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書房迷宮南茶北水 大澤雲夢苦酒腥萸

（11 結束篇）烽火淚

15分鐘後，面哥已經坐在了金魚胡同東口“迎春乳品店”二樓的臨窗座位上，又過了幾分鐘，他看見江帆從“北京國際經濟信息中心”大樓中出來，穿過東單北大街，進入到店內。她按照電話中約定的，徑直上到了二樓。

面哥的心狂跳起來。他看到江帆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那是他從未見她穿過的，款式很新潮，領子尖尖的大大的，領口到腰間是一排白色的小扣子，但靠領口的第一、二個扣子沒有扣上，從第三顆才開始扣，使她的脖子顯得細長。腰間一條同樣面料和顏色的裝飾腰帶，寬寬的，腰肢愈顯柔細。最讓他吃驚的是這條西式的連衣裙完全沒有袖子，她的兩條白白的、長長的胳膊完美地裸露着，這似乎是中國旗袍的創意啊。在白天，白白的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白色的涼鞋，在面哥看來，卻恍惚是夢境中童話的畫面。

江帆在他的對面坐下，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來。“啊，你來了。回來啦？”

江帆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一眠，你可真是名副其實，現在醒啦？不回來能坐你面前嗎？你直眉愣眼看什麼啊？”

面哥由衷讚嘆：“小帆，你穿這件衣服真漂亮。把我晃暈了。嘿嘿。” 他把剛剛開了瓶的冰鎮汽水往江帆的杯里倒滿，“先喝點北冰洋，等會兒想吃什麼冰激淋我陪你下去買。”

女孩子都喜歡男人誇她的衣服，江帆也不例外：“啊，這是在廣州的北京路買的。嗯？你什麼時候也注意起女人怎麼穿衣服了？ 我今天本來想在家休息一天的，頭一次出這麼遠的門，還這麼趕，挺累的。可是想着你們也許會找我，就咬牙堅持來上班了。單位里的人只知道我感冒請了幾天假，我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我們幾個人干公司的事。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了，你認得我們中心的頭，我知道你明白，但還是提醒你一下，別一高興說漏嘴了。”說着，江帆喝了一口汽水：“啊，還是北冰洋好喝。”

面哥嘿嘿一笑：“你想得可真細。你等我一下，”面哥下樓，很快端了一份雪人上來，放在了江帆面前：“記得你愛吃雪人。你穿着白色的衣服吃着雪人，我的眼前竟出現了‘白雪公主’的畫面。嘿嘿。”

江帆微微一笑：“你也夠細心的，謝謝。說吧，什麼事這麼急着叫我出來？”

面哥喘了口長氣：“唉，這幾天，你不在，不知為何，覺得很鬱悶。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想和你說說這幾天的感覺。這幾天，經了不少事，不知不覺也想了很多問題。”

他喝了口北冰洋，輕咳一下，目光嚴肅地注視着她，緩緩而談：“現在看來，我們九帆公司的第一單生意就要成功了，據你們估算，這次我們可以賺100萬以上的錢，我們幾個都要發了。本來，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賺了大錢誰不高興？誰不高興誰是孫子。我也高興。可我好像只是為別人高興，為你高興，自己卻高興不起來，不僅高興不起來，還覺得很悶。這幾天，我經歷了很多從沒經歷過的事，我這人比較面，白天經過的大點的事，要到晚上躺在床上才能琢磨過味兒來。琢磨過味兒來的事，卻又常常想也想不通。我感到，這些問題，我也只能跟你聊。”

江帆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專注的目光示意他說下去。

面哥接着說：“什麼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早在大學時代，我就看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中，大的三十多了，小的才十五六。如此不同的人聚濟一堂，天下奇觀啊。他們很多都懷着遠大的理想，不同的追求，有專心求分數的，有求政治上進步的，有刻意在德智體上全面發展的，還有懷着偉大抱負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打算將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當然也有追求即時享受功課吊兒郎當的。不管怎麼說，那個年代覺得生活過得很有目標。”

