正要害部門都是他們家的人。你們說說,這叫什麼世道?” 三妞說:“餡調好了,包餃子吧。” 樊菊花趕緊說:“我們大寶要撒尿了。”說完抱着狗走了。 張大媽衝着她的後影說:“你甭跑,你想包我還不叫你包呢,嫌你手上有味兒。” 大伙兒齊忙動手,一會兒餃子就包完了。叫耿大媽一塊兒吃,耿大媽不吃,抬起屁股就回家了。餃子煮熟了端上桌子,大伙兒都坐下吃。二舅從頭吃到尾,建勛雖然年輕也沒他吃的多,二舅一個人吃了上尖的一盆,撂下筷子,“咯咯”打了兩個飽嗝,然後“噔噔”放了倆響屁,這回總算是吃飽了。 三妞一個勁兒笑,張大媽瞪了二舅一眼,說:“瞧瞧,又打嗝又放屁,腸子肚子一點兒縫都沒有了,倒是不糟踐地方。” 幸虧沒有外甥媳婦和外甥女婿,二舅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三妞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湯,二舅讓她放在一旁,然後擦了一把嘴,清了一下嗓子。 建勛知道他打算明天走,也知道他要說什麼,就趕緊按住了二舅的手,說:“二舅,您多少年也沒來一回北京,老姐兒倆好些年沒見面兒了,我又跑了一趟天津,您甭着急走,再多住幾天,我陪您到處走走,玩玩看看,北京這些年變化可大了。” 二舅說:“不看啦,哪兒都不看啦,看麼都沒用,他蓋多好也頂不了我的事,你說是不是?他樓房蓋的再高,也沒有我一間;馬路修的再寬,沒有小轎車我也不走;那花園修的再好看,頂不了吃也當不了穿;那路燈再亮,俺們老兩口兒也得見天摸黑,咱使不起那個電錢呀!我越看不是心裡越膩歪?再說,我在這兒吃香的喝辣的,你二妗子不定多着急呢!你倆表弟還叫人家圈着呢,我老不回去,人家不定怎麼拾掇他們哪!可是我攥着倆空拳頭回去,不是也放不了他們嗎?我是說呀……” 建勛說:“我知道,我知道。”說着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千塊錢來,然後走到母親跟前小聲問母親:“媽,您說……”這話沒法兒往下說,尤其當着二舅的面,建勛看了一眼三妞。 三妞晚上睡覺時,聽母親跟她念叨過這事情,一看這情形就明白了,趕緊立起身來對二舅說:“二舅,我陪您上外頭遛個彎兒去。”二舅當然會意,倆人就出去了。
張大媽等他們把門碰上之後問建勛:“你說這事兒怎麼辦?不來便罷,來了就有事兒。” 建勛問母親跟別人說了嗎?張大媽說翠萍給大伙兒都打了電話,除了四妞送來一千塊錢,三妞空着手過來了,其餘誰都沒露面。建勛也感到這事情不好辦,可是不拿出一部分錢來,二舅肯定打發不了。自己一個人出,負擔雖然不是太重,但是沒有這個道理,而且媳婦翠萍也不干。讓別人都出點兒,明顯有人不樂意,到現在誰都不露面兒,這不就是人家的態度嗎?這可怎麼辦?看這樣子,不給他湊五千塊錢,這個坎兒是過不去。自己出兩千不多也不少。四妞這回真不賴,從來沒去過姥姥家,吧唧一下出一千,這還得說人家吳師蒙這人不錯。可是這才三千呀,就算給他湊五千,那兩千讓誰出呢?建勛不敢打母親的帳,母親就是一分錢不出也說得過去,因為母親沒有退休金,母親是為了七個兒女才沒有工作的。 想來想去,可氣的是二姐,你不應該不出錢呀!那些年你在部隊當兵,因為駐地離姥姥家近,二舅經常去部隊看你,雖然沒給你帶什麼值錢的好東西,但是,這一份情你不應該忘了呀?最不應該的是,怎麼連看都不看一眼呢?准那麼忙嗎?兄弟姐妹之間,要說富是你最富,要說有錢是你最有錢。這年頭兒,誰不知道大夫最有錢呀?你准拿不出兩千塊錢嗎?可是到現在,她死活就是不露面兒。怎麼辦?對,給她打電話。想到這裡,建勛馬上撥通了二妞家裡的電話,碰巧是二妞接的。建勛說:“二姐,二舅要走了,你還不過來。” 二妞冷冷地說:“我連着三個手術,才睡了倆鐘頭,困着呢,去不了。” 建勛壓着火說:“那你過不來,你也知道二舅這回幹什麼來了,你打算出多少錢?” 二妞好半天不說話,建勛又問了一遍,二妞才說:“別人出多少?” 建勛說:“你甭管別人,你就說你打算出多少?” 二妞明白了,哼了一聲說:“我眼下沒錢。” 一聽這話建勛生氣了,馬上給了她一句:“你說你沒錢,誰信!” 二妞說:“我有錢是我的,我出不出誰也管不着!”說完“呱唧”一下把電話掛上了,氣得建勛臉色都白了,嘴唇直哆嗦,握住電話筒,半晌說不上話來。 張大媽趕緊說:“兒子兒子,別生氣,甭搭理她!媽我這兒有,我出兩千吧。”說着,起身上裡屋去取錢。轉眼的工夫,張大媽把錢拿出來了。建勛看着這兩千塊錢,有點兒為難,有心不要吧,那就得自己出,人家翠萍肯定不高興。翠萍的父母都有退休金,從來不要翠萍的錢。老媽拿出的這兩千塊錢,要是接過來吧,又真難為情。老媽沒有收入,可知道這點兒錢她是怎麼攢的?媽都快八十歲了,遇到這麼點兒事情,還要讓老母親為自己分憂愁,建勛又感到很過意不去。論說自己是大兒子,是長子。可是在大姐和二姐那兒,他們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大姐混,二姐刁,無論哪個都不說理。有這麼不懂道理的嗎?親娘舅輕易不來,來了你們都不過來看一眼,建勛越想越生氣。 張大媽見兒子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就把錢往建勛手裡塞,說:“兒呀,媽知道你為難。你拿着,拿着。媽要錢有什麼用?死了還不都是你們的?快拿着吧,別讓我着急了!” 