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9月8日)我們起了一個大早。才不到7點鐘,莘莊地鐵站門口已經活躍得很了。出租車不時地把進城的人從附近的高尚住宅區載到地鐵站。穿着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已經在來回地打掃。清早的上海霧氣還沒有完全退去,和清潔工掃帚下面微微揚起的灰塵攪合在一起,仿佛在不情願地揭開這個妖嬈了一夜的都市面紗。
地鐵入口處有一滄桑老者,眼前放着一個木盒子,專注地吹着蕭。他的衣着襤褸,但那蕭聲尚且誘人,催我們放慢了緊趕的步伐。沒問題看得出神,慢慢舉起相機要拍照。老者抬頭看到,拍着盒子示意他出錢。沒問題跟我說就是要拍了照然後就給他一些錢。我說,最好還是先給錢吧。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幣,在眾目睽睽下過了馬路,把錢放到老者的盒子裡。老者繼續吹簫,沒問題幽幽地回到我身邊,又要舉起相機,老者慌忙擺手。沒問題只得作罷。此時一個清潔工從我們面前掃過,口中低聲念叨:不想丟中國人的臉啊。我聽得皺了眉,但也不想做答。沒問題追問我他說什麼,我說他上了照片會給中國人丟臉。沒問題不能理解:憑自己的勞動賺錢怎麼是丟臉,那掃地的豈不更丟臉啊?我說,那老人不會這麼想,這麼大歲數了,還要靠賣藝為生,跟要飯也差不多。但凡有別的辦法,也不會在這裡幹這個。他的面子上過不去啊。沒問題還想爭辯。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他不這麼認為,旁邊的人也不這麼認為。我正說着,電梯底部另一個老者擋住了去路,求我們給錢。沒問題把口袋裡剩下的幾個硬幣給了他。老者拱手致謝。我們都沒有說話,看着老人骯髒的衣着和苦澀的笑容,我心裡有些怏怏的。
進了地鐵站,排隊買票的人很多。加快的節奏讓我很快忘卻了剛才的彆扭。沒問題一路都在看地圖。到了黃陂南路,我們跳下車,直奔嚮往已久的新天地。不少年前我來過新天地,當時是蜻蜓點水地看,而且有的地方還在建設,只有狹窄的里弄和懸掛的街燈在我腦海里留下了一些印象。
這幾年在倫敦,新天地的名字在耳邊時有響起。見了上海人和上海人寫的文章,都是把新天地當作老城改造的典範來宣傳。人們首先會想起新天地的中西結合和它所獲得的大大小小的獎項。英國這幾年去過上海的人不少。我發現他們都去過新天地。索性每次聽人提上海,就問去了新天地沒有。每次問起來,都是會碰到骨碌碌轉的眼球,緊繃的雙唇背後藏着一句:“怎麼說呢?”。漸漸地發現,倫敦人對新天地的看法很不一樣。有的人跟上一句:“噢,那個酒吧區啊。晚上的不錯去處。我們到了上海,晚上還能幹什麼?”有人回答說:“有意思。”再追問什麼有意思,似乎也得不到更多的回答。一位朋友的回答出人意料:“就是那個白天空蕩蕩,晚上讓幾個破老外灌貓尿的地方?”他接下去大談特談怎麼後悔選擇了那裡的賓館,套間大得夠三十個人住。為什麼就不能把這塊地方原汁原味地改造?讓這片現在讓外國人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國房子造福於中國老百姓?聽着他的一席話,我腦袋上的一根觸角動了動。但我不希望過多地受他的成見影響,我要再次去看看新天地,讓它親自給我講講它的經歷。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新天地。第一眼就看見了被人譽為“專賣刷鍋水”的星巴克。很大的一片桌椅都擺在街上。這麼早已經有幾個人在喝咖啡了。一眼望去,沒有幾個中國人。沒問題說應該到後面的小巷子裡面看。我們隨便找了個路口鑽進去。石庫門的建築當然要看那石庫門。門都經過改裝,色彩暗淡。上面的石頭雕塑和石頭門框肯定是原裝的, 看着確實經歷了時間的磨礪。可是這個弄堂看上去乾淨而且似乎是嶄新的。窄窄的弄堂裡面陽光留下深深的陰影。這讓我想起了朝陽下的佛羅倫薩。不過意大利的街道顯然沒有這麼衡平豎直,門窗也沒有這麼油光鋥亮。是早晨,新天地裡面似乎就是我們兩個遊人。商店都已經開了門,我們只選擇了Shanghai Tang和逸飛看了看。
