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海邊的豪宅——記魏京生(附照片)
從左至右:遇羅文、魏京生、北明、鄭義
我跟老魏是“革命戰友”,又是酒肉朋友。
老魏就是大名鼎鼎的魏京生。
老魏小我幾歲,但我還是尊他個“老”。一來這是江湖上的禮數,二來他的那些苦難和付出,確實夠得上我們這些同時代人的敬重。說我們是“革命戰友”有點水份,他蹲大牢時分,我還在山西上學,讀文學史,與79年的民主牆尚有千里之遙。說酒肉朋友,卻是一點水份沒有的。隨便找個理由就聚聚,煙酒煙酒問題。想老魏剛到美國那陣兒,沒駕照就要開車,誰敢把方向盤交給他?我是傻大膽,他要開,我心一橫,就把方向盤讓給他,由他左一搖右一擺地把車開回我家,然後喝酒吃肉,給他接風也捎帶給自己壓驚。那兩年,他的病還沒有得齊全,常到我家喝酒。臨時打個電話,就開着車興沖衝來了。
常言道,煙酒不分家。我跟老魏兩人不光是不分家,還品味一致,無論牌號,是煙就抽是酒就喝,來者不拒,沒多少講究,段數都不高,勉強算得上專業初段吧。他是蹲監獄蹲出來的,我則是流浪浪出來的。老魏有一個特殊的點煙動作,舉世無雙,是應該申請專利的:打着火,先要把過濾嘴用火苗燎一下,然後再叼嘴裡點燃。我問他這又是什麼學問?他說過濾嘴是化纖絲做的,燎一下就不會吸進去了。有道理,監獄還真是一個長學問的好去處!可是,美國不禁酒卻處處禁煙,想冒冒煙兒,請您到門外邊去!怎麼能請老魏到門外邊去呢?就沖他蹲了那麼多年大牢,我也得忍了。何況,我也好那一口,自己也不願意天寒地凍的跑到門口去呀。就宣布:老魏在咱們家可以抽煙,永遠!北明是好老婆,給我們面子。後來我戒煙了,但這個規矩並未失效。而且,但凡老魏來,總還是要陪他抽上一兩支的。(前些日子,很高興發現吾道不孤:除了我家,賦予老魏抽煙特權的至少還有澳洲總理陸克文。)
老魏酒量不大,幾口酒上來就成了大紅臉。北明就開始跟他吵,吵他沒痛快利索否認“民運之父”,吵他革命策略有方向性路線性錯誤……我比較溫和,一般不跟他吵,緊顧喝酒抽煙了。老魏是條漢子,老魏是個朋友,其他的,就不那麼重要了。雖然已無“會須一飲三百杯”的青春豪情,但我們一起喝酒的日子還是很溫馨的。現如今,老魏的心肝脾肺好像哪哪兒都不對勁,又滿世界亂跑着跟老共死磕,喝酒的日子就越來越稀疏,像秋風裡的樹葉了。
不過,前些日子還暢飲一通,就在老魏的“別墅”。邊喝邊聊,數算海外民運的成敗得失,不覺便是一通宵。看看天亮了,曙色從窗戶里透進來,有點餓,就下一指兒掛麵,把剩菜和進去,倒上一股醋熱乎乎吃一碗。接着再喝兩盅,乏勁兒上來,飄飄然說睡便睡。老魏去他的主臥室。我不想到“客房”去滾有里沒面的棉花套子,就往爐子裡塞進幾塊大劈柴,穿上老魏跑北歐的大皮襖,裹緊了往客廳沙發上一躺,做個暖暖和和的夢。
醉里挑燈看劍,
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2
傳說老魏在海邊置得一處豪華別墅,我聽了也就是笑笑。前十多年,坊間也風傳我用《紅色紀念碑》的稿費在普林斯頓置了一處豪宅,還真有人跑來問我。提起那本書的稿費,實在太丟臉,買輛二手車許是夠了,買座豪宅嘛,也就是幾片瓦吧。當然老魏不一般,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世界級別的大名人,再不濟也應該盛幾個錢,日子總可以混個小康。但他沒開竅,把銀子都捐給西方各大航空公司了。手頭一緊,才尋思着往回掙。思來想去,最穩當的買賣是盤下個農莊,種菜。我也覺得這主意不賴,說在新澤西州看過一處中國人開辦的農莊,往附近各中國店銷售鮮菜。他娘的美國這地,真是肥得流油,不上肥那菜秧子就唰唰往上竄。不小心掉下個煙頭,沒準兒明年就能長出棵煙捲樹!老魏辦事不含糊,立馬就買了一處農莊,在馬里蘭州靠海那一邊,東邊,德拉瓦半島上。不斷歡迎我們去玩兒,說夠大的,一槍打不出自家的地界。問離海邊呢,有多遠?老魏就面帶愧色,囁喏道,嘿嘿,有點遠……抖開張馬里蘭地圖來看,德拉瓦半島就像一片下垂的柳樹葉,除葉柄掛在德拉瓦州,幾乎四面臨海。東面是德拉瓦海灣和波濤壯闊的大西洋,西面是著名的切薩皮克海灣,越過海灣才是北美大陸。老魏買下的農莊,看上去位置不錯,西臨首都華盛頓,只可惜中間隔了個海灣。所謂海邊的豪宅,總是要跟海發生一點關係的。憑窗看得到帆影,枕邊聽得見濤聲,最起碼,房頂上總要站一排海鷗吧?老魏這豪宅,西距切薩皮克海灣十幾二十英里,東距大西洋更遠。沾了個海邊的名兒,一點海腥味也聞不着的。有一天,老魏問我能不能代他經營農莊,隔長不短的他要跑外交,顧不上。我倒是種過幾年地,但眼下是家庭婦男加業餘作家,抽不開身。老魏也就只好嘿嘿一笑,掐指頭算算節氣,自己幹了。
漸漸地,農莊有了出產,老魏就開着車到每家中國店兜售各色新鮮蔬菜。但隱約傳來的消息,是經營得不算好。又要幹革命,又要發財,難度是高了點。這倒不意外,反正老魏的買賣都賠本,那是規律。前幾年盤了個小飯館,還沒來得及去蹭頓白食,轉眼就垮了。