建勛看母親急了,只好把錢接過來,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當口三妞和二舅回來了,看見建勛擦眼淚,三妞心裡也很難過,二舅一看這情形,也明白了幾分,於是就沒說話。 建勛起身去了一趟衛生間,把臉洗了一遍,然後出來對二舅說:“二舅,我和我媽商量了一下,給您五千塊錢吧。您也甭說什麼借不借的,您就拿着花去吧。北京您有這麼些個外男外女,按說這不叫個事兒……可是,您老來了幾天啦,您也看出點兒眉目來了,沒錢的有心沒力,有錢的人家……”建勛說不下去了,他不願意在舅舅面前說姐妹的壞話,可是他不說,又怕二舅產生誤會。 建勛本來就不是那花言巧語的人,這一點二舅早就知道,所以二舅連忙說:“我知道,知道。家大人多,這個家不好當,何況人家各人過個人的。這五千塊錢我先拿上,回去先把你表弟贖出來,他們有錢,我叫他們出來還給你。”建勛連說不不不。二舅說:“我是有兒子的人,我不能賴人家錢。眼時一下轉不開,挪借一點兒可以,但是不能白要,誰家也沒開着印鈔機,你說不是?這我就知足了。到家我慣你二妗子說,你媽挺結實的,她就放心了。” 本來以為城裡人有錢,這回二舅算看清楚了,不是人人都有錢。剛才三妞和他出去遛彎兒,一聽三妞說眼下過的日子,真是還不如家裡呢。家裡高低糧食不花錢,房前屋後點瓜種豆,所以吃菜花錢也有限,衣裳買一件且穿不壞呢。掙了錢,除了蓋房就是娶媳婦,旁的項目沒有。這城裡可真了不得,哪兒哪兒不是錢?真是抬腿就要錢。剛才在街上二舅想尿尿,三妞把她帶到廁所跟前,他看見三妞掏出五毛錢給人家,人家找了三妞兩毛。他感到非常驚訝,敢情尿泡尿也要三毛錢!從廁所出來他扭頭吐了一口吐沫,馬上有個帶紅箍的老頭兒跑過來,開口就罰他五塊錢,急得他和人家嚷嚷起來了。 老頭兒說:“不許隨地吐痰。” 二舅說:“我吐的不是痰,是吐沫。” 老頭兒強調說:“吐沫就是痰!” 二舅紅頭漲腦地嚷起來:“吐沫就是吐沫,吐沫就不是痰!” 眼看就要跟人家打起來了,急得三妞緊攔慢擋,總算沒動手。三妞又給老頭兒說了多少好話,但是屁事不頂,照樣還是罰款五塊。三妞趕緊給了人家五塊錢,這才算完事。這下可把二舅氣壞了!氣得他渾身哆嗦,說什麼也不在北京待着了,還他媽首都北京呢!尿泡尿三毛錢,吐口吐沫五塊錢!這不簡直就是土匪窩子嗎?明天一早就走,回老家!一會兒也不能呆了! 既然兩個表弟還在鎮上押着,家裡還等着這筆錢,建勛也不便多留,當天歇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建勛送二舅到木樨園長途汽車站坐車回去了。
那回建業和於勉打架,嚴格地說只是拌了兩句嘴,無論什麼人也休想和於勉吵起來,更甭說是打架了。於勉生了氣,頂多說上三句話,三句說完就再也不吭聲了,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不理人,以沉默為抗拒。建業願意針尖對麥芒地吵,倆人產生了矛盾,把肚子裡的東西都倒出來,有什麼說什麼,吵上一頓心裡痛快,吵完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但是攤上一個悶葫蘆,建業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是兩個人性格上最大的不和諧,要不建業也不往母親那兒跑。他在於勉面前說了多少話,不管是與非,人家就是一言不發,像沒聽見一樣。建業實在憋不住了,只好跑到母親那兒跟四妞五妞倒了一回。 建業和於勉的結合多少有些勉強,雖然現在沒有父母包辦,也沒有政治因素,工薪階層經濟收入也相差無幾,只是房子又成了大問題。當時,建業在單位老分不上房子,也不是說沒希望,他完全能趕上最後一撥單位分房。房子雖然早就買好了,因為幾個領導鬧矛盾瞎扯皮,房子擱在那兒,就是分不了。領導有房子住,人家不着急,下邊的人是干着急沒辦法。沒房子別說結婚,連對象也不好找,所以一拖拖到了三十多。於勉認識建業時也不小了,二十九歲了,本來於勉對建業不太滿意,也是因為單位里分房子,必須是結了婚的才給房,於勉的母親特着急,生怕耽誤了最後這一撥分房,倉促之間就促成了他倆的婚姻。於是,在於勉他們學校分了一套兩居室。 婚後倆人不是那麼協調,但也沒鬧太大的意見。日子過的很快,一晃兒子張大鵬都四歲了。但是,倆人之間的縫隙也越來越大,正像四妞說的那樣,於勉不願意隨着建業,建業也不願意隨着於勉。好多事情很難說清誰對誰不對,各人在不同的家庭環境裡長大,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很難兼容。於勉的父母是知識分子,一切講究按部就班,有程序,講理性,注重邏輯,自制力非常強。而建業在大雜院裡長大,接觸的是平民思想,講究順其自然,習慣隨心所欲,自我約束能力差一些。 不說別的,倆人對孩子的教育理念和思想方法就完全不同。於勉認為建業有好多不良習慣,所以,她對於兒子張大鵬的教育,一定要從小抓起。小到拿東西,從哪兒拿放哪兒去,有條有理;大到不許說謊話,尊重長輩,勤勞勇敢,都是按照老一套傳統的東西來教育。建業則認為這樣太累,孩子這麼小,就給孩子身上加這麼多負擔,沒必要。他認為樹大自然直,好的不用管,管的沒好的。況且,現在的社會這麼複雜,再拿過去的東西教育孩子,非把孩子教育成傻子不可。他對自己過去在學校里所受的傳統教育深惡痛絕,認為自己是受騙了,他以一顆單純的心來到社會上,才發現社會是一個骯髒不堪的大染缸,才發現個人的力量是多麼微薄,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地傻。 