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這一向在惡補紅樓。有一天他突然說,曹將薛寶釵比做“山中高士”是諷刺她,具體原因參看《北山移文》。此文是南朝人孔稚珪所寫,是一篇諷刺那些偽裝隱居以求功名利祿的所謂隱士。高士所居的山上長滿了春蘿,芳杜,薜荔等奇香異草,跟寶釵居住的“蘅蕪苑”十分相似。
曹雪芹作為一個博覽群書的古代人,沒有理由沒看過這篇位於《古文觀止》上的文章。那麼,他給寶釵起號“山中高士”真的是諷刺她嗎?想起脂硯齋說的釵黛乃一人,又想起空空道人去錄《石頭記》時,石頭說的那一干女子“皆出於我之上”云云,如果說作者要諷刺薛寶釵,未免不象。不過,作者在寫書紀念這些優秀女子之餘,難保不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就象他讓林黛玉抽到代表芙蓉的“莫怨東風當自嗟”簽,其實聽來也有不贊成黛玉性格中敏感脆弱方面的意思。既然如此,為何不能以容易引起歧義的“山中高士”四字來表示他對寶釵為人的某種看法呢?何況,這並不是貶低寶釵,只是一個比較形象的比喻而已。
寶釵和黛玉不同。按照書中所說,黛玉是一無所有(考據派說的林如海留下了幾百萬銀子的遺產在此不考慮),她毫無牽掛,唯一擔憂的是自己的未來。外祖母保證了她的日常生活仍有公侯小姐水準,再加上她喪母極早,未曾受到過完整的封建淑女教育以及她性格本來就有的脫略派詩人作風,因此可以義無返顧、灑脫不羈地去戀愛,直到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大概便是脂批的“求仁得仁又何怨”的意思(女神仙來人間為男神仙還淚以報灌溉之恩也不在考慮之列,這裡是把書中人物當做非神仙看待,無前世後世輪迴之說)。
而寶釵呢,她有家。有家相應地就會帶來責任,負擔,不僅僅是天倫之樂。書中說寶釵父親“酷愛此女”,教她讀書識字,比乃兄薛蟠高出不知幾倍。可見她象林黛玉一樣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閱讀範圍甚廣(她讀西廂恐怕早於寶黛多年)。而且,她的父親和黛玉父親恐怕也是一樣灑脫的名士類,雖然是商人,但相信並不是只知行商之人。明清江浙一代文風很濃,平凡布衣都可以寫出雋永文章,比如蔣坦的《秋燈瑣憶》,沈復的《浮生六記》,何況“紫薇舍人”的後代呢?因此,這位父親才會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教他那“肌骨瑩潤”的掌上明珠讀許多書,而非僅僅如同賈府三艷一樣只是想要女兒“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的瞎子”。從寶釵後來表現出來的博學可以看出當日的積累。她父親在她身上是花了大力氣的。如果,她的父親不死,也許,寶釵會由着她自然的心性發展下去,或者,長成另一個寶琴(寶琴沒變成寶釵,也許是因為她的兄長大她許多,且又懂事負責,不用她操心家務)。但是,自從她父親一死,一切都改變了。
舊時中國家庭,男人是家裡的頂梁柱。尤老娘以前嫁得也應不錯,否則不會和皇糧莊頭家結親家。但男人死了,她的家終於支撐不下去,“家道艱難”,只能靠女婿度日,結果把兩個親生女兒都變成了非優非妓的不倫不類之人。而薛姨媽是決不會象她那麼做的。薛姨媽的出身高貴,夫家還留有豐厚產業。書中描寫的她本身的性格是寬厚仁慈,好象並不象她姐姐王夫人那麼嚴厲。但她們畢竟是一母所生,少女時代受的是相同的淑女教育,她的道德觀處世觀和王夫人當相去不遠(王熙鳳是下一代,教育她的長輩不同,算異數)。他們對待孩子的態度也很相似,都把女兒培養成了較為完美的淑女,一個已經將女兒送進宮中,成為“賢德妃”(可見元春基本是靠品德取勝,而非美貌),一個準備把女兒送入宮中。她們對兒子都百般溺愛。只是寶玉資質和薛蟠不同,有幸沒成為另一個呆霸王(不過因小事攆茜雪[這可是人家的生計,他知道讓一個家庭貧寒的人失業造成的後果嗎],心情不好想踢人而誤踢了襲人外加調戲母婢也差不多了)。可以想象,寶釵在父親死後,面對無能蠢笨愛惹事生非的哥哥和母親的叮嚀囑咐擔憂倉皇等,她以前全部的天真與爛漫基本都被洗掉了,或者埋入了記憶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沉重的家庭擔子。父親的死,也就是她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的終結,是她作為一個淑女的開始。她是母親全部的希望與依靠。
在這樣一種生活壓力下,天生聰敏的寶釵在幫助母親操持家務的過程中目睹人情世故,深知世態炎涼,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為人處世方式。成為了一個表面“安分隨時,隨和大方”,淡服素容,“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冷麵人。她的言行舉止決不會溢出淑女規範的一步。她在社會允許女子活動的範圍內盡善盡美地做人,結交一切可以結交的對象,但她仍然把自己保護得嚴絲合縫,很難對別人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從某種角度來說,感情是人的死穴,她幾乎已經是習慣性的“刀槍不入”,因為露出弱處將會傷害到她,她對家庭的保護,傷害到她深愛的母親以及時時擔心的哥哥。