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35）：追趕馬群

賀長文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作為副統帥的林彪曾提出軍隊裝備要機械化和騾馬化並重。在邊界緊張的狀態下，馬和戰備工作緊密相連，因此當馬倌還需要政治上可靠。我隊知青勞動表現都不錯，牧民們沒有苛求知青的家庭出身，對誰當馬倌也沒意見。可放馬是個技術性比較高的工種，當馬倌要有一段學習時間。生產隊為了培養知青馬倌，在原來每個馬群配有兩名馬倌的基礎上增設了一名知青。可能也是因為知青的到來勞力過剩了，於是我和其他三名知青順利地得到了放馬的機會。

放馬是個待遇較好的工作。比如，羊倌每人分配三匹坐騎（冬天騎駱駝放牧），馬倌則有八匹指定的坐騎，而且自己馬群里無人占用的馬可以隨意騎。馬群里有很多生個子馬，為了鼓勵大家馴馬，隊裡規定新馴熟的馬可以再騎一年。“近水樓台先得月”，馬倌有便利條件可以在自己的馬群中優先挑選品相好的馬來馴服。在草原上馬就相當於人的腿，沒有馬的生活只能圍繞着蒙古包轉，半徑一般超不過100米。乘牛車可以走得遠一點兒，而馬倌的活動半徑就大了去了，活動範圍的增大也需要更多的坐騎。更美的是，放馬不需要整天守着馬群，馬倌有了更多的自由支配時間。

放馬是男知青嚮往的工作。到草原一年後，男知青紛紛申請調整工種，結果有四人去放馬，一人去放了駱駝。

我們大隊原有四個馬群：老馬倌東德布與他兒子孟和、老馬倌巴拉登與達希、帥小伙巴圖敖其爾與巴澤爾各放一群馬，羌吉爾獨自放鼻疽馬群。鼻疽馬群較小，可騎的馬多，一般不會有牧民去換坐騎，所以以前只配了一名馬倌。韓念勇分到東德布馬群，王亞傑分到巴圖敖其爾馬群，趙全明去了鼻疽馬群。

和我一起放馬的兩位蒙族青年中，馬克斯爾是大隊書記吉格吉德的兒子，面色黝黑，性格開朗，愛唱歌，很活躍。他唱起《讚歌》還真有點兒胡松華的味兒，尤其是拉那個長調，也許應該說胡松華學他們學得比較像。他愛開玩笑，簡直就是個活寶。達希是達布嘎老人的小外甥，與他哥哥一樣也有點兒木訥，不愛講話，與馬克斯爾的性格完全相反。在我隊蒙族青年中，他們的騎馬、套馬技術一般。巧的是我們三人同齡，不僅都沒有放馬的經驗（達希放馬時間不長），連社會經驗也缺乏。三人中馬克斯爾是大馬倌，大馬倌責任大，對馬群的處置更多要靠他拿主意。

馬群通常由兒馬（即種馬）、母馬、小馬及騸馬組成。六百餘匹馬自然分成數十個小的群體。我因準備行頭，沒有參與馬群的剝離重組。我們馬群的馬剛從其他馬群中分出來，它們很容易回到自己熟悉的群體與草場去。為了讓它們在新的群體裡相互熟悉，也由於那年旱得厲害，草場退化，我們的馬群組成後便要去額爾敦高畢公社走場。剛接手新的馬群便要走場，到一個人不熟、地不熟（馬群亦如此）、馬不熟的環境去，對我們三人都是個考驗。尤其我，語言不通更是難上加難。

