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同班同學的黑後台,團委書記是我的黑後台
文化大革命中有個很流行的名詞 — 黑後台 。本人有幸,既當過別人的黑後台,自己也有個黑後台。
文革初期,毛澤東在中南海貼出一張題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矛頭直指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北京大學哲學系黨委書記聶元梓在江青的授意下,率先貼出一張矛頭指向校黨委的大字報 。可是,在全國範圍內,那些沒有得到偉大領袖“真傳”的“我黨中堅”,卻以為所謂文化大革命,不過又是一次引蛇出洞的反右派運動。那些從反右中撈到政治資本的黨員幹部,那些在反右中錯失良機後悔莫及的“邊緣人物”,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在這次捍衛黨的關鍵時刻好好表現表現。
我們班的夏承光和成千上萬的“愣青”一樣,根本不懂這些政治鬥爭的彎彎繞,按毛澤東的指揮,直向校黨委開炮。夏承光就此成為哈工大電機系第一條出洞的“毒蛇”,被逮了個正着 。夏承光成了“革命的絆腳石”,班裡的批判會接踵而至。我沒有夏承光的口才,也沒有夏承光的政治眼光,可我總能看出,黨委所干的和毛澤東讓干的完全是兩碼事。尤其是批判會上,那些言不由衷不知所云的發言水平太低,對此我一直以鄙視的眼光相對,從來不肖與之爭辯 。
當夏承光從“絆腳石”變成革命小將後,有一次他對我說:“你知道嗎?黨支部把你定成我的黑後台。”
“黑後台!你,夏承光的?!”我十分驚奇。
“真的。”從另一個營壘殺過來的徐秀芝知道更多內情,原來我已經以黑後台之身份被黨支部定為下一個整治人選。
毛主席教導我們,文化大革命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個階級之間的鬥爭,是革命路線和修正族主義路線兩條路線之間的鬥爭。所以文革整人從一開始就和以往那些整人的政治運動,諸如鎮反,反右,四清,反右傾等,大不相同。文革中光打倒一個個“個體”還不夠,還要揪出黑後台,追根索源從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高度徹底批倒批臭。
被稱之為黑後台者一般情況下總要比前台人物高出許多。比如,8系反革命學生石文躍的黑後台是反動學術權威該系付主任**教授,哈工大校長兼黨委書記高鐵的黑後台是劉少奇。黑後台泛濫到和我扯上關係的程度實在讓人痛心,但,當夏承光的黑後台,又讓我有一種受寵若驚飄飄然的感覺 。我一直是班裡的活躍人物,一慣喜歡在大會小會上喋喋不休。班裡出了全校聞名的反革命這麼大的事 ,我一反常態閉口不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想,正是因為一言不發,才顯得特別的高深莫測,有了這樣高深莫測的表現,才跳過“爪牙”,“ 幫凶” “干將”的頭銜,被定位到黑後台的高度,沉默是金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的黑後台是校團委書記張念人,張念人畢業於哈工大電機系,因學習成績優秀本已被選定到蘇聯留學,後因黨的需要被留下來從事政治工作。我入學的時候他已經是校團委書記。聽張念人作報告是一種享受,他能化腐朽為神奇,把枯燥的政治內容講得既生動又活潑。
我本人在文革中的表現本不到有黑後台的水平,把張念人這個後台安到我的頭上,是因為我能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 。記得是夏承光和魏錄元被關進省公安廳監獄後,學校團委會的造反派找到我,讓我揭發張念人和夏承光及魏錄元的關係。夏承光和魏錄元連團員都不是,和張念人實在扯不上任何關係。只有我,文革前曾參加過團委召開的工作會議,還吹捧過張念人知識淵博。張念人隨即成了我的黑後台 ,又因為我的關係成了夏承光和魏錄元的黑後台,如此這般,張念人就成了反奪權犯罪份子的黑後台 。