去Shanghai Tang是因為我結婚的時候買了這裡的一件鮮紅色的旗袍當禮服。雖然那本身不過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設計,但是遠在他鄉,中國元素也只能如此吧。現在在新天地又看到了這家商店,覺得親切又好奇。就像所有旅行者一樣,到了世界各地,都是找尋跨國的連鎖店,不是為了買東西,就是要看看裡面的設計是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一樣,看看價格是否同等。在這裡,Shanghai Tang的裝飾風格、貨品和價格和倫敦差不太多。當然,在上海的商店裡,價格的標籤上多了至少一個零。逸飛的名字跟那個有名的畫家連在一起。商店裡陳設的多為家居小擺設,轉了兩圈兒,並沒有碰到願意拿在手中欣賞的物件,所以自然也沒有購買的欲望。
接下來就是新天地博物館。這裡面展示的二、三十年代老房子的內部確實很好看。房子裡面的木結構和擺設顯得很精緻。根據新天地網站上講,當時上海百分之七十的人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我覺得這個數字或許有待推敲。顯然從房屋大小和擺設上看,當年住在這裡的人經濟上不會太拮据。這樣大比例的中產階層難道在當時的上海確實存在?除非很多人都把房屋分租給別人,從而造成擁擠的住房,我很難想象百分之七十的人在當時能過上這樣豪華的生活。豈不是……?……!
這個展覽館裡還有一個展室專門介紹當年上海人的生活。從家裡的男女主人到男女孩子一一描述他們典型的一天。其中說到男主人下了班到外面去跳舞,女主人則支上麻將桌打牌。這讓我想起了我那風流倜儻的外公。聽外婆講,當年他住在上海時,因為相貌英俊,弄堂里的太太門都喜歡跟他一起去跳舞。外婆身材較為矮小,不願意到舞廳去,確實是酷愛打麻將。這次旅行後回到天津,我問老媽小的時候是不是住的石庫門?老媽說她實在記不清楚了。不過她把外公全家戰時在四川的照片和後來到上海的幾張照片拿出來。沒問題最驚異外公的變化:髮型從根根直立並略向後倒的麥田,變成了烏黑油亮平躺着的三接頭;衣服從面塌塌的中式,變成了筆挺的西裝。看來上海當時真是能改造人的地方。沒問題發現小餅竟然和外公長得很像,卻是說:外公的現代的翻版小餅,顯然缺少四十年代上海外公的派頭。
從博物館出來,已經接近午飯時間。我們進了一家叫Simply Thai的泰國餐館。餐館牆上像倫敦的泰國餐館一樣,用石像作裝飾。午飯時人很多。多是穿着西裝和把西裝落在辦公室里的外國人。就是中國人模樣的面孔,也都在講英語,也有可能是其他亞洲國家的人。菜單上的種類不少,我們一人叫了一個菜,一杯飲料和一個小菜,花了快20鎊。和倫敦同等餐館的價格水平差不多。這家餐館的飯菜做得很一般,充其量是家常菜的水平。看到午餐時門庭若市的樣子,這裡顯然成了周圍辦公樓里外籍雇員的食堂。
飯吃完了,我們準備上路。路過一大會址,和泰國餐館相比,門庭冷落。我印象中以前來的時候,一大會址的門還是開在朝向新天地的方向,或者當時至少有一個這個方向的後門。估計新天地的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得讓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不願見了。我想起小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奶奶在看到太新潮的鏡頭,比如說芭蕾舞時,她就轉過身去不看。時間緊迫,我們不打算進去參觀了,沒問題很喜歡外面一塊牌子上的英文字:…patriotic promotion(對應的中文寫着:愛國主義教育)…我暗自想,這英語真是笨,它怎麼就是表達不出“愛國主義教育”這個詞彙的靈魂呢?
你問我對新天地的印象到底怎麼樣,我想我現在也會繃了嘴唇:怎麼說呢?還是問幾個問題吧:一百年以後它會怎麼樣?人們會不會像我們現在懷念當年的石庫門一樣懷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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