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纏着我要跟我一起睡, 母親答應了。躺在床上, 妹妹讓我講學校里的故事
和在舅舅家的生活情況, 又問表哥表妹對我好不好。我囑咐她不許給爸媽講後把死
蛤蟆的事講了, 逗得妹妹咯咯笑個不停。我問妹妹學校里有沒有人欺負她, 她說沒
有。我說如果有誰敢欺負你你就說是我范曉東的妹妹, 讓他到高年級打聽打聽我的
名頭, 保證他決不敢再惹你了。妹妹望着我眼裡儘是崇敬地說: "哥哥你好威風。"
我說那當然。妹妹一定想象不到我的威風多半要感謝母親, 是她把我皮肉打得麻木
以致跟別人打架時同等的傷勢對方不能忍受而我依然精神抖擻鬥志盎揚。在學校里
本來有好幾個人打架的真功夫比我高, 但他們全怕我, 因為我打架不怕死。這一晚
我和妹妹一直唧唧喳喳講到半夜才入睡。
第二天上午, 我和妹妹把飯桌抬到院子裡, 一起做家庭作業。妹妹先做完了,
看起我買的連環畫。不一會, 我也做完了, 我正要收拾文具, 母親從房裡走出來,
遞給我一張紙, 我一看, 是十道數學題。母親道:"這是你爸爸給你出的,你做做看,
看你在學校里學得怎麼樣。" 我萬萬沒想到家裡也會有考試, 措手不及不由得有些
慌亂, 再一仔細看題, 感覺這些題比我平時做的作業難了不知幾倍, 頭一下就大了。
倘若冷靜一些我相信我會做得好些, 可是母親在一旁監考, 目光如電, 我更加緊張,
雖然時值深秋, 額頭上竟直冒汗。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只做出了三道。母親望着我
的卷子, 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 她一把扯過卷子, 猛地向我臉上擲來, 大罵我到
鎮上不是去讀書而是去當花花公子吃喝玩樂去了。天知道她給我的兩元錢能吃喝玩
樂二個月? 在"敗家子"、"不爭氣"的吼叫聲中, 一根兩指粗細的棍子打得我抱頭鼠
竄。妹妹一邊哭着喊"哥哥"一邊叫"媽媽你不要打"。
幸好這時父親從外面回來, 趕緊去攔母親。母親只是不依, 照樣痛打。父親大
聲喊道:"你還要不要他下午返回去了? 他還要走四十里!"母親停下手來, 胸部急劇
地起伏, 喘着氣盯着我良久, 把棍子往地上狠狠一扔, 轉身跑進屋裡, 緊接着屋裡
傳來她壓抑的哭聲。
我頭上傷了兩處, 一處是她打的, 在頭頂上, 起了一道棱, 手一摸指上就粘染
了血跡。另一處是躲閃時自己不小心撞在牆上, 隆起一個雞蛋大的包。父親望着我,
眼裡似乎閃亮着什麼, 好久, 嘆了口氣, 到廚房拿了菜油瓶子出來, 輕輕地替我搓
揉。我拚命咬緊牙關, 不讓叫出痛來, 淚水卻止不住一串串從眼角滾落。妹妹淚汪
汪地抱着我的手臂哭泣。我突然下定決心, 長大了等我打得贏母親了我一定要打回
來, 如同她打我一樣打回來。我想着想着, 拳頭握得緊緊的。
中午的飯母親炒了兩個荷包蛋、一盤青菜和帶幾根肥肉絲的青椒炒肉, 外加一
小碟泡蘿蔔。我只拈青菜和泡菜。母親一連瞥了我幾眼, 終於伸筷夾了只雞蛋放在
我碗中。我用筷子夾住了放在妹妹碗裡。妹妹怯怯地望着我說:"哥,你媽媽給你的,
我不要。"
我頭也不抬地說:"你吃吧, 我不喜歡吃蛋。" 母親將筷子向桌上重重一拍, 沖
着我吼道:"那你喜歡吃什麼? 范家大少爺! "
我不吭聲, 只是埋頭吃飯。父親一旁說:"算了, 算了, 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不
容易, 何必吵呢?"