忽一日,接老魏一通電話,說馬上就到我家,送來些黃瓜,嘗嘗鮮兒。話音兒剛落,一輛銀灰色吉普就停到了家門口。老魏搬着一個大紙箱子上了樓,往廚房一撂,笑嘻嘻地說,黃瓜,一點黃瓜……我心裡感動萬分,這麼一大箱黃瓜,值多少錢啦!打開一看……還真是……黃瓜!顏色黃黃的,趕得上香瓜了!個頭也忒大了一些,有胳膊粗,一胳膊肘長!就奸笑着說:老魏,你這是留種的吧?老魏嘻嘻笑着,正要分辯,我又說,長這麼大,這瓤子肯定是長成了,能洗澡。就是多了點兒,十年也用不完。老魏用巴掌抹了把汗,抖出顆煙來點,一邊說,嗨,嫩着呢,你掐掐看!還真是奇了怪,老魏的黃瓜,長到二尺長還嫩得一汪水兒。我這個農民就傻眼了,問是什麼品種。老魏說,中國黃瓜呀,這美國的地實在肥得他媽的過於了!你要瞧這皮兒不順眼,把皮兒削了,涼拌、做湯、炒着吃都行。後來,我家很吃了一陣兒黃瓜。黃瓜有點貴,總捨不得買,這回托老魏的福,吃了個痛快。黃瓜能長成一胳膊肘長的黃,這農莊也該黃了吧?兩口酒一下肚,老魏笑嘻嘻地就侃起他的農莊。關鍵是攏不住人:願意來打工的,都是些沒身份的偷渡客。過幾天找着了北,一拍屁股就走人。那麼大的一片地,老魏哪能照顧過來?兩場雨一下,黃瓜發了黃,豆角結了豆,豆苗就發了瘋。
老魏屬於那種最豁達的性格,嘿嘿一笑,這農莊就不再折騰了。好在投入不算多,十幾萬塊錢再加上幾部舊農機。就算那座房子,也值這個價兒了。往西,過了海灣,房價起碼要翻兩個滾兒。地處鄉村,又靠海,不就是度假別墅嗎?所以,滿世界說老魏在海邊有一棟豪宅、農莊、豪華別墅,也還不算是捕風捉影。
3
只是這豪宅交通不太方便,去華盛頓辦事,只有西北方向上有一座海灣大橋。老魏的事兒,主要是跟國會和白宮掰手腕,還有就是去機場,和大西洋、太平洋對面的政治家品茶,這就遠了點。老朋友們走動一下也不大方便。去年夏天,下決心攜家邀友去看老魏的農莊。那是一片瀕海平原。麥子熟了,四面看去,皆一望無垠的金黃,直至遙遠的地平線。麥浪中那一叢綠,就是豪宅之所在了。
剛駛進柏樹掩映的車道,就聽見槍聲。循聲而去,是先到的遇羅文正在過槍癮。羅文和老魏都是槍支收藏者,算不上家,但也有幾條好槍。羅文住馬里蘭北部一小城,8萬塊錢買了座百年鬼宅,邊住着邊修。老街形勢逼仄,無處放槍。心裡憋屈了,就到老魏農莊來散散心。屋邊草地上,舖了張舊線毯,亂放着幾支長短槍。我認得的,只有小口徑步槍和AK47半自動步槍,還有五四型軍用手槍和左輪。標靶在幾十米開外,旁邊是機修棚,有拆卸開的農機,散發出淡淡的柴油味兒。幾台大大小小的拖拉機割草機,紅白藍綠黃,亂停一氣。羅文的槍癮有點怪,每次要打一二百發子彈,神情專注,使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哥哥慘遭殺害的往事。那時候殺一個政治犯,老共還跟家屬要子彈費。我知道殺林昭是要了的,五分錢,殺遇羅克據說要了一角三,沒敢跟羅文核實。
跟羅文打過招呼,轉身往老魏別墅闖。這是一棟低矮的農舍,制式陳舊,面積也不大,第一眼看上去是陳舊的白色,細看才發覺是尚未褪盡的淺藍。打開後門,首先看見的是一對老式洗衣機烘乾機,把身子側一側,幾步就走到了屋中央。右手是廚房,左手邊是三間小臥室,前面是一個袖珍客廳。喊過一聲老魏,就要他帶我們參觀豪宅。老魏不知道正瞎忙活什麼,呵呵一樂,說,不是一眼都望到底了嗎,自個兒瞧去!印象深刻。三間臥室里倒都有床、櫃、桌等家具,但看上去很像街邊撿來的舊貨。床上凌亂不堪,典型的光棍兒日子。主臥室好一些,大床上鋪着一床粉綠色緞被,被裡被面按傳統方式大針腳縫在一起,倒是很整潔。廁所的抽水馬桶,水面以下凝了淺褐色水鏽——老房子,年久失修的徵象。廚房吊櫃的小門,有幾扇總也關不上,關上又自動打開,看來是牆內傾了。以我這老建築工的眼光來看,這座小房,從開間設計、層高,到裝修、廚房廁所設備,處處透露出半世紀以上的古典信息。就在心裡罵,他娘的,錢都買航空汽油了!嘴上則讚不絕口:不賴,你這別墅還真不賴,夠古典,老魏您可是真有眼力!老魏就咧開嘴呵呵地樂。我誇他的眼力,自然不是說房子,而是這稀爛賤的價錢。十三萬塊錢,“一槍打不透”的地界,外帶一座綠樹環繞的小農居,而且,還是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的“海邊”。
這種老房子總得有人伺候,不經常伺候着就漏雨跑電、下水不通。電的事好辦,老魏當過電工。其他的,就靠羅文了。羅文原來是工程師,來美國後拎起釘槍搞了房屋裝修。我有一個上學的女兒要照料,老魏是從來不麻煩我的。
4
那一天,小女兒美妮和她的同伴端端也去了。
魏京生拿不出招待小姑娘們的節目,就交給她們一台割草機,手把手教練一番,指劃出房後一大片撂荒地,任由她們歪歪扭扭胡亂割去。幾圈轉下來,女孩們居然也把這台鮮綠色的小拖拉機開直了。看她們腳踩油門手把方向盤滿臉認真地干農活兒,不由得憶起插隊的年月。初中的同學,不也就是她們這個年紀嗎?
