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到兵團前，人家告訴俺，那裡是新蓋的房雪白的牆。
到了地方才知道，這房得要自己蓋。
蓋房，先要打地基。
打地基，要石頭。莊稼地里沒石頭，採石場年年死人，各連隊能賴的就全賴掉。

這回團里來了命令：按連隊出的人頭數分石頭。幾十號知青要住房，不怕你連長不派人。

算是連長運氣好，碰上俺這個‘腳野’喜歡到處走走的人。才到連隊一個月就立刻‘升官’做了採石班長。手下十個兵，全是‘牛棚’份子兒：前連長，指導員，機務隊長，會計，統計，鐵匠，等等。坐上雪爬犁，搖搖蕩蕩從天黑跑到天黑，開奔採石場。

採石場就是半山腰挖掉一大塊，露出幾十密高，幾十米寬的花崗岩石壁。住的地方是離採石場幾里地的棉帳篷，二排大通鋪面對面，一邊30多號人。空的柴油桶半截埋在地里，開山斧劈開的大木頭儘管往裡面塞。外面零下二三十度，鋪下零下幾度不知道，鋪上零上20度，煙囪上掛着臭氣熏天的棉膠鞋，得，帳篷里春夏秋冬四季全了。

帳篷頂上掛着桅燈。每到熄燈的時候，好戲開鑼。最後那個人把燈罩兒摘了，爬上‘床’，吹燈遊戲開始。老傢伙們（嘿嘿，俺今天也成了老傢伙了）為了節約布，都不穿短褲。害羞之心人皆有之，一手按着被子捂住了屁股，一邊鼓足了腮幫子使勁吹。為了拔得頭籌，俺拚命鼓勵俺的牛鬼蛇神們大吹特吹。竟然數次得勝，為俺們八連贏了面子。

這還得說說俺的部下。說實在的，都是好人。就那個會計有‘生活作風問題’，要是放在今天，算個賕。頭兒來視察，大家裝得有模有樣，俺當‘領導’他們裝三孫子。頭兒一走，打撲克拱豬貼紙條玩個不亦樂乎。混得熟了，他們原來還有很多合理化建議！比如，採石場的伙食太糟，他們就輪流回家拿家裡的醃菜豆醬之類共產，碰上老婆心痛老頭的，弟兄們竟然混得上一點肉吃。條件是俺手書一‘匯報’給他們當路條。和面打漿糊封好了回連隊往指導員手裡一交，算是俺派回來的。那幾個月，真是小小快活了一陣。

比較惱人的是裝車。幾十斤重的花崗石全是靠手搬到汽車上。那些石頭極為鋒利，而那年頭沒什麼勞保。手很快磨出血，幹了，又磨出血。周而復始，終於再也磨不破了。可身上就不成了。衣服很快就磨成布條條，一個個貨真價實的叫化子。有次跟車到供銷社買餅乾，靠，當地的土小姐楞裝沒看見，不理不睬。氣的大家拿起她們的算盤就走。後面的尖嗓門嗷嗷叫。NND，原來不是沒看見吶！

大冷天的，光腚是肯定不成的。（大家別見笑。俺後來在沼澤地架高壓線，青天曠野，清一色的和尚，真的不穿衣服。）最後，還是俺發明了一種新時裝。到糧食場院裡拿來條麻袋，底下，兩邊剪三個洞。兜頭一套，兩邊胳膊一抻，腰裡拿根草繩一拴，哈哈，酷得很嘛。不出一禮拜，這成了採石場的制式‘工作服’。唉，可惜那時候不懂啥叫專利！要不，真可小發一筆。

採石，最技術的就是裝炮放炮，次之的就是打炮眼。

歐陽海之歌’是俺下鄉前就看過的。真的到了俺掄錘的時候，才發現那裡頭有不實之詞。一般是二人打錘，一人掌釺。錘頭一般為八磅鐵錘，不超過十磅。錘把是精選的活的柞樹枝，要細細的穿過錘頭的孔洞，留出半寸模樣。掄起來的時候，錘把兒彎彎甩得像個弓一般，掄個圈兒准准地砸在鋼釺頂上。錘手隨着節奏，扭啊扭的，有點兒像是跳舞一樣。特別是幾個人圍着一個鋼釺打錘，伴隨着錘手扭腰掄錘，鐵錘翻飛，連串有節奏的叮叮之聲，也是一幅好畫。一般每次都要打出幾十個炮眼，上百個錘手，石場裡一片錘聲，也是一番氣象。

釺手是個高手活兒。炮眼淺的時候不能打滑，深的時候不能卡主，錘頭砸偏了還不能挨揍。鋼釺還要不停的及時轉動。要是象歐陽海那樣十八磅大錘狠砸，淬火的釺鋒根本吃不消，不是碎了就是卡住，沒法救了。打錘的訣竅就是站穩了丁字步，閉上眼掄就是。越怕打歪就一定打飛。不打幾次自己和掌釺的是學不會的。

裝炮放炮的‘學問’就大了。一般有帖炮，夾炮，塞炮，眼炮。

帖炮，就是把炸下來的巨石，憑經驗看準石紋，先打幾個鋼楔子，中間石面上放一小堆炸藥，藥量很要緊，藥太多把石頭炸碎了挨罵的也有。雷管必須放在炸藥頂上。然後用油紙蓋上，撒上水凍冰後（有時乾脆撒尿）當膠水密封。一聲炮響，石頭就像刀劈斧剁般齊齊斬成方塊，拖回自家連隊受用。

夾炮則是弄根繩子綁在腰裡，吊在石壁上找石縫。把炸藥塞進去，再用稀泥糊上。弄好了，可以炸下一大片石壁。弄不好，石壁炸碎。滿天碎石嗚嗚作響，沒人消受得起。

因為危險，炮手一般就是指定的幾個人。雖然有電發火的雷管，但大家還是喜歡用火雷管，電雷管不太保險。導火線是防水的，最裡面是細細的黑火藥芯，周圍一層層防水紙。最外面是白線纏繞。把導火線的黑藥暴露出來，塞進雷管開口處，輕輕塞進雷管底部。手腳重了怕弄響了，輕了怕導火線點不着雷管。那年頭錢緊，導火線很貴，所以都是計算了燃燒時間，按幾秒鐘點一個炮，一共點幾個炮，跑到掩蔽部的時間加在一起，按最短長度剪下來。因為炸死人的事故多數是發生在排除啞炮的時候，所以不成文的規矩是裝炮的負責放炮和排除啞炮。

排除啞炮和電影裡鬼子排地雷差不多。躲在掩蔽部里數炮響，要是少了一炮兩炮，炮手們的臉就黑下來了。有時候是導火線質量不好，隱燃。就像延時炸彈，等你剛到地方，嘿嘿，它上班了。兄弟團煤礦里來了一次，排啞炮的知青給炸沒了，順着巷道石壁上到處是腸子肚子斷胳膊斷腿。還有是雷管質量不好，導火線沒有把它點着，但燒過的雷管極其敏感。稍有震動，它想起來了還得上班，您就沒跑了。總之，只要有一線機會，炮手都是儘量把該放的炮點完，爭取對得起自己一點。

就這樣，俺遇到了在兵團十年，幾次大難不死的第一回。

待續，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