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俄語老師
上中學時,曾在寒假裡用俄語給俺們俄語老師寫了一封信,長達兩頁。雖然例行的“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和“打倒”就占去了大半頁,也還是磕磕絆絆地描述了寒假的真實見聞。並且很用了一些美麗的詞彙和句式。要知道,那可是老師還沒教,俺自己從老師送的語法書和詞典里照貓畫虎描下來的。這在當時雖屬不務正業,但卻讓俺自己頗為驚嘆和自豪。也足以讓俺的俄語老師欣慰不已,竟情不自禁,傻瓜兮兮地在教師思想訓練班裡大聲地朗讀給全體臭老九們聽。當然,她沒有仔細地想過可能的結局。 那會兒,正是全國人民憋着勁兒,勒緊褲腰帶,深挖洞,廣集糧,準備和帝修反你死我活的時候。和蘇聯老大哥掐架逗嘴,一評二評八九評,連槍彈也都招呼過了。俺的俄語老師本來是穿着布拉吉,擰着高跟鞋,在莫斯科唱“三套馬車”和“卡秋莎”來着,就因國際共產主義者們各奔各的道,她被送到俺們中學教俄語,為抓蘇修特務培養人才了。她是和另一個教日語的老師一起來的。那位只教了幾個月就被拉走了,但卻給俺們學生留下了十分順勁兒的問侯語。學日語的,見了俺們就學着說:“偶去借個瓢”,俺們就回敬:“狗打你媽死“。俺們學外語,並不記外文字母,而是標上漢字。好記易懂,說了開心,不為學專為玩的。學到最後,外文的句子已記不清,這些標記漢字倒讀得如水塘鴨子,嘰嘰呱呱地朗朗上口。 記得她第一天來時,穿一件很舊的對襟褂子,土裡土氣的,與她溫文儒雅的舉止和輕柔合慢的語調很不相配。當然,俺們也知道這比穿蘇式連衣裙安全,但還是多少有些失望。那和俺們事先聽來的風流描述完全不一樣。她站在講台上微笑地看着俺們,並不急着領俺們朗誦萬壽無疆之類的開場白,俺們也就把她打量個明白。顯然,她確是資本家小姐出身,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那一類。但見她的前襟,醬油湯,鹹菜水,掛掛拉拉地錯落有致。指甲縫裡還有和過的包米麵。俺們就猜她的肚子裡,除了俄語,跟俺們裝的沒什麼兩樣。這樣一想,就倍感親近。還有她的那雙如嬰孩兒一般只看不防的眼睛,讓俺們一眼就望到底,她絕對是個還沒有經過徹底折騰的人物。量她也沒什麼技巧折騰俺們。 當她開始講課的時候,她的語調溫柔如水,說俄語竟如唱歌般圓潤動聽。俺們這些半大孩子,都是在山呼萬歲,海哮打倒聲中練出來的。乍一聽如此輕柔的講述和對窗外春天的描繪,俺們就如一群猴子忽然聽到仙樂,頓時瞪圓了眼,嘰里咕嚕地隨她優雅地在講台上踱來踱去。 這一堂課,俺們聽得前所未有地認真。俺們都被她那春風潤雨般的風度給鎮住了。更被她那猶如母親寵愛孩子的語調和用句迷得心裡癢絲絲地舒服。而俺簡直就象被她領到了一扇門前,突然驚喜地面對一幅奇妙山水。俄語立即成了俺的最愛。 那時的時髦,是革命有功讀書無用。雖然俺們還不知道拐錯彎的革命比槍口直對自己長不了多少,但也開始對政治口號的呼哮干喊感到厭倦。這淺吟低唱,詠嘆調似的俄語,聽來就格外地裊裊動人,餘音繞梁。俺把全部時間都花到俄語上了。俄語課本簡單得很,不過三十幾句革命口號。用不了一個星期就喊得有滋有味了。於是就央求老師再餵點兒新鮮的,軟乎的,溫暖的。老師聽了就高興得不行。第二天就把詞典,語法書,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俄語小說拿了來。俺便如獲至寶地直接從乾癟的口號進入到五欲俱全的俄語世界。從此就和她如忘年朋友一般,每天課後都要到她的辦公桌前呆上一兩個小時,聽她講俄語及俄語以外的人類智慧。 如此布爾喬亞的小景是無法逃離革命風暴的蕩滌的。因為走得太近,也因為她對那封信的張揚,在反刮翻案風的時候,俺們就被收拾得老老實實,只敢講格式化的漢語了。她做了檢查,並被調走。俺則寫了多篇思想匯報,就差沒有搜腸刮肚地把所有的俄語字母都摳出來,還給她,或者撇回老毛子那兒去了。 那以後,只在街上看過她一回。拉一倆煤車, 臉色黑黃蒼老,完全看不到一點兒優雅。沒敢打招呼,只是呆呆地看她低着頭,一步步吃力地走過。 如今,她應屆白耄之年,不知她還能否記得一個毛孩子對俄語的痴迷曾給她帶來的麻煩。但俺卻總是記得她那春風拂面的柔靜氣質,蘊涵豐富,蠶絲輕吐的講解及珍愛寵溺的眼神兒和微笑。那所有完整的,華美的,天傑人靈的形象,常在俺陰雨綿至的人生路上閃爍光華,照耀俺心。 這許多年的過去,一些聖與不聖,黑與不黑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從俺的眼前,俺們老百姓的眼前飄去,逝去,死去。俺看多了,知道誰關乎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