額爾敦高畢公社在我們公社東面的山梁上，馬群過冬的草場離公社百餘里之遙，我們大隊部在公社西面30余里開外，重組馬群的所在地離過冬的草場就更遠了。隊裡為我們馬群走場派了阿拉布英老人為我們做飯，馬車拉着蒙古包和我們的行李送阿拉布英先走了。那些天一直都在刮西北風，天寒地凍的。想着馬群會因天冷順風東去不容易返回原來所在的馬群，馬克斯爾和達希把剛合成的馬群趕到公社東面的山梁下，想讓馬群順風東去。我出發前沒有見過這群馬，只知道馬屁股上烙着的大隊特有的印記，到了額爾敦高畢只能先靠這個印記來識別我的馬群了。我不知道我的馬群里有多少匹馬，多少兒馬、母馬、騸馬和馬駒，更不知道熟悉馬群要首先從兒馬認起。我只聽說過老馬識途，就擔心着這些馬能否相互接納融合成群，會不會因為念舊回到熟悉的群里去。我也想有馬克斯爾、達希頂着呢，不着急。我把他倆當成了老師，然而他倆並沒接納我做他們的學生。

馬倌平日的職責就是把馬群找回來，趕它們到水泡子裡去飲水。如果附近沒有水泡子，就要到水井旁，推水車飲馬。夏天馬的飲水量大，要讓馬群喝好，推水車就很費力。馬群飲水的地點相對穩定時常有人前來換馬，馬倌要為來人套住所需的馬匹。冬天大隊的牛倌、羊倌以及其他人都騎駱駝出行，就沒有牧民來馬群換馬了。冬天地上有厚厚的積雪，馬群不用飲水，天氣好放馬也容易。每天只要把馬群攏攏，趕到適當的地方換一下自己的坐騎，一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冬天天氣不好，馬群跑散了跑遠了，就要憑經驗把馬找回來。而自己的坐騎因為雪深邁腿吃力，又不餵料，走不遠就跑不動了。找到自己失散的馬群後，攏到一起，得首先給自己換一匹坐騎。

當上馬倌後，我獲得了四處活動的自由。那時周鍾林與袁大偉住着我們原來共住的蒙古包，在大隊部西南不遠的浩特里放羊。我去他們那兒住就是回“家”，也是與他們告別吧。我放羊走場，一年沒與周鍾林見面了，回隊後也沒見上面。我這一走，再與他見面恐怕又要等到來年夏天了，所以想臨走前想去敘敘舊。在“家”聊天中我才知道，馬杆子上用的梢子和羊腸線公社供銷社也有的賣。信息不靈，放馬前的準備工作把我折騰得好苦。

一天馬克斯爾傳話過來，要我第二天下午趕到公社集合，一起去走場。我有點興奮，也感到緊張。次日便是我放馬的第一天。

這天一早周鍾林拿出僅有的一點炸果子讓我帶上，說路上餓了吃。牧民騎馬帶東西的習慣是將東西放在懷裡或用布袋一裹纏在腰間。我想，炸果子放在懷裡油乎乎的不方便（那時沒有塑料袋），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溫度下還會凍得像個石頭，硬得咬咬不動。何況對三個小伙子來說，這幾粒兒果子也難填飽肚子。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騎上馬興致沖沖地直奔公社所在地。

我們三位新任馬倌在公社聚齊後沒停歇便徑直向東出發，到了梁下太陽已經落山。我們興致勃勃爬到了梁上，轉了轉，沒見着我們的馬群。往前趕了一段路仍沒見馬群的影，傻了，仨人都傻眼了。馬群是順風跑遠了，還是跑散了？疑團頓生。天漸黑，風越刮越大，馬身上冒出的熱氣結成白白的冰花掛在毛上，三匹馬都成了“白”馬。冬天騎馬最忌馬大汗淋淋，這個季節馬出汗如同出油必掉膘，出一身汗掉一層膘，過度勞累掉了膘的馬是否能活過這個冬天就很難說了。可我們這時哪還顧得上馬的壽命。

我什麼主意也拿不出來，只默默地跟着他們走。坐騎一天沒有吃草，馱着我們一直在走，也累了，我能感到它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我們還知道在向東走。到天黑得伸手看不見五指時，我們便只能憑感覺順着風向走。梁上風大，人與馬在風中都顯得那麼單薄、脆弱。蒙古牧民整天都喝茶，冬天喝茶時可以泡一點兒肉或炸果子，到晚上才吃一頓正餐。天黑很久了，寒氣逼人，吃這頓正餐的時間早過了，我們走得飢腸轆轆，手腳僵硬了。想起周鍾林送我的炸果子，真有些後悔，要是帶來就好了。想到他的關心，更感親切。孤身一人流落他鄉，聽到一句噓寒問暖的話，尤其在這危難無助時想起來，怎能不動情呢。幾十年過去了，他或許早已忘記，可我一直記得這個細節。