路那邊鄰居的大田裡,是一台暗綠色的大型聯合收割機在割麥子。兩機交會之際,馬達震耳欲聾,草梗麥秸橫射,成千上萬小螞蚱如水花漫天飛濺……
一兩個鐘頭下來,一大片荒草居然全部割倒。兩個女孩兒曬得滿面通紅,跑屋裡找吃喝去了。
望着這滿眼的荒蕪,問起老魏如何能對付。
“ 這算什麼?”老魏呵呵一樂,“要是去歐洲跑上半月二十天,回家車就開不進院子了!……怎麼?兩場雨一下,草封門了!也真是邪乎了,你信不信?”老魏伸出他那胖乎乎的大拇指,“能長這麼粗!要回去把大拖拉機開出來,小機器還割不動,這才能進了門。兔子獾子都不怕人了,還瞧你眼生呢!那回,一兔子在後院立着,跟我眼對眼瞪,看着還挺不服氣的。我一跺腳,人家也一跺腳,然後才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走了!”
我不信,說兔子也會跺腳嗎?老魏說你愛信不信,我養過好幾年兔子。那是,老魏在勞改農場跟兔子是相依為命,自此不打兔子也不吃兔子。我也只好嘆口氣,說可不是嗎,老房子,沒人住也就成了荒宅鬼屋,連兔子都成了精……
那天晚上很喝了幾盅。“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酒酣之際,瞧着這一桌人,就感嘆這世事真是變幻無常:老魏,早年間整個一“老紅衛兵”,“老子英雄兒好漢 ”,上聯。羅文之兄遇羅克則是中國人權第一人,死難於跟血統論的直接對抗。我是“老子反動兒混蛋”,下聯,再加上“造反派”,與“老兵”水火不可相容。北明跟老魏一樣,根紅苗正,出生於老革命家庭,但對自由之追求使她走上反叛之路。四十年前你死我活的兩彪人馬,如今卻走上同一條流亡之路。
生活自有其奧秘。真理的召喚畢竟是不可抗拒的。
5
多年來,魏京生這個名字,在我心裡所勾起的,主要是愧疚之情。
我家客廳茶几上放着幾本畫冊,其中一本是八九圖集,印製精美,以200餘幅照片記敘了89民運全過程。書名為《獻給自由》,封面是王維林隻身阻擋坦克車隊那張感動了世界的照片。凡到我家的八九戰友,我都請他們在扉頁上簽名:柴玲、張郎郎、李祿、嚴家其、老木、封從德、王若望、陳一諮……有次老魏來坐,我也請他簽。他毫不推辭,拿支簽名筆,赫赫然把他的大名簽在最前面,還念叨說,“我也算參加了八九民運的,”又補充一句,“……在監牢裡。”
老魏確實應該算參與了八九民運,不僅僅因為知識界要求釋放他的聯名上書在事實上成為八九民運之先聲,而且,在遊行示威現場,我也多次看到有人高舉起他的名字。某夜,在紀念碑南面,有人拉起一條要求為魏京生平反的大條幅,綁到高聳的白雲石碑座上。紀念碑下坐滿黑壓壓人群,就有一些人鼓譟“拿下來拿下來!”我沉默着,眼看着那剛剛系上去的白底黑字大條幅被摘下來。我理解這是青年們的自保之舉,怕當局找茬兒。那末,79的英雄,在89就成為負資產了嗎?我無法釋然。一種出賣感如黑色小蛇在心的深處游動。
魏京生受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1979有一個不平常的春天,風雲變幻,乍暖還寒。民主牆運動蓬勃興起,舉國震撼,算是出了幾天太陽。轉眼間魏京生入獄,民主牆取締,又是一派料峭春寒。也正是在這個春天,我發表了處女作《楓》,一炮打響,從此走上文學之路。而老魏,卻開始了他漫長的鐵窗生涯。我的愧疚倒不在於此,而在於某種類似“出賣”的心態。老魏因呼喚民主而入獄,但其後之政局似乎並未逆轉:“解凍”不可阻擋,數以百萬計政治冤獄繼續得以昭雪,“改革開放”成為潮流,毛澤東帝國轟然崩塌。——時代,畢竟前進了。在政治天平上,一個人的命運有多大份量呢?也許,歷史就是這樣曲折發展的?也許,英雄的蒙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代價?雖然不時還有一些關於老魏的遙遠的信息,但畢竟是漸行漸遠了。“新時期”到來,每日撲面而來的儘是“新成就”、“新問題”,誰還會掛記那個在大牢裡啃窩頭的魏京生,誰還願意直面他當年貼在民主牆上的那個先知式的詰問:“ 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直到六四那個血肉橫飛的凌晨,我才過遲地醒悟:這是一個打着變法旗號的新獨裁!在易裝逃亡的日子裡,我實在是有太多的時間來咀嚼悔恨的苦果。為了“歷史的進步”,我們與統治者合謀,奴顏卑膝地保持沉默,犧牲了魏京生和他疾呼的“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報應終於來臨。89屠殺剛過去幾年,出獄不久的魏京生再次重判十四年,全球譁然。怒不可遏的劉賓雁先生告我說,國內竟然有如此議論:現在經濟發展形勢不錯,魏京生還折騰什麼?乾脆斃了算了!後來,我為第一本魏京生傳作序,表達的便是這種愧悔之情。
6
在奧運會主辦權表決前一天,作為一種國際人權交易,老魏被匆匆塞上飛機逐出國門,再打開機艙門,就到了美國,一下飛機就受到英雄式的歡迎,這可真是一個現代童話。到處是紅地毯、閃光燈、鮮花和掌聲,媒體稱之為“魏京生旋風”。排隊等候的記者有一百多,全世界總統由他挑着見。克林頓搶了個先,握着他的手還奉承說他的書寫得不賴。紐約市長朱利安尼趕緊給老魏一把紐約城的金鑰匙,請他出入自便,紅地毯鋪來鋪去就太累人了。幾個主要民運組織也發出聯合倡議書,呼籲老魏出來“整合”內鬥頻乃的各路英雄,再創輝煌。有人尊之為“中國民運之父”,有人斥之為過於自負,應做“民運之子”……這麼說吧,初到美國,老魏被兩種事物所包圍:一是掌聲鮮花,一是提醒忠告。我不知道如果見天有人送金鑰匙煩不煩,但知道見天的語重心長把他整煩了。記得在他首赴華盛頓的火車上,我打通了他的手機,要他少說多聽,還給他支了一招兒……沒等我說幾句他就煩了,打斷說:又是叫我當甘地?……那時候的手機比較原始,一陣兒噪音就替我們把對話結束了。所謂“又”,是指這主意他已經了解。那些日子他看上去比美國總統還忙活,替他接電話安排日程的至少就有陳破空、張林兩員大將。我專門寫了一個“向自由進軍”的計劃書,托他們交給了老魏。很費了一番心思,五千多字。主要意思是勸老魏不要當政治領袖,不要介入具體政治運作,捲入權力鬥爭,而要高屋建瓴,成為甘地、達賴式的精神領袖。前後蹲了那麼多年大牢,其道德勇氣人格力量已然是夠了,一出獄,一到美國,就要確立一個高瞻遠矚的“精神”定位。
具體計劃,是叫他從紐約往華盛頓徒步長征,穿村過鎮,大約在千里左右。從紐約自由女神像下出發,“6.4”紀念日進入華盛頓,在華盛頓紀念碑下發表一個類似於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的講演。入夜,在中共大使館前開一個盛大隆重的燭光音樂晚會……這個計劃實在太令人動心了!你就眯上眼,讓想象力在美國東部濱海平原上馳騁一番吧!……每天走幾十華里,白天沿華盛頓和林肯當年的行軍路線,穿過一個接一個戰場,晚上住帳篷……每到一處革命聖地,發表一個簡短演說,最後連綴成一篇人類自由的誓言……最後幾天,該是潮水般的追隨的人群吧?彩旗飛舞,歌聲起伏……在這個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流動講壇上,魏京生將從容表達對自由的夢想:沿着這條自由之路,我將回到我的祖國,總有一天,我將在那片充滿苦難的土地上繼續行走,繼續尋求那種遠比黃金閃亮的屬於我的人民的自由……最後,我激動地寫道:這是甘地的“食鹽長征”和馬丁。路德。金“向華盛頓前進”的完美結合,是自由朝聖和人權進軍。——最後一句,我想了想,把它加重為黑體——“這種壯舉,多年來在整個世界已成絕響。”
結果他說什麼:甘地走過了,我再走不就成了笑話?再說,也太忙,沒時間!