同一戰鬥隊的徐秀芝因我們有了張念人這個黑後台很興奮,於是我們倆專程到張念人家裡去拜訪。那時候張念人已被抓進省公安廳監獄,造反派強迫他們一家從原來的住處搬到一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張念人太太劉秀英是留蘇學者,也在工大任教。從我們進門,她那兩個小女兒就怯怯生生地躲在媽媽身後。從眾星捧月到被掃地出門,經歷世間滄桑,感受人情淡涼,可憐她們小小年已成驚弓之鳥。
張念人在省公安廳監獄時和魏錄元關在同一個號子裡 ,毛澤東的革命目標,使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走到一起來了。在獄中他們有最好的消磨時間方式—背誦詩詞,張念人可以背出唐詩三百首中大部份作品,這讓自持古文造詣高超的魏某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談到對張念人的印象,魏錄元大發感慨,他對我說,共產黨內有一批像周恩來和張念人這樣的人,是這個黨的榮耀。
文革後期張念人調到中國科學院籌建高能物理研究所,他派人到我們“龍潛”的黑龍江小鎮調查情況,作為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親自簽署了發給我二人的上調令。後來我們沒到高能物理研究所而到天津,張念人對我們的選擇表示理解。與此同時,兩個男人間的交往延伸到兩個家庭 。
1978年魏錄元通過考試,作為文革後第一批訪問學者被派到維也納技術大學進修,臨行前我們去張念人家告別。張念人一家人的欣喜溢於言表讓我很受感動。他那兩個亭亭玉立的女兒一直在笑,回憶我和徐秀芝第一次“家訪”,她們已沒有一點記憶。吃過張念人太太作的拿手菜,張念人和我們侃侃而談,從政治到科技,從國內到國外,從西方到東方----談到興時張念人看着太太的臉色點燃一支香煙 ,小女兒“聞味”立即高叫:爸爸不要抽煙!劉秀英對她說:有客人在,對爸爸要禮貌。大女兒過來說:媽媽執法不嚴。張念人慈愛地看着兩個女兒哈哈大笑,乖乖的熄滅了手裡的煙------話題轉到維也納,藍色的多瑙河,斯特勞斯父子------
我坐在那裡突然有一種時空倒轉的感覺, 張念人還是我們的團委書記,我還是那個在讀的大學生 ----
文革中鬼使神差成了夏承光的黑後台,直到如今我當之有愧。被別人安上張念人這個黑後台我卻一直感到很榮幸。患難之交讓我在人生的路上有一個值得尊敬的老師和值得信賴的朋友 。
1989年6月4日中國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天安門流血事件,那年10月,我和魏錄元到美國旅遊,計劃中有一項內容就是去拜訪張念人。那時張念人夫婦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工作,他的兩個女兒也都在美國留學 。6,4後我們心裡堵的慌,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和張念人已經許久沒有聯繫了,他到美國使館工作的消息也是從別的朋友那裡聽來的 。使館的電話很好查,一撥就接通了。我們問到張念人,接電話的人說他已經不在使館工作,問到他的去向和聯繫電話,一概無可奉告 。我們在美國玩了整整一個月,返回前住在洛杉磯一家華人旅店裡。那一天閒着沒事翻報紙,突然看到一條有關張念人的消息 :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文化參贊張念人抗議天安門屠殺憤然辭職,宣布退出共產黨。
嗚呼!張念人,我為你驕傲,我佩服你!
2005年11月於維也納
又及:沒注意那份華文報紙的名字,從沒核實過有關張念人報道的真實性,無論如何希望這篇文章對張本人不會造成傷害。張念人和劉秀英老師現在應該還在美國,我一連氣把四篇回憶文革的文章貼到萬維的原因之一,就是想通過這個北美最大的網站,在有生之年和兩位尊敬的老師再次建立起聯繫。劉老師,我還記得您的大籮卜燉肉。張老師,您還會說那個東北人的笑話嗎:你幹啥(發哈音)?你幹啥? 你不幹啥我就幹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