於是,他認為要想適應周圍的環境,就得不斷改變自己,像變色龍一樣,隨時改變自身的顏色,以適應千變萬化的社會。一句話就是: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但是,於勉不同意他的看法,認為社會終究會有一個正確的判斷,只是遲早的問題。如同文革期間不重視文化教育,但是文革結束以後,顛倒了的認識和思想終究會顛倒回來,所以人是不能沒有目標、沒有主心骨的,認準了一個道理就要堅持。人之所以是高等動物,就是不能為了生存而生存,人應該有更高的追求。糟糕的是,他倆從來不就這些問題展開討論,而是默默地抵抗,雙方都存有改變對方的企圖,但是雙方都沒有改變對方的能力。 其實,上回建業說買汽車,於勉不同意買,這本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有錢就買,或者願意買就買。他倆爭的不是這個,說白了就是要爭一口氣。你說要買,我偏不同意你買。你主張不買,我就非得要買。你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就不同意你的主張。有人說,兩口子剛到一起,且有一個爭高低的過程呢,一旦分出了高低,以後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但是,這個先決條件必須是倆人想往一塊走。從他倆的情況看,好像從根兒上就打算離、根本不想一起過一樣。那次倆人鬧彆扭,建業回母親家之前說了一句話:“不打算過就離!”當時於勉並沒有說話,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於勉怕建業、怕離婚,這一點兩個人心裡都非常清楚。所以,後來建業氣沖沖地走了,又灰溜溜地回來了,於勉什麼話也不說,連一點兒表情都沒流露出來,這種無所謂的態度讓建業更生氣! 有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是,他們眼下住的房子是於勉學校分的,然後用他倆的工齡優惠買下了;也就是說,一次享受了兩個人的職工商品房優待。雙方無論是誰,眼下都沒有單獨去買社會商品房的能力,還要在一個屋頂下生活,這是目前必須面對的事實。 一個男人如果在經濟上沒有優勢,是很難讓女人順從的,這是目前建業唯一的認識。上次外甥王旋說的那話,“如今在法院工作肥着哪”,建業聽了不是沒有觸動,他也隱約感到周圍有些同事出手闊綽,有的人買房,有的人買車,有的人送孩子出國留學,有的人即使什麼都不買,只那一副財大氣粗的勁頭兒,就讓人明顯地感到,除了工資肯定有外財。一匹馬吃不吃夜草,往那兒一站,一眼就能看出來,無論是膘情,還是神氣,無論是毛色,還是眼神;就是牽着走上幾步,閉着眼睛聽聲,也能聽出踱步有力無力。鬧得滿城風雨的崔永元打官司的事,建業因為在法院工作多少知道一些情況,但是他不清楚細節。就如同欣賞古建築和紅木家具一樣,心裡明明知道所有結構絕對不用釘子,完全是榫鉚,但是關鍵部位榫鉚之間是怎樣穿插、怎樣銜接、怎樣咬合的,他就很不清楚了,這就是官場上的學問。 閒下來建業和一個下海經商的同學喝酒,議論起平民子弟走仕途,那位同學說的話,至今仍然響在建業的耳邊,他說:老百姓的子弟當官兒,一般就是個科級,到頭兒是個處級,累得吐了血,沒準兒能混個局級,還肯定是副的,再往上就沒你的份了,沒背景根本甭想當官。這話一是說先天的家庭條件,二是說後天的自身素質。其實,後天的素質也跟先天的條件有很大關係。工農子弟從小到大,聽到看到的都是生產和生活的那些具體瑣事,學習的是怎樣幹活和怎樣做事。而生長在幹部家庭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那種官場上的氣氛,體驗的是人與人之間複雜而微妙的關係,根本不用學,看也看會了怎樣琢磨人和怎樣對付人。有道是:天波府的燒火丫頭,上陣也是大將軍。所以建業有時候也想,不然的話,乾脆退出來算了,考個律師本,找幾個哥們,開個律師事物所,一門心思就是掙錢,總比現在這樣,爬不上去也掙不着錢強。 有時候正在審案子,一說到錢,十萬百萬千萬,建業由不得自己就走神。這孫子有一千萬,哪怕我有五百萬呢,我就能在清芷苑買一套二百平米的豪宅,再買一輛奧笛車;這小子有一百萬,哪怕我有五十萬呢,我也能在回龍觀買一套一百多米的複式住宅,然後買一輛小賽歐……生活中的誘惑實在太多了,而手裡可支配的錢又太少了,不趁着年輕抓點兒錢,將來老了怎麼辦?建業想了好些日子,最後終於想好了,利用眼下的便利條件,適當地、適可而止地抓一點兒錢。但是,一定要嚴格把握火候,可以犯點兒錯誤,但是不能犯法;錯到離開法院工作,但是還不能被開除工職。怎麼犯這個錯兒呢?建業陷入了沉思。這雖然是一個具體操作的問題,但是機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等待機會。這樣的機會來了,絕不能錯過去。建業想好了,今後要瞪大眼睛找機會,必須像小時候唱的那首歌一樣:時刻地準備着,時刻地準備着,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