7
話不投機半句多。關於甘地什麼的,我再沒跟他絮叨一句。後來才發現,別說甘地,這老小子瞧得起誰呀?他身上有一種不加掩飾的自負甚至狂妄。他就是那種老天爺第一他第二式的人物。多年前,剛出來那陣兒,老魏在我家喝酒,記不起為什麼北明和我提起了曼德拉,叫老魏也跟人家學學。老魏把喝紅了的眼珠子一橫:曼德拉算老幾呀!一句話把我噎住,端起的酒杯愣在了嘴邊上。是,曼德拉不算老幾,老魏你又算老幾?一起煮酒論英雄的日子多了,老魏的脈也就慢慢號准了。天下英雄,從哈維爾、瓦文薩、曼德拉到達賴、圖圖,老魏瞧得上誰呀!且不說,這幾位還都是高看老魏的。就算是喝迷糊了,也不至於如此目空一切吧?
再往後,就慢慢明白老魏倒也不是傻狂。他研究過這幾位,總是覺得他們在政治上還不如自己老到吧。多年之後,又慢慢品味出老魏那狂傲背後欲言又止的情節:從哈維爾、瓦文薩、曼德拉、圖圖直到達賴、昂山素姬、甘地,有誰蹲過中共式的監獄嗎?從中共大牢裡熬出來,再看那些世界名人,自然心有不平。就專政之徹底、監獄之冷血,中國政治犯確是有資格傲視天下的。更何況,老魏還是個欽犯。饒是如此,他也太二了,這是闖蕩天下之一大忌諱。《三國演義》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曹操說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直驚得劉備連筷子都掉在了地下,還得趕緊掩飾,說是打雷嚇的。這叫懂得隱忍不爭。有次和老魏吵,記不清為什麼事,忍不住罵他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魏你也忒狂了!
8
老魏的狂是源遠流長無微不至的。
在監獄裡讀了不少書,成了大雜家,天上的飛龍水裡的王八,說起來頭頭是道無所不知!到了美國,老共還窮追不捨,他的車不是爆胎漏油剎車失靈就是發生高度可疑的碰撞。過不了多少日子,老魏就會神采飛揚地跟你說,老共又暗算了他一次,把他的車又如何如何了。起初,FBI給他派了保鏢,還是跟過江澤民的,這倒是不假。可過了一年半載,他還總說跟在後面的那輛車一準是FBI的便衣。所以,他敢超速駕駛,不怕警車。有時候,他又會感覺跟在後面的是老共,想驗證一下,就一踩油門,在車隊裡穿梭駕駛。其結果可想而知:那些在公路上巡邏的地方警察一概不認他老魏,也不認“FBI”或“老共”,超速就抓,每月罰單好幾百,直至吊銷駕照。
老魏愛開車,又牛,哪兒能服這個軟!他第一輛車是那部紫紅的德國“大眾”,二手車,扛不住老共和美國警察聯手摺騰,就在我家門口的車行買了輛嶄新的ISUZU,大吉普,銀灰色的,面目特猙獰,長得像鬼怪式戰鬥機,性能極佳,不踩油門就跑,踩剎車還不願停,接茬兒跟整個美國東海岸警察練。好幾年過去,他才想明白,已經把那麼多銀子捐給航空公司,不能再捐給警察局了。多年之後,我才慢慢品味出,老魏這遭人詬病的超速駕駛背後,也有值得同情的隱衷。把一個人從監獄直接塞進飛機,一落地就是車輪上的美國,你以為他能如何?其中之身手矯健者,又如何能拒絕速度的誘惑?回想起自己初到美國的超速駕駛,那真是一種自由的陶醉。當然,老魏這癮是大了點,也確與他狂放不羈的性格有關。
被追蹤的幻覺我也有過,長年逃亡的後遺症,到美國後才漸漸失去對“背後”的警覺。我們之間的差別是,我的幻覺始終是幻覺,而他的幻覺三十年前曾得到過鐵錨般沉重的證實:被捕前,他說被盯梢控制了,“向四周任何一邊看,全有危險的影子在逼近”。劉青說這是幻覺。那是一個寒冽的春夜,北京的一條小街上,兩位民主牆戰友並肩而行。不知覺間,兩輛小車把他們夾在中間緩緩而行。魏京生笑道,你看,不是我疑神疑鬼吧!——縱然如此,老魏的後遺症也忒那個了一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老魏是第一大牛人。或者去掉那個“人”字,不是人,丫整個是一頭牛,天下第一牛,吹牛的牛。
為什麼牛皮滿天飛?
那是老魏在可勁吹!
