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有痕之三:養豬的兵,掛燈泡的文藝戰士(下)
一九七五年高中畢業後,我死皮賴臉,非要當兵,最後成了,是“後門兵”。我這兵當得窩囊,盡養豬了。不過,能賴誰呢!那時太嫩,幹事情沒分寸,自找的。“上篇”說過,一九七六年的“八一”建軍節,我們連殺了兩頭豬,因殺豬我還在師部大院出了點兒小名。不過,得實惠的那一面沒說,實在不值一提,那就是幹活兒少了,以前養五頭,現在養三頭豬。這養豬的活兒忒累人,少養兩頭,就好象身上原來是三座大山,現在,搬走了一座。
就這麼着,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這是個天塌地陷的日子,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擱在尋常百姓家,一個八十四歲的老人家去世,就是駕鶴西歸,屬“僖喪”。那年月,毛主席是誰?是我們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簡單一想就明白,地球圍着太陽轉,一不留神太陽沒了,那是一幅什麼景象!下午三點半左右,警衛連全副武裝地坐在操場上,收聽“告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書”。聽着聽着,我真的是悲由心生,眼淚嘩嘩地。我是一哭毛主席;二哭我自己。哭老人家,是覺得一種根深蒂固的感情紐帶被扯斷了。從小就知道毛主席是萬壽無疆的,這一下,說沒就沒了,真接受不了。哭自己,就是覺得特委屈。全連的人個個抱着槍,就我們幾個炊事班的徒手坐在那兒,感覺自己象個窩囊廢,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恍恍惚惚中,該吃晚飯了。跟商量好了似的,炊事班的幾個四川兵胃口都壞了,全是一碗“燙飯”,一個饅頭。我沒在意,想着晚上還得乾重活,給豬備食,和往常一樣,吃了兩碗“燙飯”,三個饅頭。我剛吃完,就發現氣氛不對,沒吃飽的四川娃子都狠狠地瞪着我。我開始有點兒發懵,但立刻就明白了!俗話說,忠不忠看行動。這頓飯是“政治感情飯”,毛主席剛離開我們,光靠哭不行,表現悲傷得玩真的,食不下咽是最實在的了。我那時覺得自己就是個飯桶,關鍵時刻老掉鏈子,跟這幫四川兵比心眼兒,我????差得太遠太遠了。晚上,躺在床上,淚珠兒就在眼角上掛着,我開始認真構思起我的第一份入黨申請書。過去,總覺得自己底兒潮,不願寫入黨申請書。這一回,沒退路了,想起吃晚飯時那些四川娃子的眼神,我明白,政治上再不出手,恐怕這炊事班也呆不住了。
過了一天,我的入黨申請書就在炊事班黨小組長手上了。然後,我死悶着自己,靜等組織上找我談話。依我個人的想法,黨小組長應該是主動找我的第一人。可第二天上午,指導員來了,他壓根兒沒提我寫入黨申請書的事兒,拉着我就奔師政治部宣傳處。在路上,指導員告我,宣傳處想“借調”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進了宣傳處處長的辦公室,裡面坐了兩三個人,我一看,都是四個兜兒的,立刻舉手敬禮,用眼光把幾個人都掃到,也算是注目禮吧。宣傳處長開門見山道:“你就是那個會殺豬的北京兵?”我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真不知道這是誇我呢,還是諷刺我。以後,宣傳處長要我念一段“告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書”。我照辦後,發現幾個人同時點了點頭。緊接着,宣傳處長向指導員揮了揮手,指導員起身敬禮,轉身就走了。我一時真有點兒找不着北了,慌得厲害。過去,心裡特不待見指導員,這一回,指導員把我一扔就走了,還真跟走了個親人似的。