“這幾天，我帶着阿健在北京應酬了幾回。政府官員，國企大公司老闆，還有咱們的客戶。這些人，原來我和他們都認識，有的還是同學、朋友，原來在一起，大家就是開開會吃吃喝喝閒聊胡扯，沒有什麼利害關係。但是，現在不同了，扯到了一樁生意上，大家的嘴臉都暴露無遺了。他們很清楚我們要什麼，他們能夠給我們什麼，大家的關係赤裸裸地攤在那，心照不宣，是一種交換，一種交易。”

“我看得出來，阿健並不開心。那個銀行的司長對她沒安好心。我很在意阿健的感受，你們的感受。我迷惑了。”

“我還想問：我們到底想要什麼？你看，本來，我們幾個人之間的關係很單純，我在阿健家裡認識了你，你不知在哪裡又認識了老九。我們都是有工作沒事業的人，我們年輕，我們精力充沛，所以我們無聊。於是我們潛意識裡都有興趣想再做點什麼。你和老九目光如炬，一下子就把我們幾個人用一個九帆公司捏到了一塊。這是一件好事，我們開始時都很喜歡，都很興奮。可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沒想到，為什麼一旦做起生意來，人就變得很虛偽，很勢利，很世故，還TM很市儈！一個人應當贊成什麼，反對什麼，本來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是，摻合上了利益，就變得模糊了。我很不習慣。”

“我們和老九真的是一路人嗎？我很困惑。人為什麼會被利益所蠱惑呢？為什麼要和利益走得這麼近呢？真的是貪婪所致嗎？人和人相交，貴在相知，相知才能成為知己。”

“我們四個人，是為了什麼聚在一起的？為了公司，為了生意，也可以說得好聽點為了事業。可是，這生意照着這個路子做下去，我們的眼睛裡除了利益、權勢、關係，還會有曾經的理想和崇高嗎？是不是就只剩下金錢了？”

“沒錯，我們在單位無所事事，沒有事業，干九帆是一個事業。可是干公司就是要掙錢嗎？干九帆有沒有更大更高更遠的目標，換句話說，我們成立它的目的是什麼？。。。”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碑和林覺民像）

江帆面前的雪人只吃了幾口，已經面目全非了。她看見面哥說着說着，端起冰涼的杯子往額頭上貼，有點說不下去的感覺，就伸出手輕輕在他的手上按了按：“啊，一眠啊，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我可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了。我很喜歡你今天能和我說這些。實際上，這一趟廣州之行，我也遇到了今生最大的挑戰，經歷了你無法想象的事情。可是請原諒我，我現在還不能對任何人說。”面哥感覺到了江帆眼中的淚光一閃即逝，心裡咯噔了一下，他好像預感到了不祥的事情，但是他了解江帆的性格，她不說，他不便問。江帆喝了一口汽水，立刻轉了話題：“一眠，很感謝你今天對我說了這些。真巧，我們很多問題都想到一塊了。你知道嗎？這回，我去廣州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根本不是和香港人談成了這筆生意，而是在回來的火車上碰上了莫礪鋒！對，就是我曾經和你提到過的我大哥的同學。直到現在我還在為此激動。他算得上是一個你所謂的理想主義者，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但是，理想雖重要，更重要的卻是能夠為了理想始終不懈地奮鬥。他現在調到北京了，專門搞中國農村的體制改革。你知道嗎？我這次到廣州，除了到《三家巷》中說的。。。，還特意去瞻仰了黃花崗72烈士墓。那是因為，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天，礪鋒大哥借給我哥哥一本書，好像叫《先烈的情書》什麼的，他特別提到書中一個叫林覺民的臨刑前夜寫給妻子的《與妻書》。他走了之後，我拿過來看，不知不覺就背下來了，我背前面幾句給你聽，你聽聽和你剛才說的有沒有同樣的情懷？”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書竟，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悲啼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面哥看着江帆，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淚水。江帆看了下表，站起身：“啊，12點了。對不起，我要回單位了，室主任說吃完午飯開會。這樣吧，這個周末咱們幾個找地方聚一聚，看來好多事情得議一議了。”

（童安格《訣別》

夜冷清 獨飲千言萬語
難捨棄 思國心情
燈欲盡 獨鎖千愁萬緒
言難啟 訣別吾妻
烽火淚 滴盡相思意
情緣魂夢相系
方寸心 只願天下情侶
不再有淚如你）

（第四回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