9
他不願踩甘地的腳印。他還是要投身政治肉搏。
搞政治要有追隨者,水泊梁山還有一百單八將呢。終於,老魏招兵買馬,拉起了一個“中國民運海外聯席會議”。美中不足的是沒看見幾苗新人,終究還是走不出“收編”二字。他出來得太晚,哪兒還有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呢?那時節,從王炳章創辦《中國之春》的1982年算起,海外民運已有十五年歷史。就是從89民運失敗後成立的“民主中國陣線”算起,也有八年了。
記得聯席會議的成立大會是在加拿大開的,我和北明從華盛頓駕車北上,千里迢迢去給老魏捧場。結果又是見面就吵:老魏懷疑搭我們便車的朋友G是特務。證據呢?——會場上擺的那一摞材料。這一摞材料確實是G拿進會場的,但整理複印者卻是另有其人:一位無暇赴會的老民運說,我這兒印了些近年民運內鬥受挫的材料,你帶到會上去,給老魏提個醒兒吧。這些材料就搭上我們車,從華盛頓到了多倫多。搭便車的G不過是從車上抱進會場,如何就成了特務?見抓特務抓到我頭上,老魏也就不吭聲兒了。但悻悻的,把一張圓臉拉得老長。早就跟他講,抓特務只能是混戰一場,就算抓出幾個,又不能像老共早年間打黑槍、殺全家,反而是互相猜忌,把自家隊伍整散了。老魏是倔脾氣,抓特務挺上心,誰說也不聽。前些年,一說起這事,大伙兒就樂。現在不樂了,特務真是越來越多,老共真他娘的盛錢!如今翻回頭去看,恐怕老魏還是抓對了不少。肯定也抓錯了一些:按他的意思,只要客觀上破壞民運,無論有無組織關係,都算。這是後話了,當時大家心裡還有一個更大的陰影:聯席會議的主席一職是世襲罔替,萬年不換的。看在老魏剛出來的份上,大家都沒說什麼,但禁不住心裡犯嘀咕:這跟民主哪兒是哪兒呀?還有,“魏京生辦公室”這個名號也太扎眼——什麼“魏辦”,不就是“毛辦”、“鄧辦”、“胡辦 ”、“趙辦”那一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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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運圈子裡,恐怕有不少人會過電般哆嗦一下,猛然聯想到老魏開罪老鄧的那張大字報:《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
那些日子,煙酒之間,我們沒少吵。以北明為甚,吵起來一句不讓,字正腔園,把人要頂到南牆。老魏急了,也會放開大嗓門來吼。我一般是當和事佬,不能兩口子合夥欺負人,就斟滿杯子,說停戰停戰喝酒!老魏就會捏出一顆煙,打火機咔噠一聲打着,先用火苗熏熏過濾嘴,然後叼嘴裡點着,狠吸一口,噴出長長一股煙氣,說:嗨,懂什麼呀?不跟你們這些女的咧咧……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敢跟我這麼說話……誰?——一個是魏玲,一個是你!
有一次,我也忍不住撂了句重話:老魏,我們支持的可不是你……不完全是你,我們支持的是民主。有朝一日你搞獨裁了,我們照樣反對你!
屋裡煙霧瀰漫,出門透口氣。我家後院有合抱大松,樹梢之上是浩瀚星空。俯仰之間也有些自我懷疑:莫不是老魏的尺度大,狂放不羈,汪洋恣肆,而咱們這些人太刻板拘泥太平庸了?
或許,這是十八年監禁所造就?在那些看不到頭的困厄中,總得有某種支撐人活下去的東西吧?比如仇恨、愛、信仰、自我崇拜、肩負天下的責任甚至幻覺等等。不崇拜神,又不崇拜自己,怎麼活下來呢?
11
日子還得過,不能停下來琢磨,尤其老魏還是個琢磨不透的人物。
多倫多“聯席會議”剛成立,紐約就有幾位弟兄要搞一個“圓桌會議”,公開跟老魏唱對台戲。我和一位作家老友X君心有不甘,以自家信譽做保,愣是把魏京生、王希哲、王炳章三位“之父”級人物拉到一起包了回餃子。結果是餃子消化了沒幾天,又是座次排不好,各自東西了。海外民運這個圈子裡,蹲過大牢的如過江之鯽,豈止老魏一個。共產黨都不服,誰服誰呀!各路豪傑分分合合,江湖恩怨欲說還休。早幾年,老魏還沒在華盛頓設辦公室,更沒有買下海邊的豪宅,來DC辦事,常住我們家。有一次,本地幾位民運領袖要見老魏談合作,我無權擋駕,就把他們請了過來。當晚大家相談甚歡,沒兩天就傳出消息,說我攛掇老魏收編別人隊伍,“ 挖牆腳”。打這兒往後,尿尿都不敢再衝着海外民運大聯合的方向。也許,流亡政治組織遠離選民與政敵,自有其難逃之劫數。其禍福興衰,非人力所能把握。
我確實也不懂政治,也就不在老魏跟前“參政議政”了。
說是酒肉朋友,民運的事情,短不了還要瞎操心。有一天也是在我家喝酒,怎麼就說起了《大參考》,為李洪寬抱屈。通過互聯網向國內群發新聞,那是一項創舉。苦心經營多年,《大參考》終於發展成海內外首屈一指的擁有數百萬國內電郵信箱的網刊。可李洪寬既無收入,亦無捐助,混得連飯錢都成了問題。老魏問怎麼辦,我說幫他找點錢。趕緊一個電話把李洪寬叫來,叫他們直接談。令人感動的是,老魏竟立馬掏出支票本,從自己私人賬戶里開出了好幾千。行,出手闊綽,有點大款兒氣派!