其實,建勛把吳師蒙想得太好了,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這次給二舅出這一千塊錢,吳師蒙本來並不樂意,但是他當時沒有表示出來。四妞讓他送錢去,他也沒吭聲,雖然他把錢送過去了,四妞也明白他心裡是怎麼回事了。兩口子之間有時用不着語言,四妞心裡不免有些不痛快。但是四妞翻過來想,自己也覺得這事情多少有些不合適。 因為自從結婚,不,自從倆人確定戀愛關係直至結婚以來,吳家沒有花過四妞的錢。當然,倆人給雙方老人買點兒食品,花那點兒錢不算。但是,因為張大媽沒有退休金,四妞每個月要給母親二百塊錢。本來是七個兒女一人一百,但是有人困難,比如三妞,所以四妞就乾脆給母親二百。這件事吳師蒙沒說過什麼,因為事先四妞早就對他說了,婚後要贍養老人。 後來為了接大姐的父親,四妞出了兩千,吳師蒙見大哥建勛也出了兩千,二姐出了三千,大家不拘多少都出了錢,況且沒花完又都退了回來,每人還得了一份禮物,這事吳師蒙也沒什麼意見。但是,這次二舅來四妞又出了一千,吳師蒙就有些想不通了。一來這不是直系老人,不過是個親戚;二是有的人出,有的人不出,這不合理;三是要出錢也可以,等到人家開口跟你要的時候,你再拿過去;憑什麼你就急忙主動送去一千?顯着你有錢是怎麼的?四妞發了話,吳師蒙雖然把錢送過去了,但是他想不通,想不通臉上就不好看。趕上禮拜日,倆人在家裡挺彆扭。當着公公婆婆的面,四妞不好發作,就抱着孩子一個人回母親這邊兒來了。
一進小區的院子,老遠先看見耿大媽了,耿大媽一遛小跑趕過來,一把搶過孩子去,先在小臉蛋上“咂咂”地親了兩口,然後跟四妞一塊兒往家裡走。小傢伙兩歲多,什麼都會說了,進門先叫了一聲姥姥,把張大媽樂得無可無不可地。雖然腳脖子的傷已經長好了,但是還不到一百天,張大媽一般不出去,就在樓里坐着。倆老太太坐在一起,沒事就逗孩子,耿大媽說:“來,孫子,耿姥姥給你說段歌謠:梆子梆,賣豆腐,撂下擔子摳屁股,摳了屁股賣豆腐,賣的什麼呀?熏死人的臭豆腐。” 這話逗得孩子樂,大人也樂。 耿大媽又說:“這個太長,我教你一短的。傻子傻,上南塔,南塔高,摔破傻子大屎包。” 孩子學了兩遍,居然學會了。 耿大媽來了興頭兒,接着又說了一個:“來,孫子,我再教給你一段:傻子傻,逮螞蚱,螞蚱蹦到了豬圈上,傻子撲到了豬蛋上。” 孩子剛要學,四妞趕緊攔住說:“別介,乖,咱不說這個,這個不好。”轉過頭來她才埋怨耿大媽:“耿嬸兒,您瞧您淨教給我們什麼呀?不是屎包就是豬蛋,明兒孩子帶到幼兒園去,還不讓人家阿姨說我們,這是什麼流氓家長呀?” 耿大媽不以為然地說:“咳,這怕什麼的呀?說說豬蛋怎麼啦?又不說人蛋。告訴你,誰沒蛋都不行。”然後在孩子褲襠里摸了一把,說:“寶兒呀,來,讓耿姥姥摸摸有蛋沒有。” 孩子昂着脖子響亮地說:“有。” 耿大媽問:“有幾個?” 孩子伸出兩個手指說:“有兩個。” 三個大人都被孩子那天真可笑的樣子逗樂了。孩子眨着一雙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歪着小腦袋認真地問四妞:“媽媽,你有蛋嗎?” 張大媽和耿大媽都哈哈大笑起來,四妞卻沉下臉來嚇唬孩子:“別胡說!”然後從耿大媽懷裡把孩子抱過來,沖耿大媽說:“您看您看,立杆見影了不是?學好難,學壞快着哪。” 這話說得耿大媽,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她有些抹不丟地解釋說:“咳,沒事。我的仨小子,不都是跟我長大的,哪一個學壞了?”剛說到這兒她就打住了,因為耿大媽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兒子疙瘩包子,他不喜歡女的,喜歡男的,這是怎麼回事?一想起這個耿大媽就堵心,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全沒了。“晌午吃什麼呀?外孫子來了。”耿大媽換了個話題。 這話把張大媽問愣住了,撓撓腦袋,想了一會兒說:“誰知道吃什麼呀?哎呦,一說起吃飯我就發愁,不知道吃什麼好。你說早先愁的是沒的吃,現在可好,愁的是不知道吃什麼。誰想到咱們的日子能變成這個樣兒呢?” 耿大媽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你說早以那時候,咱們孩子多,都是一窩八蛋一大幫,吃了上頓沒下頓。穿也穿不上亂兒來,二的拾大的,三的拾二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你看看人家穿的這個,哪一件子也得好幾十塊,這一身就得一二百。你說說,這麼個小東西。” 忽然,聽見外邊有個女人叫喊:“想着下回給我帶點兒腦白金來。” 耿大媽說:“這臭娘們也不怎麼那麼燒包!還他媽鬧白金呢,你乾脆吞金子不得了嗎!” 四妞奇怪地問:“這是誰呀?” 耿大媽一邊比畫一邊說:“咳,就是四單元的劉老婆子。整個一個大燒包!燒得她呀,一天就不知道怎麼着好。那麼大歲數了,成天價臭美。脖子上戴一條金項鍊,有這麼粗,跟他媽狗鏈子一樣。還戴一條珍珠項鍊,那粒跟藥丸子一般大,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您再瞧她那雙手,長得跟雞爪子賽的,左手戴三個金戒指,右手戴四個金戒指,還戴一副大金鐲子,跟筷子一般粗。逢人就說自己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叫我說就是福大命大操行大!