這一屋的人,我誰也不認識呀。不羅嗦了,把話截短了說。宣傳處長宣布開會,主題就一個,你普通話說得不錯,毛主席追悼大會前,負責念東西。這是個什麼活兒?怎麼說呢,那時,在師部大院裡,各種機關挺多,大到作戰司令部,小到機關食堂,都算一級組織。毛主席一逝世,按各級組織,布置了不少大小靈堂,每天都有悼念活動,再加上各種座談會,真夠忙的。所謂忙中出錯。這樣的活動,在結尾時,都要有一個悼念儀式,不光是“三鞠躬”,因為是軍人,宣誓是少不了的。這一念誓詞就熱鬧了,開始都是大小領導帶着念,南腔北調的,好多人聽不真切,猜着跟,結果出現了“笑場”的情況。這還得了,這是“政治事故”,為此,還處分了兩個人。師政治部緊急決定,由宣傳處負責,統一用普通話帶大家念誓詞。一時間,會說普通話的就成了香餑餑。宣傳處長耳聞警衛連有個會殺豬的“北京兵”,就把我要來了。我攤上了這麼個怪活兒,還真得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帶領大家念誓詞,不知怎麼,我特得心應手,反應極佳。以後,聽了趙忠祥朗誦的毛主席詩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吹一點兒說,我還真沾點兒趙大叔的味兒。給毛主席治喪期間,宣傳處長不好明着誇我,但每天我們倆一碰面,我還沒敬禮,他總是搶先一步,拍我一下肩膀,以示表揚。也許是養豬落下了愛幹活的毛病,幹完了本職工作,我就在宣傳處到處找活干,從打開水,到洗毛筆,碰見什麼活兒,就幹什麼活兒。那時,頭等大事就是布置“毛主席追悼大會”會場,凡那爬高的,負重的活兒,我都搶着干。幾天時間,一晃的事兒。九月十八日下午三時整,北京的毛主席追悼大會開始,我們這兒同步用大喇叭實況轉播,也舉行追悼大會。我又站回到了警衛連的隊伍中。大會結束後,我們連最後退場,宣傳處長走了過來,拉着指導員嘀咕了幾句,然後,指導員把我從隊伍中叫了出來。宣傳處長嚴肅地對我說,經請示上級,你正式“借調”到宣傳處,歸政治部宣傳隊管理(宣傳處長兼宣傳隊政委),明天上午報到,有新任務。我那時心裡特激動,撲騰撲騰的,不過,還真繃住了自己,臉上還是參加“追悼大會”時的表情。就在這一刻,我感覺到了,自己開始變了。
我把鋪蓋卷搬到了宣傳隊,然後到文藝隊接受任務。宣傳隊主要是三部分:專管唱歌跳舞的文藝隊;負責放電影的放映隊;還有一個宣講組,負責宣講當時的政治形勢及任務,那兒全是黨員,一般人進不去。先不說我接受了什麼任務。一進隊,我發現,這兒男男女女的,能說普通話的有好幾個,我幾天前干的活兒,這兒有人能幹,怎麼攤給我了?幾天后,一個在放映隊的哥們兒悄悄告訴我,就這些人,在北京“天安門事件”前,傳看一份假的“周恩來遺囑”,以後一搞清查,不知誰扛不住,撂了。這下可好,一個“拉扯”一個,攪合了一大幫人進去。這我就明白了,干我那活兒,他們政治上不合格。不過,我也沒深想,為什麼宣傳處長那麼快就正式“借調”我。其實,多少有點兒“摻沙子”的意思在裡面。以後,我和這幫人打起來了,禍根就在這兒。回過頭,說說我接受的任務。主要任務就是背誦詩,專背我們師幹部戰士投稿來的詩,到基層演出時,我負責朗誦。其次,給管燈光照明的一哥們兒當助手,說穿了,就是在演出場地拉燈泡。宣傳處長這麼安排我,看來,對我能不能幹文藝這行也沒太大把握。毛主席剛逝世,沒有演出任務,我抓緊時間背詩,幹勁極大。其實,就那些破詩,充其量也就是個順口溜的水平,而且內容也全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就覺得這活兒比養豬強。我正背着來勁呢,“四人幫”倒台了。不瞞各位,我當時全無興高采烈的勁兒,而是特泄氣,剛想好好表現,政治風向又轉了。那時,我老覺得是自己腦袋瓜進水了,幹什麼都不趕趟兒。
