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打算碼完北京探親之行 就收拾一下準備過年。聖誕節和新年聯抉而至，氣氛越來越濃厚了。連人家楊白勞早年在外躲債逃難，過年了都要買上二斤白面， 奔回家跟喜兒過節。 更何況我這盲流海外的南方民工， 總要入境隨俗， 一年一次拜佛燒香，歌頌一下聖主也應該嘛。

可是，今天有個想法總在我腦海里晃來晃去，很想說說我在京住家附近的兩個人。 當我們這裡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居然腦子裡浮現出他們兩個的樣子。其實，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這個人的性格，大事幹不了，小事放不下。一旦有了想法想說說遇見的這兩個人，我就非要說出來，一吐為快，才能安心干別的事情。

因為時差關係，我每天早上總要起來遛彎，順便吃早點。 這樣有兩個人走進了我的視野。

小區大門口，有個白色小炊事車，上面還帶把白綠相間的陽傘。看那樣子，似乎從前在海灘上賣冷飲用的。可能主人把它改裝了：上面是個美式的鐵板，車子裡面大概裝個煤氣罐，就可以煎雞蛋，香腸，麵包，燒餅之類的。每天早上總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着整齊乾淨，上身白制服，帶着棒球帽，帽檐兒還壓得低低的，讓人看不清眼睛。他身系圍裙，帶着手套，作着美式雞蛋肉餅。給匆忙來往的上班族供應早點。一般做小生意的人群，都比較熱情，愛跟客人搭腔。而這個人基本一聲不吭。不管有人沒人，只見他總是安靜地翻着雞蛋，香腸。生意看上去，不是很好。好幾次，我有意躲在遠處觀望。半天才看到一兩個人買東西。我奇怪，為什麼他不賣北京人習慣的油餅，豆漿，火燒這些大眾食品，卻來賣美式的煎蛋。不要提北京的鄉親們，連我這個滯留北美多年的民工回來也只吃油餅豆漿這類大眾食品。中間，我沒有去過麥當老皮薩屋這類的美國快食店。所以，如果這哥們做這個生意，是因為沒有辦法，他也應該多想想啊。早上賣烤鴨肯定不行，這我都知道。賣大家習慣吃的東西應該誰都知道啊。看了半個月，這哥們風雨無阻，不管有人沒人，照樣煎蛋，就是客人稀少，門可羅雀。這樣子，別提賺錢，我看他連自己的飯錢都未必賺得回來。這哥們長得也是白皮嫩肉的，不像個小眼睛骨碌亂轉的小生意人。 他大概三十歲過了，很可能是下崗，也可能是生意失敗。反正，看來他沒有正經工作和收入，只好做這個小生意。不然，我要是每天有饅頭吃的話，我也不會上街做這個小生意了。

第二個也是做早點生意的。大概早點生意，啟動容易，本錢小，見效快吧。我幾次走遠些，到了另一個街段吃早點。街口有個小門，擺張桌子，掛着黑板，上面寫着，油條，夾肉火燒，芝麻燒餅，糖火燒，煎餅果子。 因為好奇什麼是煎餅果子，我就走過去看看。正好幾個人在我前面排隊。我就得以從容看清楚所賣的早點。不過，讓我好奇的不只是早點， 而是桌子後面忙碌的兩口子了。 那男的，身材適中，方面大耳，儀表堂堂。那女的也是面相端正，雖然歲數不小了，還是一看就是文化文藝人士。再細看那男的，一臉倒霉像，一臉不願意地翻弄着爐子上的早點。不時還得從油鍋里撈起油炸的東西。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一付懶得搭理人的樣子。那女人只管收錢裝袋打下手。雖然看得出也不是多樂意做這個活計，倒也沒把這份怨氣掛在臉上太多。由於通風不好，屋子裡的煙味道很大。幸虧我們客人是站在窗口付錢拿早點，不必聞着嗆人的油煙。

看着他們兩口子的樣子，我心裡明白，這肯定是下崗的職工。看來還不是一般工友。

回去跟父親講了早上的見聞。父親知道這個小鋪子。

原來他們兩口子曾是地方小劇團的戲劇演員。 劇團狀況不好，裁人減薪，所以，兩人基本等於失業在家。這樣，自然就得找活路。總得吃飯養家啊。他們在那個街口租了一個小門臉。那是個破舊臨街屋子。屋主搬走了。所以，也樂得把屋子租給他們。看着那男的手裡掄着大笊籬從油鍋里撈東西，高挑的個子，有模有樣的，站在破桌子後面，看上去很可笑。好像他就不應該做這個活計，干錯了行業。我忽然覺得要是我站在這口油鍋後面忙活的話，恐怕我也不像個早點鋪子的夥計，即便我被油煙熏得油脂麻花的。看他們兩口子歲數，大概也就我這歲數，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兩邊吃緊啊。結果，工作黃了，也沒人管你。怎麼辦？只好自謀生路。混到這把歲數突然落到這個下場，你說，這心裡窩囊不窩囊？難怪那男的，無精打采，一付倒霉樣啊。 這要是輪到我的話，我肯定也這付樣子。

以此形成對比的，我還見到一個朝鮮族女子開的手機店。一件很小的店鋪。在一條熱鬧但不整齊的小街上。她是吉林延邊那邊來的純朝鮮族人。這個女人長得很清秀。不像漢族，絕對是朝鮮族人中的美女。黑黝黝的頭髮盤在頭上，皮膚很白。身材勻稱。她說一口帶些口音不太流暢的漢語。我問她在家鄉做什麼。她說，沒有上過大學，中學畢業就沒有工作。家鄉經濟不太好，沒什麼事情做。就跑到北京作些小買賣。她的店裡賣各種手機部件，Gameboy的遊戲。我女兒多次來這裡買東西。 這個女子面像平和，說話就沒有什麼怨氣，還挺愛笑的。看得我都迷糊了半天。我想，很可能人家從來就沒有得意過，習慣了艱難的生活，自然就沒有失意。而那兩個後中年夫妻，可能年輕時候，跟我們一樣得意過，有份當時的好工作，自然就不能接受現在的落魄狀況。可他們又無力改變目前的境遇。這樣，一付滄桑的樣子就顯露無遺，一點都不帶藏着掖着的。

人的心境，多是自己琢磨的結果。雖然可能大家都倒霉，這同一個事情放到每人的腦袋上，每人的反應還真得不一樣。隨遇而安者有之，怨天尤人者有之，奮力改變者有之。社會的發展不會平衡，機運也不會均等。每個朝代，每個地方，都有幸運的，也必定有倒霉蛋兒。後者還更多。比如，像我這樣的，就是被時代的洪流給沖刷到北美鄉下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國內同學朋友們過得熱火朝天，幹得有聲有色，活得有滋有味的。我算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現在只能站在邊上，替同學們朋友們吆喝了。 這份酸酸的心情，不少人也有啊。沒辦法，自己安慰自己吧：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活着的，想想死去的。你比他們幸運。有份工的，想想沒工作的，你比他們幸運。什麼事情，別跟別人比。那才叫生不完的氣，吃不完的醋，妒嫉之火能讓人發瘋啊。什麼事情，最好跟不如你的比。那樣，越比感覺越好。心情自然就愉快了。人生，有時候，不得不裝一把阿Q.糊弄自己啊。 不管有錢沒錢，總得有份好心情，好能走完人生的這段路啊。

嘿嘿，嘮叨半天，終於說完了。心理總算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