沒事兒拿着醜事往外宣揚,你說有她這樣的嗎?” 張大媽納悶地問:“什麼醜事呀?我怎麼沒聽說。” 耿大媽說:“你沒聽見剛才她在院子裡嚷,要腦白金,那是跟她老閨女嚷呢。她老閨女新近找了個對象,是個臭流氓……” 四妞立刻打斷了耿大媽:“您怎麼知道人家是臭流氓呀?您可別瞎編排人。” “怎麼是我編排她呀?是她親口跟我說的!她說他們女婿是個臊猴兒……我要是不跟你說呀,你無論如何也猜不出他怎麼犯臊。他愛摸……唉!缺他媽的八輩子德啦!我說着都牙磣,他是……愛摸——逼!”耿大媽最後壓低嗓門兒,小聲把那個難聽的髒字說了出來。 “哎呦!怎麼連這話都往外說呀?你說這個混帳老婆,可真是不夠數!”張大媽連連拍着巴掌嘆息。 四妞瞪着眼睛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尖叫一聲:“哎呦!我的耿嬸兒耶!您怎麼淨胡說八道呀?人家說的是SOHO,就是在家上班族的意思!不是臭流氓,人家那是MBA,是公商管理碩士。您怎麼說人家是臭流氓呀?往後不知道的您問問,別淨瞎胡說!” 耿大媽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輕蔑地說:“我幹嘛不知道呀?不就是工商局的嗎?別以為晚們不懂,他們成天價老說事。今兒拿你的稱盤子,明兒沒收你的菜,後兒個抄你的三輪車,不是都拿整頓市容說事嗎?什麼說事呀?說什麼事呀?拿什麼說事呀?哼,甭以為晚們不懂!我活了大半輩子,什麼事沒經過?什麼人沒見過?就她那個沒過門兒的女婿,那個小白臉子,吃的肥賊傻胖的,哼,都不用細瞄,我一上眼,就不是什麼好鳥!不信咱就走着瞧。”
四妞忽然想起來了,那還是沒拆遷在大雜院的時候,有一回每天美在院子裡炫耀,說她女兒小秀參加合唱團出國演出,去的是直布羅陀、布隆迪……結果耿大媽就在背地裡說人家:“跟着和尚出國啦,到了那兒,好傢夥!直不楞登不能提……您想想,這是什麼演出呀?純粹是丟人現眼去啦!回來不揣上個小雜種就是好的,還臭美呢!”反正大伙兒都討厭每天美,所以,也沒有人把這難聽的話傳過去。 四妞覺得,可能耿大媽是故意的,她看不上誰就編排誰,只是難為她腦子這麼快,編的還這麼巧。記得自己剛買手機的時候,耿大媽看見便問是什麼牌子,自己給她說了,她脫口而出:“一聽就是外國牌子,肯定價錢不低。晚們疙瘩包子花八百塊錢買了條褲子,我問他價錢怎麼這麼貴,他說是外國牌子。我問他是什麼牌子,他說是屁眼兒卡蛋。您說我就納了悶兒了,屁眼兒怎麼會卡住蛋呢?您說說,穿條褲子還得這麼大學問!唉,這叫什麼世道!” 四妞曾經說過,她很愛聽耿大媽說話,說出來的話,直接就是文學語言。但是,她有時候也挺討厭耿大媽,嫌她髒話太多。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好像吃臭豆腐一樣。四妞愛吃臭豆腐,按時尚的話說,這不太好,甚至很不好,可是沒辦法,她就是愛吃。吳師蒙討厭她吃,她就背着他吃,吃完了刷牙、漱口、嚼口香糖,怎麼折騰也不能徹底去了那股味兒,尤其是打個嗝,吳師蒙說比放屁還臭!倆人老為這事拌嘴爭執。但是有一樣好處,比如四妞不想干那種事兒的時候,她就大吃特吃臭豆腐,然後故意不刷牙不漱口。吳師蒙要是不知道,興沖沖挺着一杆大槍闖過來,四妞只消沖他臉上輕輕哈一口氣,吳師蒙當下軟溜溜縮回被窩去,一句廢話都不用說。四妞看見他那倒霉樣子就哈哈大笑,吳師蒙用被子捂住頭,恨不能把腦袋夾到褲襠里,躲她遠遠的,準保一夜平安無事。 吳師蒙說四妞俗,四妞說:“你倒不俗呢,騎到人家身上,一邊呼哧呼哧死勁攮,一邊念叨“臥操臥操臥操”,神馬東西!”吳師蒙就沒話可說了。 對於耿大媽這種人,四妞是既喜歡又討厭。從小聽耿大媽這樣的家庭婦女說這些家長里短,四妞感到很親切,因為生活當中就是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就是這些雞毛蒜皮。四妞懂得過日子不能光有幾大件,小零碎也是缺不得的,雖然都是破七爛八,可是少了哪一樣也不行。後來上了大學,走進知識分子行列,四妞很欣賞學院裡那些女教授,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穿衣戴帽娉婷裊娜。以後接觸多了,才知道她們背地裡也罵街,而且罵的更噁心。她們也有骯髒的一面,如同一座漂亮的大廈甩不掉自己的陰影一樣,大廈越高陰影越長,大廈越寬陰影越黑。如此說來,四妞覺得她們還不如耿大媽這樣的家庭婦女豁朗、自然,這是四妞喜歡耿大媽的一面,如果耿大媽不說那麼多髒話就好了。 耿大媽的話很多都是拿身邊常見的事物作比較,或者比喻,所以特別形象。但是,好些事情發生的場合不一樣,四妞覺得說話多少也得注意一點,不能信嘴胡說。想着剛才自己沉了臉,四妞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起身給耿大媽斟了一碗茶水。剛把茶水擺在耿大媽跟前,有人按門鈴,四妞開門一看是樊菊花和陳大媽。倆人一進門,樊菊花就大嚷小喝地叫喊起來:“張大媽,您知道嗎?物業把咱們給告啦!” 張大媽還沒說話,四妞先問了她一句:“因為什麼呀?” “還不是因為房租的事。” 耿大媽問:“把咱全告啦?” “沒有,這回告了十戶,十戶十戶地來。他們也他媽精着哪,化整為零,各個擊破。翻句話說,只要咱們大伙兒齊心協力,他就拿咱沒有辦法。”四妞問什麼時候開庭,樊菊花說是禮拜一。 