一九七七年,文藝隊算是火了。從一開始,就沒閒過,調演不說,光是下基層,一個月少說也得三、四次,一出去就是二十來天。我是“墊場”的,還朗誦我們師幹部戰士投稿來的詩,不過,又全改罵“四人幫”了。由於演出頻繁,我的主要任務變成拉燈泡。這個破活兒不累,但忒懸。每到一個新地方,我就在管燈光照明的那個哥們兒指揮下安燈。這孫子,十次里得有八次,告訴我什麼燈放什麼位置後就????跑了,不是搶吃的,就是和女的套磁去了。我一個人,搬梯子,拉線,再爬上去安燈。有的燈位置挺高,一個人往上爬,顫悠悠的,底下沒人扶着梯子,真挺懸的。碰上露天演出,安高掛燈,十來米的杆子一豎好,就沒人吭氣了,好象這登高的事兒該着我。一次,演出要開始前,高掛燈憋了,我正好拉屎去了,不在現場,可就沒一個人說上去看看。最可恨的是,一個個兒還都表現的特積極,到處找我,生把我從茅房裡拉出來去爬高。我也沒多想,覺得演出事大,順着梯子就上去了。一上去,我感覺有點兒不對,趕快用一隻手臂繞住了杆子,也就是幾秒鐘的事兒,梯子歪着就倒下去了,沒轍了,為了保命,我整個人離開了梯子,真跟猴上樹似的,死死抱住了杆子,然後慢慢地滑下來,算是撿了一條小命兒。那時年輕,沒心沒肺,人一落地,好象一切就過去了。不過,宣傳隊還是召開了一次全體大會,宣傳處長特別表揚了我,並宣布,這次表揚記入檔案。這是我當兵以來接受的第一次正式表揚,心裡特高興。拉燈泡拉出個表揚來,值。不過,我發現,我周圍的氣氛開始有點兒不對了。明里暗裡,文藝隊那幫因假“周恩來遺囑”挨過清查的人又開始擠兌我。這幫人,粉碎“四人幫”後,老覺得自己是先知先覺,好象受了多大迫害似的。對宣傳處長,他們不敢太囂張,對我就不一樣了,老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抓住機會就給我兩句,冷嘲熱諷,好象我就是“四人幫”的狗腿子。平時,我儘量躲着他們,老覺得他們之中好多人是黨員,我要入黨,離不開他們這一票,別給他們找不痛快。而且,也真的佩服他們有特長。我就會說個普通話,這幫人,有的玩樂器特棒;有的聽一遍新歌,就能從頭唱到尾;有的知識面廣,學什麼象什麼。其中,有幾個女的長得又漂亮,走哪兒都有人緣,這幾個姑奶奶要說我一句不是,得多少人跟着起鬨罵我呀。我就這麼陪着小心,他們反而更來勁了,把我往旮旯里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最終,我和他們打起來了。
“八一”建軍節臨近了。文藝隊全力為“八一”調演準備節目,特別忙,很多人不能按時吃飯。於是,隊領導和食堂的人商量後決定,到了飯口兒,不搞統一集合了,把吃飯時間拉長,大家陸續來,不分幹部戰士,湊夠一桌就吃。這是怎麼回事兒?說起來挺複雜。原來,文藝隊統一吃包伙,八個人一桌。但隊裡幹部挺多,基本占了一半,他們吃飯要交點兒錢,所以幹部、戰士分開吃,也就是,幹部每八人一桌,戰士也是一樣。怎麼這麼多幹部?這文藝兵挺特殊,十二三歲就可以當,有的不到二十歲,軍齡已經七、八年了,按當時的規定,軍齡一到,就轉成幹部。因此,好多唱歌跳舞的都成了排級、甚至副連級幹部。這一天,到了晚飯口兒,我來食堂早了點兒,看見有一桌已經擺好飯菜了,於是坐下來等其他人。反正也不分幹部戰士了,我只盼着快點兒來人,湊夠一桌,就開飯。這時,那群挨過清查的人一塊兒進來了,起碼十來個人,他們都是幹部,還願意象過去似的,自己坐一桌。有一女的過來,一點兒客氣勁兒沒有,上來就讓我讓座。這明擺着是擠兌我,我沒搭她的茬兒。這一下可好,好幾個男的(以後認定是五個人),跟踩了他們雞眼似的,一跳多高,嚷着就把我圍起來了。估計裡面有唱歌的,那嗓門,振的我耳膜嗡嗡的,什麼也聽不清。我不比過去了,要放在以前,我早對罵上了,先動手也不一定。現在,我就死死把住一條,不動窩兒。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這時,他們之中,不知是誰,繃不過我了,出手給我左腮幫子來了一下。這就沒有什麼客氣可講了,也就是幾分鐘的事兒,那幫孫子倒下去了三。