(那是他們第一面,後來他倆挺走近。老魏網上買舊貨是一絕,略施小技,給李洪寬在華盛頓495環線上買了一處房,單棟獨立房,幾萬塊錢,還帶着一片小樹林,說出來沒人信。冬天太冷,李洪寬想燒老宅里的壁爐,提了把油鋸去鋸樹枝。樹枝掉下來砸到他腿,不料他腿不經砸,一砸就斷。這是後話,屬於另一個故事。上帝是公平的,總賣給老魏些便宜得出格的二手貨。比如:拖船的小卡車1000塊,平底船加小拖車加船用外掛電動引擎統共270塊—— 基本上都等於白送——除了槍,全套狩獵裝備不過1000多美刀。不過也有朋友不屑,說老魏那院子,整個一垃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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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老魏盛錢,那是合理推測。可我知道老魏那點錢純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過是仰慕者所捐贈。時過境遷,等紅地毯沒人鋪了,金鑰匙沒人送了,銀兩終會斷了來源的。問老魏有何長遠打算,別坐吃山空,玩車到山前自有路那一套。他總是嘿嘿一樂,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架勢。一次在華盛頓的中國城吃飯,好像是最大的一家餐館,聽說是魏大英雄光臨,老闆趕緊出來寒暄合影,聊表敬意。記不清這話頭是怎麼提起的了,反正結果是老闆願意免費給老魏辦籌款餐會,上下二層樓,席開五十桌,籌來的錢全是老魏的,只要能請動一兩位參議員賞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督着老魏立即和老闆敲定。老魏還算積極,叫秘書和那位熱心的老闆交換了聯絡方式。一出餐館,我就開始給他算賬:以這次餐會積累經驗,拉起一個班子來,然後在美國的紐約、費城、波士頓、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亞特蘭大等特大城市舉辦講演籌款餐會。再往後,移師歐洲,倫敦、巴黎、柏林、羅馬、斯德哥爾摩、馬德里什麼的。一大圈轉下來,不光宣揚了自由民主理念,還能攢他百八十萬美元,活着有口飯,死了有棺材。秘書大衛是個白人小伙子,剛從大學畢業,瘦高條,辦事沉穩負責,一口流利中文。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三人邊走邊聊,越聊越起勁。後來醒過勁兒來,才發覺我和大衛是真上心,老魏是虛應承。果不其然,這麼好的一件事,白撿銀子的好事,讓他一個“忙”字就又拖黃了。忙什麼呢?搞外交,滿世界圍追堵截老共!
多年後追憶往事,我才漸漸明白:老魏不是溫順的耕牛,是條桀驁不馴的鬥牛,見不得誰晃悠紅斗蓬。常言道,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老魏遭受的謾罵誹謗與他的全球性聲譽是成正比的。老共的攻擊不算,就連華爾街的大老闆們也瞧他不順眼,特地在《華爾街日報》上整了篇紀實文學,真真假假連損帶挖苦,無非是“淺薄”“粗魯”、“自命不凡”“四面樹敵”之屬,讓老魏臭了回大街。這一槍是從背後殺過來的,老魏照樣得扛住,誰叫他是一條鬥牛呢?他是一條渾身扎滿短矛,血流如注的牛。每一劍都激起雷鳴般的喝彩,每一支短矛把兒上都扎着神采飛揚的小旗兒……對於種種造謠誹謗流言蜚語,老魏從不辯解,這就令人肅然起敬了。再一想,恐怕也不都是什麼胸襟遼闊吧,這小子忒忙,實在是顧不上。
我見識過西班牙式鬥牛,不在西班牙在墨西哥。僅此一次,發誓再不入鬥牛場。我全部心靈與感情,都站在牛的一邊。那是一種不計成敗生死的英雄式的投入。寧死不屈,每一條筋肉每一滴血液,都渴望着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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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一筆錢是美國國會已經撥下來的200萬美元,老魏一怒之下聲明放棄。
過程漫長,記憶模糊了。大致情況是,美國國會撥給中國海外民運一筆捐助款共200萬。據我理解,是頭一年200萬,視使用情形(是否賬目清楚,卓有成效)再行增減。當時,有十幾位著名流亡人士集體出面,我也躬逢其盛,在華盛頓民主基金會和議員辦公室開過幾次會,商討接收資金的細節。官僚機構辦事效率不高,但住在華盛頓,也能感覺到那筆巨款一步步朝你走過來的快意。半生坎坷告訴我:沒吃進嘴裡的不算,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不出所料,這隻美國鴨子漸漸……扇動了翅膀——
中轉這筆資金的R基金會擬定了幾項令中國流亡者甚為不快的條款:接受這筆資金的組織和個人不能公開評論美國對華政策,並且,這筆錢將由R基金會而不是由中國人組成的理事會來支配。事情吵到眾議員南希。波羅希和福蘭克。沃爾夫那裡,我們獲得原則性支持:此條文可以修改。看起來,事情有驚無險,前景光明。
忽一日,老魏告我說,R基金會具體主事者似乎並不打算修改。上門去問他,定下來的事怎麼又變了?回答是:你理解錯了,美國人的錢當然是美國人說了算。老魏說,國會法案里寫得清清楚楚,錢全部是用來支持中國海外民運的,你們只是負責監督使用……吵到後來,老魏只好說,請你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中去掉。主事者笑眯眯地說;你不用,我們會給別人用。你不怕你的組織會越來越小嗎?老魏心說,威脅我呢?也笑一笑答道:誰破壞中國民運我會記得他,你知道我是說到做到的人。我如果沒事幹了,就住到那個誰的州里去。兩個人,相對笑笑就分手了。
我埋怨老魏太意氣用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決裂。老魏說此公是克林頓“拉鏈門”的律師,也就是說,這意思是克林頓的。“——拿200萬來封我的口。這錢,我真不打算要了。”道理上,我當然支持老魏。我從來認為接受捐助不能有絲毫附加政治條件,儘管我不甚贊同他對美國政府的過於激烈的批評。但200萬兩銀子是多了點,就沒有一個轉圈的法子嗎?再說了,我們的對手不是克林頓而是中共呀!“你們接着要吧,”老魏最後說,“不過,這錢是頂着我的名字下來的,我一退出,希望就不大了。”
老魏是個不聽勸的,沒過幾天還發表了一個正式聲明。搬了幾回家,雜七雜八紙張扔得差不多了,可這份字跡已然淡去的傳真居然還安穩地在文件夾里躺着:
“聲明我本人不適合在一個外國政治機構的領導下工作,因此我不準備參加R基金會組織的29日的會議。
“同時,我也不準備參加這個項目的其他工作和活動。
“我十分感謝沃爾夫眾議員,波羅茜眾議員,凱瑞肯尼迪女士,對中國民主運動所給予的幫助。”
三句話,一句一個自然段。中英文兩式。然後是簽名:魏京生。2000年1月24日。
我還記得當時站在傳真機旁的那種極其複雜的心情。完了,心裡咯噔一下,這200萬兩銀子算完了。200萬那,能做多少事呀,都完了!國內憤青一直認定海外民運拿了美國多少錢,百般辱罵。事實恰恰相反:美國政府“支持中國民主化”的錢,老共民運兩家都在拿。不過老共(搞民主實驗)拿走的是大頭,不是西瓜也是香瓜,民運這頭嘛,也就是撿了顆芝麻。200萬可不是芝麻,至少算個山藥旦,太不易啦!雖然我不認同機會主義,可如此乾脆明確地拒絕,就把後路也絕了。果然,中國流亡民主運動獲得大筆資助的機會,僅此一次,如閃電照亮夜路,轉瞬即逝。當時的感受甚為複雜。從事實判斷上,我不認為那是一筆“封口費”,至少證據不足,老魏是不是過度防衛了?但懊惱惋惜之外,忠誠,老魏對祖國的不二忠誠令人肅然起敬。說破了大天,不過是一被驅逐的囚犯吧,別不把自己當外人!我深知,那忠誠絕非權位與金錢的交換,而源自內心,赤子之心,源自生死不渝的祖國之愛。
後來,在是否延續對中國最惠國待遇的國會大辯論中,老魏奔走遊說,興風作浪,整得克林頓焦頭爛額,勉強過關。再往後,在一次頗具台獨色彩的世界大會上,傳出克林頓將以30萬美元出場費發表演講,老魏公開發表言論,告誡這位卸職總統哪些話不能講,結果克林頓猛講環境保護,使會眾大失所望。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是肯定不能讓我們這些中國流亡者滿意的。克林頓也是主事之後軟化了,上台那陣兒不還疾言厲色地要收拾“從巴格達到北京的獨裁者”嗎?美國政治家眼裡不光有中國。作為事實上的世界領袖,美國有需要自己認真對付的大棋局。多年前,克林頓跟老魏在白宮握手言歡時,除了誇獎他大牢蹲得好,書寫得也不賴,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在對於民主自由的追求上,我們是一致的,不過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我想大概是這樣的。
他們都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
也許老魏演得更好,也許。
14
老魏的農莊終於不可挽回地荒蕪了。
有土地、陽光、籽種、雨水、拖拉機、汽油,就是沒有人。
若問:忙什麼呢?老魏就呵呵一樂,答曰:忙什麼,跑外交唄!