陳大媽忍不住發愁地說:“你們這回都沒告,就把我們給告了,你說這可怎麼辦?我們老頭子腦血栓,手彈弦子腿拌蒜,一點兒能耐都沒有,成天就會瞎扯淡。打官司他也上不了法院,還得我去。您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會打官司呀?” 樊菊花說:“陳大媽,您這兒寫詩哪,怎麼還合轍押韻的?我跟你說不用着急,您非得着急。翻句話說,天塌了有眾人頂着呢,砸不着您的腦殼。翻句話說,咱們這回打官司有律師,律師給咱們出庭,輪不着您說話。耿大媽,張大媽,我跟您說,既然咱們請律師,就得給人家活動經費。人家說了,給老百姓打官司不掙咱的錢。可是翻句話說,幹什麼不得有經費呀?所以,剛才大伙兒一商量,每家先出三十塊錢,這樣的話,三百家就是小一萬,夠他們幾個律師使一陣子的,完了不夠再說。” 張大媽這才明白了:“我說昨天晚上聽見他們嚷嚷打官司,鬧了半天是因為這個。行行行,這錢我出,咱什麼都幹不了,還不出點兒錢?只要官司能打贏,出多少都行。”說着從口袋裡抓出一把錢來,給樊菊花點了三十,耿大媽也趕緊掏了三十。 陳大媽說:“我就不信,人家律師跟咱不沾親不帶故的,憑什麼不賺錢給咱打官司呀?” 樊菊花說:“咳,其實他們也是為了宣揚自己,頂算是做廣告唄。翻句話說,也就是咱們給他打造一個平台,讓他抓住一個施展才華的機遇,他當然是巴不得的了。” 聽着樊菊花滿嘴的新名詞,四妞不由得笑了一下說:“上回我聽你說,咱們不是還要告拆遷辦呢嗎?怎麼不告了?” 樊菊花冷笑一聲說:“哎呦!我的傻妹妹!這是什麼年頭兒呀?官官相護!權錢交易!本來咱的官司最好打了,拆遷辦這塊把咱們坑了,其實物業這塊也是受害者,兩家告一家,還有不贏的道理嗎?問題是,翻句話說,這個官司的瓶頸在哪兒呢?當初拆遷辦跟物業這塊,說的是租房子,說好咱們搬進來就給他交租金。可是,拆遷辦這塊跟咱們又說是買的房子,咱們當然就不交租金了。翻句話說,物業這塊惹不起拆遷辦這塊,他就跟咱們過不去,把咱這塊給告了。沒想到這次開庭,咱們選了三個代表,到了法院開庭的時候,咱們選的三個代表給法官講了半天三個代表,結果人家法官不聽咱們選的三個代表,給他講的三個代表,還把咱們選的三個代表給轟出來了。人家法院什麼理由都沒有,就給你一個不受理,還說這是上邊的指示,違反遊戲規則,您說您有什麼法兒?到頭來,三個代表也他媽白弄了。” 張大媽小聲問耿大媽:“她這是說的什麼呀?我一點兒都聽不懂,怎麼還左一塊右一塊的,是賣豆腐呢?還是賣五花肉呢?” 耿大媽搖了搖手說:“你別打岔。” 四妞仍然不服氣:“那也可以去找區政府呀,我聽說當初開動遷大會的時候,不是副區長在兩千人面前說的嗎?這房子是國家出錢給拆遷戶買的,雖然當時沒有錄下音來,可是這兩千人也可以作證呀!難道他一個堂堂的區長,還賴帳不成?” 耿大媽撇撇嘴說:“人家早挪窩啦。把咱們老百姓騙走了,他也拍屁股走人了。這會兒說不定早上調了,你上哪兒找他去呀。咱又沒有把柄,找着人家也不認帳。” 張大媽納悶地問:“他幹嘛上吊?他都上吊死了,咱還上哪兒找他去?” 耿大媽不耐煩了:“哎呀不是!你怎麼老打岔呀?我說的上調就是提升。這他媽缺德玩意兒,要是真上吊倒好了!人家當官兒,當的有滋有味兒的,他才捨不得上吊呢!” 樊菊花說:“法院這塊不好弄,政府那塊更不好弄。這話說白了,就因為咱們是老百姓。你不信,只要咱這撥拆遷戶里有一個大頭兒,咱準保不吃眼下這個虧。不過翻句話說,人家大頭兒也不住咱這破南下窪子。” 張大媽嘆口氣無奈地說:“咳,什麼時候也是咱老百姓倒霉。” 耿大媽說:“咱們也是忒他媽倒霉。你說人家前頭吧,都讓回遷,住上新房子了,人家還是在城裡。你說後頭吧,願意回遷就回遷,不願意回遷政府給一大筆錢,想買哪兒的房子,就買哪兒的房子。人家都合算,就是咱們不合算。饒把你轟到城外來了,還讓你掏房租,你說說,都是共產黨領導,咱們就是他媽後娘養的!” 四妞說:“這事情我鬧不清是開發商搗的鬼,還是拆遷辦弄的貓兒膩,因為政府確實是撥了拆遷款的,而且還不是小數目。要是開發商搞的鬼就好辦,大家聯名去告他,怎麼說他也是個商人,國家有法律管着他呢。要是拆遷辦弄的貓兒膩,就不好說了。因為咱們是市政修路過來的,按說這應該是政府行為。但是,修這條路主要是開發路兩邊的房地產,這就有可能是政府和開發商的合作項目。現在好多事情都是互相穿插,互相滲透,這樣就給投機分子造成了很多機會。你比如說危改項目,這個單純就是政府行為,破房子改成好房子,大家回去住新房,國家和個人都出一點兒,地產商少掙一點兒,這事情大家都說好。再比如說修立交橋,並不能騰出好地段來給開發商,開發商也不跟着瞎摻和,純粹是市政建設,不管給的補償是多是少,甚至是作出一點兒貢獻,老百姓也沒什麼說的。但是象咱們這種情況,分明是你拿着我們的黃金地段,蓋了好房子,賣了好價錢,你把我們發配到三環、四環以外,你使我們遭受了損失,你受益了,憑什麼不給我們補償?這是明擺着官匪勾結!我聽說,現在國家建設部很重視這件事,因為這不是一個北京的問題,全國各地都有這個問題,有的地方,純粹是領導為了升官搞的形象工程,老百姓鬧得很厲害,國家不解決是不行的。” 樊菊花說:“要真是那樣敢情好了。現在老說懲治腐敗,抓貪官污吏,可是翻句話說,抓了一把又一把,跟叫花子身上的虱子一樣,就是抓不乾淨。” 耿大媽說:“多廢話呀,沒虱子還是叫花子嗎?” 陳大媽說:“關鍵問題是咱們在那張租賃合同上簽了字,咱們一簽字,他就說咱早知道這房子是租給咱的,既然是租賃的,就得給人家交房租。” 