我也吃了點兒虧,前腦門兒上給砸出一包來。這飯是沒法吃了,我抬腿就回宿舍了。我明白,真把人打殘了,我就得坐牢。我還瞎猜,不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押我。所以,我立刻就把東西收拾好了,自己把領章、帽徽也摘了。為什麼這麼幹?當時就是覺得別跟我爸似的,上台挨斗,讓人家扯了領章帽徽。在宿舍里,我正胡思亂想,同宿舍放映隊的一哥們兒進來了。他也沒說什麼,坐在了我對面,就這麼看着我。一會兒,文藝隊的一個哥們兒也來了,可能發現我沒帶領章帽徽,特滑稽,居然沖我笑了笑道:嗨,你沒事吧,那我就報告去了。然後,轉身走了。我那時腦子特亂,也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晚上,宿舍的人全回來了,他們故意不提我打架的事情,大家陸續上床睡覺。我也不能老乾坐着,只好躺下來。這會兒,緊張的心情放鬆了,只覺得肚子裡咕嚕嚕的,真餓了。事情當然沒有完,只不過沒有我想的那麼嚴重。第二天一早,早操完畢,文藝隊的人,誰也別想吃早飯了。我和那幾個動了手的人被叫出隊列,然後,宣傳處長就開罵。我偷偷一瞧,那幾個孫子沒什麼事兒,就有一個脖子有點兒歪。怎麼他們往地下倒的這麼快?我前腦門兒上可實實在在有一個包。我剛走神了一會兒,就聽到宣傳處長點名罵我,說我居然自己把領章帽徽摘了,想幹什麼?想逃跑,還是不願幹了,不想當兵,沒人留你!這幾句話突然點醒了我,我覺得,我真的干到頭了。
往事如煙,寫到這兒,心裡多少有點不得勁兒。下面,長話短說吧。
我鐵了心要復員,宣傳處長開始不同意,罵了我一次,勸了我一次,但攔不住。以後,我回到警衛連辦的復員手續,也是警衛連給我開的歡送會。宣傳處長帶着文藝隊管燈光照明的那小子特意來參加,對我這個拉燈泡的文藝戰士來說,也算是一種禮遇。畢竟,是一個正團級幹部來送一個戰士,我覺得臉上有光。和我打架的那幫人,其中兩個人挨了記過處分。說起來,我這回真的占了“有理、有利、有節”。有理,不說了,他們是成心要欺負我。有利,他們幾個黨員幹部和一個戰士過不去,不太得人心。以後我才知道,打架當晚,全宣傳隊召開緊急黨員幹部會議,對他們進行了嚴厲批評。頭頭們還怕我委屈想不開,所以還找來個人看着我。有節,當然,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屬“自衛反擊”。還有,我覺得自己出手挺重,結果,就我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把人打趴下成,真想傷人還差一截呢。說實話,那時太年輕,看不出這些道道兒,這些都屬“馬後炮”。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清白無辜。領導給我定的錯誤性質是,沒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動手了,就是違反軍紀。處理方式是:口頭警告;寫一份書面檢查,在文藝隊全體人員面前宣讀。私下裡,文藝隊有不少人向着我。說到我一個人敢跟五個人動手,還真覺得我不軟!事後,好幾個人告訴我,領導找他們了解情況,他們都肯定地說,是那幫人先動手,而且群毆我。看來,無論事情大小,道理都是一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多年以後,我和鐵哥們兒大傻邊喝酒邊聊,侃起我們倆當兵時候的事兒,說來說去,就覺得那時特“背”。大傻喝高了,老和我抬槓,我說一個走“背”字的理由,他否一個。等我說道,咱倆是“水土不服”,你想呀,北方的騾子是走不了四川山路的。這一回,他沒吭氣。不知道是他喝的舌頭髮直,吐不出字來了,還是終於同意我的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