年復一年的荒蕪叫人心疼起那地土,鄰居就瞅准夜裡亮燈的日子過來聊天,順便租走六十畝地種麥子。“象徵性地租,說好每年交800,從來沒交過。”老魏兩手一攤,“地閒着也是閒着,是不是?地租我也不打算要了,讓他給我的地都上一遍雞糞。——這兒的養雞場太多,政府把雞糞都發酵好了,鼓勵大家去拉……”就這樣,跑外交跑外交一不小心就跑成了老地主。
早幾年,一說起老魏“跑外交”,民運圈子裡的人就好笑:螞蟻戴穀殼——充什麼大頭!我也納悶兒:既無政府,(哪怕是流亡政府呢,)又無授權,跑哪門子外交呢?常言道,弱國無外交。老魏背後,是連個弱國也沒有呀!
老魏是頭犟牛,不跟你講道理,只管拎着旅行包滿世界跑。十年下來,輪到看他笑話的人發傻了。七大洲除了南極洲非洲,四大洋除了北冰洋,竟已然沒有老魏足跡不到之處。哪裡願意傾聽中國人的當代苦難,哪裡能夠和中共打上交手戰,哪裡必然有他不知疲倦的身影。英國、德國、法國、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意大利、瑞典、挪威等與中共有密切外交關係的國家,更是跑得飛土揚塵,光加拿大就跑了幾十趟。在美國,他的辦公室就安在國會緊背後,步行五分鐘,一蹁腿兒就可以去跟綏靖派們吵架。還有個日內瓦,聯合國在那裡常設世界人權會議,每年投票表決,看要不要發表個譴責中國人權狀況的決議案。於是乎,每年中共都要派一二百人去招呼,老魏也要帶幾十號人去打擂台。那真是嘉年華會,熱鬧非凡。有時候來不及辦簽證了,一彪人馬就從鄉間小道偷越國境。聽到這種事,我心裡總是不踏實,問老魏說,怎麼就抓不住你們呢!他又是大大咧咧一樂,說,嗨,沒那麼嚴重!到邊境找家小館子吃個飯,問問老闆就清楚了。不能走大路,也不能走太小的路,要走那種幾天才有人去巡視一回的邊境檢查站……
依我觀察,老魏跑外交的工作量和成就,超過了一個大國的外交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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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峰的雪頂在湛藍的天幕下閃爍。
一位瑞士政治家請魏京生喝咖啡。一艘艘掛着彩帆的遊艇漫遊在風平浪靜的萊蒙湖上。政治家舉起手臂,往新城區方向一划:看見那一片片沿湖的別墅了吧?——最好的位置,最豪華的建築,都是你們中國人買下的。
魏京生捏出一支三五牌英國香煙,掏出打火機,用火舌燎了下煙嘴,點燃,然後問了一句話:將來,中國民主化之後,我們能追回這些贓款嗎?
沉默片刻,政治家微笑着說,一般而言是很困難的,有一些法律上的障礙。但是……中國,太大了,如果中共政府出面,那就又當別論了……
鮮花盛開的日內瓦。陽光如金幣閃亮的日內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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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真是個奇妙的國家:身為西方民主陣營主要成員,卻與中共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專制政權保持着“傳統的友好關係”。中共建政後,最早給予外交承認的是法國吧?六四屠殺後,恰逢法國大革命200周年慶典,巴黎人激動萬分,讓中國流亡者組成的自行車方陣走到遊行隊伍的最前列。不旋踵,法國又跟在日本後面,悄悄解除國際制裁,跟中共握手言和。這點世故短視,讓中共瞧了個透,就把法國壓扁壓成了分化歐洲牽制美國的一張“牌”。這次法國大選期間,一看見薩爾科齊要上,老共便四下散布“薩爾科齊不是布什的‘哈巴狗’”,開始給人家上眼藥。在新總統訪問北京期間,小胡玩了個大手筆,騰傢伙砸給法國人300億美元的飛機核電站訂單。薩爾科齊樂瘋了,春風得意地跑回去當說客,勸誘歐盟不要再數落中國的人權。老魏就到歐洲議會去煽惑,說他薩爾科齊拿回來的不就是300億訂單嗎,每年歐盟對中國貿易有2000億逆差,說出大天去,這才是七分之一——那剩下的七分之六呢,人家老共打算給你們各位嗎?再說了,造成逆差的另一個原因,不就是中共敲骨吸髓的奴工勞動嗎?誰說中國的人權與歐洲的經濟無關呢?薩爾科齊他敢說嗎?300億訂單,尊敬的總統先生,這不是出賣中國人民和歐洲人民的利益嗎?——在老魏的大力配合下,小胡分化歐盟的外交謀略奏效了:薩爾科齊露骨的自私,引發了其他國家的憤慨,法國把自己從歐盟國家裡孤立出來。
薩爾科齊挺不住了,讓法國駐華盛頓大使趕緊找老魏說合。
那是一場正式會談。老魏和他的秘書長黃慈萍被請到大使館,大使先生就前些時候的某些誤會進行了解釋,並翻過來掉過去地說,薩爾科奇總統絲毫也沒有改變法國人權立國的立場。老魏不置可否,亦答之以外交辭令:感謝大使先生帶來的重要信息。接下來,“雙方就中、美、俄、歐的四方關係,和中國的人權狀況進行了深入的交談。大使先生在送客人到門外時,還特意祝客人們中國新年愉快。”很好,周到禮貌,跟真的一樣。一位流亡政治家對一位大國總統。外交史上的奇蹟!