" 哈! 你說我不對是不是?"母親勃然大怒, 跳起來, 滿臉漲得通紅, 手指着父
親叫道,"你家的大少爺我不該管對不對? 我好心給他夾蛋, 他什麼態度? 你還覺得
是我不對。"
父親望着母親, 好久, 唇角動了動, 沒說什麼, 低下頭去吃飯。母親被他的態
度更加激怒了, 猛的一俯身, 雙手抓住桌緣用力一掀, 碗碟"嘩啦啦"滑在地上跌個
粉碎。" 吃! 吃! 吃! 我看你們吃什麼!"她爆哮如雷。妹妹捧着望張大嘴驚恐地望
着她, 一動不動。
結果那一頓午飯我只吃了個半飽就上了路。父親和妹妹送我, 臨別前, 父親語
重心長地對我說:"曉東, 好好學習, 你媽媽其實┅┅很愛你。" 我默默地聽着, 悶
不作聲。父親是想安慰我, 我知道, 但他不應該不顧事實地哄我。我不是小孩了,
連誰愛不愛我都不知道。
因為傷痛, 我走得比以前慢了很多, 到舅舅家時天早已黑了。家裡人都吃過了
飯。舅舅讓舅媽給我下了碗面, 問起我頭上的包。我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舅舅
半信半疑看了我一眼, 不再追問。不識實務的表妹卻在我的包上戳了一指, 痛如鋼
針錐腦。我疼得叫了聲, 舅舅大聲斥罵她, 舅母剛好端着面過來, 把舅舅反斥了一
番, 說什麼"就是碰了碰, 有什麼大驚小怪吼來吼去", 附帶着我一併暗加攻擊。我
真不明白世上的女人為什麼一個個都如狼似虎, 我永遠都不要老婆。
第二天我去上學, 頭上的包成了人見人問的話題。早讀時坐在教室里也是好些
人交頭結耳, 望了我竊竊私語。表妹那兒更圍了一圈腦袋聽她眉飛色舞地編造我頭
上包的來由。連趙中華也表面上關心, 實際上興致勃勃地問我是否被誰揍了。林微
微端坐着不動朗讀她的語文, 可我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真的讀進去, 而在關切趙中華
問我的問題和我的回答。我的回答很簡單, 就四個字:"管你屁事!"弄得大腦袋望着
我一愣一愣的。
上語文課時, 班主任發現了我頭上的包, 下課後問我。我說不小心跌了一跤。
這天輪我跟楊鳳值日, 楊鳳家裡人一早就來給她請假說是發高燒, 因而只能我一個
人掃。下午放了學, 人漸漸離去, 烏鴉嘴的表妹笑嘻嘻地過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我
沒理她, 她明明討了個沒趣卻偏偏自以為有趣得意非凡地揚長而去, 那樣子實在氣
人。我衝着她背影連罵了十幾句"????媽的"才阿Q 似的感覺好點。
一個人望着空蕩蕩的教室發了好一陣呆, 肩膀、手臂被打處還隱隱着痛, 沒有
心思幹活。呆坐中忽然聽見搭凳子聲, 一回頭, 卻是林微微將一張張凳子搭在桌上。
她不是走了? 我微微一愣, 這時我正沒好情緒, 無處發泄, 一下子來了精神, 站起
來剛要怒氣沖沖責罵她多管閒事, 背後傳來班主任的聲音:"范曉東, 你看林微微都
在幫你幹了, 你還不動手?"
我的怒氣憋在嘴邊沒敢發泄出來, 開始搭凳子。班主任也過來幫忙, 我說:"老
師, 你忙自己的事吧, 我幹得了。" 老師想了想, 囑咐句走後鎖門就走了。
有一個人幫手, 幹活快了許多, 林微微只是埋頭幹活, 也不跟我說話。不到一
刻鐘就幹完了。林微微站在一邊看我鎖了門, 說:"范曉東, 我們洗洗手。"
我應了一聲, 跟她到水龍頭處去洗手。她先洗了, 從衣兜里用小指頭勾出一塊
手帕擦乾手, 看我洗完了將手帕遞給我。我說:"不用。" 雙手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
了事。
我們一起走出校門, 我覺得我應該表示些什麼, 便說:"林微微, 謝謝你幫我掃
地。"
林微微抿嘴一笑:"並不是什麼大事啊, 很容易的。"
我有些感動, 說:"上次我胡說八道, 對不起。"
林微微說:"是我自己不好, 說不生氣又生了氣, 說話不算話。"
我說:"不怪你, 是我說得太過分了, 我保證以後絕不再亂說了。"
林微微望着我笑着說:"那我們也不要再慪氣了好嗎?"
我"恩"了聲, 也望着她笑了。
我們邊走邊聊了一會, 林微微道:"哎, 范曉東, 你頭上的包是怎麼會事, 能說
給我聽聽嗎?"
我遲疑了片刻, 本不想說, 但覺得她對我這麼好, 不說仿佛對不起她對我的交
情, 便道:"我說了你要替我保密?"林微微很鄭重其事地向我點點頭。我說:"是我媽
媽打我, 我躲閃時撞到牆上撞出來的。"
林微微吃驚地望着我:"你星期六回家去了?"
我說是的, 面向着她低下頭雙手分開頭髮說:"你看, 這還有一道傷, 是我媽媽
打的。" 林微微的手指輕輕地落在我的頭上, 纖柔而微涼。她吸了口氣, 叫道:"呀,
這麼高。" 我這時不知什麼心理驅使, 又挽起衣袖, 將臂上、腿上的一道道的新舊
傷痕露給她看, 並一邊滔滔不絕的把母親對我的兇狠一一講了出來。林微微開始還
是吃驚地望着我, 到後來聽得珠淚盈盈。
我說完了, 林微微還在低聲哭泣。好久, 我說:"林微微, 別哭了, 快回家吧。
這些事我只告訴過你, 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喲!"
林微微點點頭說:"我不會講的。"輕輕拉下我的手,"再見。"
" 再見。" 我說。林微微一轉身, 快步而去, 一路上不時抬手擦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