空曠的草原上，我們三人三匹馬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前行，不知是人的意願還是馬的選擇，好像這樣會暖和一點。由於靠得近，腋下夾緊的套馬杆難免相碰，鑄鐵的腳蹬不時的碰撞出聲。“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是對當時情景的真實寫照。我們順風摸索着前行，他倆慌得沒了主意，默默無語，偶爾能問一句，答話也沒幾聲。風聲中傳來狼嚎聲，我的馬豎起耳朵，顯得有些緊張。馬的緊張感染了我，我也有點害怕了。因為這時兩眼一抹黑，看不見周圍有什麼，我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毫無目標地走着。我們三人不由自主靠得更緊了，生怕之間有了間隙也會走散。夜深，隱約聽見了狗吠聲，他倆交換了幾句，調整了前進方向，我們循聲來到蒙古包前。牧民家的狗撲過來，狂吠不止，好厲害的一條狗！我的五根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我用胳膊夾緊馬杆子，努力晃動着身體使馬杆子擺動起來，以防那隻狗靠近。哆哆嗦嗦地下了馬，顫顫巍巍地絆上馬，勉勉強強地鬆開馬肚帶，把馬鞍卸下，摘下籠頭，放馬去吃草。然後我拾起馬杆子夾在腋下，晃動着馬杆返身與他倆一起走向蒙古包。

按照牧民的習俗，主人沒睡的話，聽見狗吠會出來攔住自家的狗；睡了的話，會起來點上燈，歡迎客人的到來。這家主人不熱情，包里一直沒有動靜，我們用馬杆子擋着狗不讓它撲上來。走到包門口，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裡面一直沒動靜。馬克斯爾與達希輕聲嘀咕了幾句，決定進去，實際上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可選擇了。我們拉開門栓（蒙古包的門栓是防風的，不是防賊的，所以里外都可以拉動）進到包里再把門帶上。馬克斯爾劃火柴點上煙。借着火柴微弱的亮光，看見北麵皮被下躺着人，皮被一動不動。他倆在左邊一坐就沒有我插足的地方了，我索性就背靠門坐下，黑暗中他們的煙頭兒一閃一閃地發出微弱的亮光。等了好一會兒，這家的主婦見我們沒有離開的意思才起身點燈、點火，冷冷地問了一下我們是哪裡來的，便不再做聲。大概這家人生活比較困難，她沒有拿出肉和奶豆腐等東西給我們吃。我們只喝了口熱茶，泡了幾粒炒米。衣帶未解，我們迷迷糊糊地熬過下半夜。蒙古包里雖然沒大風，但依然天寒地凍，相伴的還有心寒，讓我心寒的是這家主人的態度。我第一次遇到這樣冷酷的人家，十分尷尬。這種在草原上極為罕見的冷遇讓我在放馬的第一天、而且是黑夜迷路的危急時刻碰上，真是倒霉透了。草原上放馬，馬倌住到陌生人家裡是常事。有的獨身馬倌甚至常年住在別人家。第一天放馬，有蒙古族牧民為伴還受到如此冰冷的接待，我心裡蒙上一層陰影。我隱隱感到我放馬的前景不樂觀。放馬的興奮之情隨着冰涼的身子骨一下子便凍結了。

放馬生涯的第一天，我們追了一夜馬群，結果迷了路，根本沒有見到自己的馬群。

《卜算子》記1969年底馬群走場首日

梁上忍饑寒，黑夜不識路。群馬蹤跡覓已絕，心似煎炸煮。

凍耳苦狼嚎，僵臂攜杆抖。三騎三更攪夢人，只盼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