因此才有湘雲、黛玉跟她掏心掏肺,而她並未同樣對待她們將自己內心深處最害怕的東西也一一告訴,只是泛泛而談(黛玉在秋窗風雨夕那晚可以說對寶釵赤膽相對,寶釵只淡淡地說“是恐我在人人跟前失於照應罷了”,也未順着黛玉繼續“那起小人豈有不嫌的”話題)。這種不對等的溝通並非寶釵輕視她們,而是她說了也無益,換來最多不過是同情。這樣也可以解釋金釧兒死後,寶釵的態度。寶釵和金釧兒不會不熟,後者是王夫人的首席秘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還穿過寶釵的舊衣服,她們平時的接觸不會不多。但金釧兒死了,寶釵只安慰王夫人,並說如果金釧兒是自殺就不為可惜。因為她對人的友情是一種點到為止保持溫馨距離的感情,既不深入也無傷害。她確實不悲傷,而安慰姨娘是她的本分,她只按她該做的去做而已。在園中,她更象一把尺子,一種規矩,幫助教育引導着弟妹們。大觀園裡,就世事能和她談到一塊兒的,恐怕只有襲人。因為襲人也來自一個必須要她幫助的家庭,至少曾經是。而且襲人同她一樣,為了家庭犧牲自己是無怨無悔的。
寶釵緘默,人謂藏愚,自雲守拙。但在書中,她的話並不少,而且一說就是一大篇來。但細觀她說話,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只要她一說出來,必是擲地有聲。一方面是由於她的童年功底,博古通今,無所不知;另一方面,是平時她比較注意收集各類信息。比如滴翠亭事件,有次和人討論說若那是黛玉會怎麼辦?其實若換做黛玉,她根本不會去聽的,要不就是直接進了亭子,要不就是過橋繼續追蝴蝶去了。只有寶釵才會停下腳步,細細地去聽。正因為此,她說話才會有的放矢,為人才會不厚此薄彼。這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於是也就有了後來她幫助王夫人料理大觀園的事情。大觀園的改革,雖然起頭的是探春,想要開源節流的也是探春,但最終實行包產到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又分發餘眾年終獎金,做到讓眾人心服口服,心甘情願毫無怨言的是寶釵。我想,如果換在今天,寶釵一定是一位可以上得《時尚雜誌》優秀管理者欄目的女人。她英明果斷,目光如炬,且又體貼下屬,既不貪婪又不狠毒。為人溫馨又有距離。即使在今天,這樣的老闆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寶釵真正的悲傷或不快只露出過二次,二次都和寶玉有關。一次是她疑心她哥哥告了寶玉導致寶玉挨打,於是她哥哥便狗急跳牆地說她心裡有寶玉才護着他。說女孩子心裡想着男子在那時代無疑是羞辱,於是寶釵哭了一夜,第二天看到母親時還在哭。家是寶釵的軟肋,她在哥哥與母親面前是不設防的,因此一旦被傷害痛苦就很大,以至無法掩飾。一次是寶玉說她象楊貴妃,讓她“不由得大怒”。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在當時是不是有侮辱性質,或者是男人當着女兒的面評論她們的身材長相是帶褻瀆性質的?總之寶玉在說這話時,心裡有事,心不在焉,根本沒經過大腦,脫口而出,結果被寶釵有力地反擊了一回,弄得他訕訕的,無言以對。寶釵還有三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兒情狀。也都和寶玉有關。一次是寶玉受傷,她去送藥,對寶玉說,他傷成那樣,“我們看了也心疼”,面露羞澀,讓寶玉大感暢快。另一次是她替襲人給寶玉繡鴛鴦肚兜,情形正如賢惠的妻坐在熟睡的丈夫床頭替他縫補衣裳。照理,珍重芳姿的寶釵是很注意這些細節的,但她竟然完全忘了。還有一次是寶玉要看她戴的麝香珠串,她褪不下來,露出了雪白的一段胳膊,讓寶玉看得欣羨之心頓起,“恨不得一摸”,於是她羞紅了臉。我小時候,班裡男生女生是不說話的,在那種比較壓抑的情況下,如果和有好感的男生突然有某種接觸,就會出現那樣不自然的情形。很難說寶釵是不是愛寶玉,愛這個字太重了。但有好感應該是肯定的。大觀園裡就寶玉一個男人,其他輩分相似的同齡男人可能都住“西廊下”“後廊上”,是最先衰敗的世家子弟們。而寶玉,不管書中寫的“面若滿月”是如何不符合現代審美,總之也是個英俊男子,而且個子很高(麝月讓晴雯替她放下鏡袱子,因為晴比她高,而寶玉走過去,毫不費力地放下了。寶玉踢襲人,隨便一腳就踢到襲人肋骨上。而襲人是“細挑身材”,苗條高挑,個子不矮,寶玉當是身材很高,腿很長,因此才隨便一抬腿就踢到襲人腰部以上。如果他練過武術,那我無話了。)這樣一個高大英俊的富貴閒人,又比一般男人體貼女子,很難讓女子不動心。寶釵對他的感覺可能是淡淡的喜歡,若有若無。沒有到想託付終身的地步,寶釵也不會對什麼男子有這種想法。她對自己的要求只是讓自己做到符合某種規範以達到母親的期望與幫助家庭的目的。至於要和什麼人結婚,基本上母親替她定什麼人,她就會嫁什麼人。她是不會奢望愛情的。
做人不象做詩那樣全憑靈性。做人要求的世俗智慧很高,而且更加艱辛。從這點來說,黛玉其實比她幸福得多。黛玉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過完了一生,除了終身大事不能遂願而外。而有家庭負累的寶釵最終捨棄了先天的聰穎和淘氣自在的本性,融入了世俗的洪流,並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散發出與林黛玉分庭抗禮的光輝來。她們倆同是在寶玉天空中發出奪目光芒的女子,只是寶玉的心最終選擇了與他在精神上更加契合的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