耿大媽說:“多廢話呀,我不簽字他不給我鑰匙。再者說了,我哪知道那是租賃協議呀,要知道是租賃協議,我還不簽呢!” 四妞說:“您聽我說,要是這樣的話,他們肯定不占理。因為《合同法》規定,簽合同必須雙方都知道內容是什麼,如果有一方不知道,這個合同就沒有法律效益。我看過《合同法》,上邊專門有一條,原話是怎麼說的我記不清了,意思大致是:如果有一方不知道合同內容是什麼、或者意味着什麼,那麼這個合同就不生效,嚴重的還可能構成詐騙罪呢。” 張大媽說:“咱們哪知道呀?人家說,大媽您簽個字吧,簽完字就給您鑰匙。我說我不會寫字,人家說那您就按個手印吧,你說我能不按嗎?咱以為按手印就是為了領鑰匙呢。” 陳大媽說:“可不是嗎。你拿人家發的鑰匙,當然不簽字就得按手印,要不然的話,誰知道哪家領了鑰匙,哪家沒領鑰匙呀。” 四妞說:“咱們現在已經入關了,好多事情再按過去那種辦法,肯定行不通了,咱們國家現在很重視法制建設,我估計這件事情,最後肯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陳大媽說:“那敢情好,但願如此吧。” 樊菊花記下張大媽和耿大媽的名字,說她還要繼續收錢去,然後急急忙忙地走了。
窗戶外邊忽然傳來一陣叫賣聲,張大媽問耿大媽:“這是賣什麼的?我怎麼聽着像是吆喝賣丫頭肉哇?還有人敢賣人肉?” 耿大媽說:“咳,也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一個老頭兒,賣羊雜碎的,他吆喝挺個別,跟別人不一樣。人家都是‘賣羊雜碎來’,他非得分開吆喝,羊頭肉他故意吆喝成丫頭肉,還這麼吆喝:羊——肝羊肚,沒——心沒肺。”耿大媽給張大媽學了一遍。 陳大媽說:“還不是故意招人。倒是他的羊雜碎挺好吃的,收拾的也算乾淨。” 耿大媽說:“什麼乾淨不乾淨,叫我說就是眼不見為淨。你甭以為電視上演的大屠宰場,工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殺好的豬肉一個勁兒拿水沖,那就是乾淨。你看那英國人,乾淨不乾淨?可是,他們養的牛都得了精神病,都成了瘋牛,人要是吃了這種牛肉,人也跟着瘋。叫我說呀,看見的髒,未必是髒,看不見的髒,那才是真髒呢。” 陳大媽說:“你說這話我贊成。” 張大媽問陳大媽:“他陳大爺幹嘛呢?能出來進去的嗎?我這些日子光在屋裡囚着,也出不了門兒……” 陳大媽說:“湊合着能上個廁所,出是出不來了,這馬上就得找保姆。吃他媽的跟頭肥豬一樣,反正我是掫不動他。四妞,我聽說你們雇了一年保姆,多少錢一個月呀?” 四妞說:“我們雇的是我婆婆老家的小姑娘,給三百塊錢,管吃管住。走的時候,給了她點兒舊衣裳,給她打的火車票。不過,您雇保姆三百就雇不來了,保姆願意看小孩,不願意伺候老人,尤其是伺候老頭兒。至少得比看小孩多一百塊錢,還得找中年婦女或者是老太太。人家小姑娘嫌髒,再說,也不好意思。” 陳大媽點着頭說:“是,我知道,這個老王八蛋,只配給他找個老太太。” 耿大媽樂了,說:“怎麼?你還吃醋呀?” 陳大媽說:“我吃他的醋?現眼!誰稀罕誰牽着走。我是說,找小姑娘糟踐人……” 耿大媽樂了,打了陳大媽一巴掌,說:“你這兒說人哪,還是說狗呢?”
忽然,有人在外邊使勁砸門,四妞趕緊把門打開,來人急急忙忙地問:“姓陳的老太太在這兒嗎?”陳大媽趕緊跑出來,人家說:“陳大媽,您趕快回家看看去吧,您屋裡響聲不對頭,聽着好像是老爺子叫喊呢。”陳大媽一聽這話連忙跑回去了,耿大媽也跟着跑去了。 張大媽本想跟過去看看,轉念一想,還是把孩子抱過來,讓四妞過去瞧瞧。於是,四妞就上陳大媽這個單元來了,還沒進門,就看見門口圍着一群人,唧唧喳喳地議論。四妞擠進人群,門開着一條縫,四妞就推門進去了。 原來陳大爺想喝口水,陳大媽不在,他打算自己去廚房拿暖瓶,剛走了幾步,腿一軟就摔倒了,頭也磕破了,玻璃杯也摔碎了,爬了半天也爬不起來,一生氣他就叫罵起來。 陳大媽進門趕緊扶他起來,無奈陳大爺身子太重,陳大媽和耿大媽倆人也拉不動他,正好四妞跑了進來,三個人拉了幾下,還是拉不動。外邊一個看熱鬧的壯年漢子,進來把陳大爺抱起來放在床上,問了一下沒摔壞人家就走了。陳大媽把門關上,忍不住叨叨了幾句:“你說你就不能等一會兒,着的哪門子急?晚喝一會兒也渴不死人,我還能出去多大工夫。” 陳大爺的火氣更大:“誰他媽知道你跑哪兒去啦?你要是在外頭讓汽車撞死了!我還能等你回來給我倒水?” 陳大媽對四妞說:“四妞,你聽聽,你聽聽!這不是耍混蛋嗎?我告訴,你個老東西,乖乖地給我聽着!你可甭惹我,你要是惹急了我,我還就不管你了。反正我能跑能顛,我用不着你,你可離不開我。你就橫吧,橫吧,你越橫我越怕你!我可怕你了!” 耿大媽上去勸說:“得了吧啊,別他媽不知好歹。你有病,你還有理啦,誰叫你得病啦?” 聽了耿大媽的話,陳大爺沒有說什麼,可是臉色更難看了。 四妞趕緊上前勸解:“陳大爺,您消消氣,消消氣。我告訴您說,陳大媽不是故意不管您,剛才上我們家就是給您打聽保姆去了,您看您說的多難聽呀。陳大爺,不論您年輕時候多麼英雄好漢,這人一老了就沒出息了,身上的零件用了幾十年,早都用壞了,心氣兒再高也沒用,您不服老可不行。再者說了,老伴兒老伴兒,老來做伴兒,越老越離不開。有句老話您肯定知道:滿堂的兒女,跟不上半路的夫妻。兒女再多也不如有個老伴兒,您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呀?得了,您別鬧了,我陳大媽正煩着呢,人家物業把咱們給告了,陳大媽正為出庭的事兒着急呢,這回告的十家裡頭有您。” 陳大爺一聽打官司的事情,臉色果然好了不少。 陳大媽說:“你不是有個當大官兒的兒子嗎?還不說快點兒跟他商量商量怎麼辦。反正,我尋思這官司不好打,就沖眼下人家這麼辦,明擺着就是一邊倒。誰都知道是拆遷辦坑了咱們,可是咱們告拆遷辦,人家法院就是不受理;可是物業告咱們,人家法院就受理。這不明擺着欺負人嗎?趕緊叫你兒子找人,托托關係,找找路子,要不晚了就來不及啦。” 陳大爺哼一聲說:“你不是瞧不起我兒子嗎?瞧不起人家還找人家幹嘛?願意說你說去,反正我不說。” 四妞見陳家老兩口說到這個份上,覺得自己在這裡有點兒多餘,就拉着耿大媽走了。
陳大爺見她倆走了才對陳大媽說:“你說你這個傻娘們兒!當着外人怎麼什麼話都說?咱就是讓老大去托人,也不能嚷得大伙兒都知道呀?都知道就不管事了。” 陳大媽還是鬧不明白:“我就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咱托咱的關係,跟別人有什麼關係?能關繫到誰呀?” 陳大爺說:“說你傻你就傻,你檔着托關係是光明正大的呀?我告訴你,這就是走後門,這就是不正之風,這就是腐敗!幹這事就得偷偷摸摸。你沒看見十七門兒的,房子到手一年多,他們也不敢裝修,過了二年多才敢搬過來住。為什麼?不就因為他們是占拆遷戶的便宜分的房子嗎?他們都是政府的幹部,政府解決不了他們的住房,就在拆遷戶裡頭擠,哪兒拆遷都得給他們弄幾十套房子。你說這事兒,不捂着蓋着行嗎?” 陳大媽忽然想起來了,說:“哎,你知道嗎?十七門兒有一戶把房子賣了,三樓的,沒裝修的兩居室,賣了二十三萬。” 陳大爺說:“你看看,怎麼樣啊。人家有房子,人家用不着房子,可是人家還能在你拆遷戶里擠一套,而且人家占的還是最好的樓層。你看八門的老於頭兒,七十的人了,分他媽一個六層,缺德不缺德?你說老百姓有什麼法兒?十七門兒的,人家把那麼好的三層給賣了,白白拿了二十三萬,抬屁股走人了。要是早知道他賣,把三層的讓給老於頭兒,讓他賣老於頭兒的六層多好,哪怕給他貼點兒錢呢。唉,現在說這個也晚了。這個年頭兒,越有錢是越有錢,越沒錢是越沒錢。” 陳大媽喪氣地說:“要是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咱也要錢,不要房子呢。” 陳大爺說:“人家當下就拆房子,不要房子你住哪兒呀?再說了,給你二十萬,你上哪兒買去?二十萬你只能上遠郊區去買,老了老了,跑到遠郊區怎麼辦?買東西看病都不方便,兒女就是想來看看你都發憷。你就湊合在這兒呆着吧,湊合幾年死了拉倒。” “得了,你就別在這兒說山了,快點兒給老大打電話吧。”陳大媽倒不是因為自己是後媽,就不能給老大打電話。主要是她一直對老大沒好印象,尤其是老五死他辦的那件漂亮事,親兄弟死了,他還有游山逛景的好興致,花了有限的一點兒錢,還跑到老爹這兒來報銷,虧他做得出來!陳大媽懶得搭理老大,他爹活着呢,讓他爹跟他說去,陳大媽才不欠這份人情呢。於是,陳大爺就給大兒子打電話,那頭是大孫女接的電話,說他爸爸和她媽上海南島旅遊去了,還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陳大爺撂下電話,心理有點兒不平衡。自己當了一輩子工人,退休什麼好處也沒有。人家老大上班的時候,吃香的喝辣的,走哪兒都是平趟,如今離了休,還是到處去旅遊,肯定不是花他自己的錢。陳大爺知道老大的脾氣,花自己的錢比放血都難,因為他根本找不着血管!他們兩口子的錢,都讓他老婆掌管着,他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如此說來,有時候也怪冤枉老大的,他是一個平民子弟,到人家大幹部家裡去當女婿,這個滋味兒也不好受!就是有心為這個家出點兒力,他也做不了主。 想到這裡陳大爺又想開了,本來他就是那種腦筋活動的人,經常頗為得意地說自己是耳軟心活,從來不犯死心眼兒,所以他就腦滿腸肥,心寬體胖。這固然是好處,但是現在又成了壞處。因為血脂高,血液粘稠,所以就鬧腦血栓。上回差點兒把他拴住,要是晚送醫院一會兒,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完蛋操了。想到這兒,他禁不住說了一句:“唉,老天爺有眼,我真是福大命造化大呀。” 正好耿大媽進來了,聽了這話,馬上接了一句:“什麼福大命大造化大?我看你是福大命大操行大!” 沒想到陳大爺聽了這話,不但沒惱反而樂了:“我就是操行大,你干着急,沒辦法。” “老流氓!” 陳大爺嘆口氣,說:“唉,我現在忙得顧不上流啦。這一個腦血栓,就把我折騰得夠戧,哪還有那份閒心思?” “德行!”耿大媽扭過頭去不搭理陳大爺,卻問陳大媽:“哎,你不是說要找保姆嗎?正好,二門兒四樓有個保姆到期了,我給你叫過來呀?” 陳大媽問:“多大歲數?” 耿大媽說:“四十多了,家裡有一兒一女,出來就是掙點兒錢,好給孩子們交學費。”見陳大媽點了頭,耿大媽抬屁股走了。過了一會兒,耿大媽就帶着那個保姆來了,陳大媽和陳大爺倆人看了一下,人還算是乾淨利落,當下說好工錢就留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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