他實在是把那些垂涎中共高額訂單的西方政治家和大財團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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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外交部”——這是法國人對老魏的評價。
老魏不過是條光棍,一堂堂大國政府咋會買他的賬?
這裡面有個叫老共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秘密。
海外有句名言,叫“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說的是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流亡者。但老魏不然,他得到了天空,也得到了大地。這大地就是堅持人權普世價值的各國人民。他的外交,往往越過政府而直接與百姓結盟。百姓喜歡老魏,政府不敢得罪百姓,也就不敢得罪老魏了。
有一回老魏去加拿大,第一站是卡爾加利。此地有向貴賓贈送白色牛仔帽的傳統。老魏如約抵達贈送儀式現場,才知道白帽子被風吹走了。去年這一天,江澤民在這兒得到一頂白牛仔帽,如若老魏再得到一頂,老江還不得一口氣背過去?老共緊急施壓,市長大人掂量一番,只好委屈老魏了。老魏也給他加加壓,就公開發表言論,說給不給一頂白牛仔帽他不在乎,但市政府屈從於中共壓力,對於卡爾加利愛好自由人權的市民,卻是一個“極大的侮辱”。立竿見影。當日下午,在老魏演講現場,卡爾加利太陽報便代表讀者和市民向他贈送了一頂白牛仔帽。老魏撫摸着雪白的牛仔帽,笑呵呵地說:這頂白牛仔帽比市長的那頂更加珍貴!消息傳開,市長趕緊解釋,說先前他送過老魏一頂白帽子,雖然不在卡爾加利。省長頗不以為然,說白色牛仔帽一頂不過八十五塊錢,你再送一頂不就免了這麼多口舌嗎?(結果卡爾加利市長立馬又送了一頂白帽子。)省長大人還說,老魏劃沒劃拉上一頂白牛仔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跟所有的加拿大人都喜歡老魏。
(有一回老魏喝高了,如孩童般靦腆一笑,“老百姓喜歡我……”他放低聲音,神秘地說,“老百姓不講道理……”我明白這是在說他受到的種種詆毀與曲解,那些似是而非的彎彎繞。驀然記起他拒絕200萬美元時那句話——“誰破壞中國民運我會記得他,你知道我是說到做到的人。我如果沒事幹了,就住到那個誰的州里去。” ——原先還納悶兒:住到誰的州里去算是什麼威脅呢?這陣兒明白了:老魏住在那位“誰”的州里,那位“誰”的仕途就算歇菜了。)
接下來的一天,在加拿大愛德蒙市聯合國人權宣言發表五十周年紀念大會上,老魏闡述了他的人權思想:“人權是沒有國界的……要關心人權,就要關心全人類範圍內的人權;而不僅僅只是局限在某一個地區,或某一個特殊領域的人權。因為,事實上,任何一個地區,或一部分人的權力都是全人類人權的一部分,彼此不可割裂……”全場起立,掌聲經久不息。
掌聲中,我眼前浮起一個漫畫形象:一位笑呵呵的戴着白色牛仔帽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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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白色牛仔帽,老魏接受的贈品還真不老少。除了一堆鏡框獎牌,還有些金蘋果、銀碗、金鑰匙之類的玩意兒。金蘋果是鍍金,不值錢。但幾把金鑰匙中,至少有一把是真傢伙。眼下這個時代不好玩,沒有城牆城門吊橋了。退回到古代,老魏騎上一匹瘦馬,披甲持矛,再帶上粉絲桑丘,馬鞍上掛串兒金鑰匙,不拘走到哪座城堡,開門就進,豈不酷斃!
金鑰匙所打開的,是一個花團錦簇的世界。鮮活強烈,充滿激情、理想、活力、詭詐、驚險、挑戰、成敗、榮譽……金鑰匙所打不開的,是僅供老魏一人消遣的另一個世界——從機場出來,取出寄存的銀灰色福特吉普,驅車回家。無論是從里根機場、杜勒斯機場還是BW機場出來,最後都要走50號公路。深夜的東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鎮旋移到車後。夜漆黑而美麗。高速公路兩邊,不時會閃出一座哥特式小教堂被燈光照亮的尖頂。車右是坐落在海岬邊上的歷史名城阿那不勒斯,還有與西點軍校齊名的海軍學院。然後駛上夜風激盪的切薩皮克海灣大橋,橫跨11公里的美國第三大橋,如兩道登天長虹,徹夜燈火輝煌。下橋,公路折向南方,再見燈火,就是小城伊斯頓了。如果超市尚未打烊,便稍事逗留,買上些麵包香腸蔬菜。倘若碰上那種根部彭起宛若洋蔥的大蔥(bulb onion),定然一氣買上五六捆。心說,這是中國西部乾旱地區的大蔥,塘格木的大蔥。接下來,又是車燈刺不透的暗夜,一望無際的半島平原上燈火稀疏。洪荒般的寂寥中,唯聽得車輪沙沙作響。換過幾條鄉村小路,在一個外人極易忽略的私家車道減速右拐,到家了!
關掉引擎,大燈驟然熄滅。清冷的月光瀉滿田野,如夢似水。推開車門,踏進久無人跡的靜寂。被驚動的野鳥在車道邊柏樹上不安地輕聲啁啾。拂開黏稠荒蕪的空氣,如涉水般走進後院。低矮的木陽台,有五步木階。第二步木階邊上,依舊蹲着那個干鐵活兒時要用的鏽跡斑斑的大鐵砧。門邊放着一郵政紙盒,踢踢挺沉,不是書,那就是網上郵購的子彈了。掏出鑰匙,摸索着插進鎖孔,順時針方向擰動,門開了……一股老屋的霉氣撲面而來……貓輕叫着在腳邊激動地摩蹭(另一隻貓不堪寂寞,在一個風雪之夜憤而出走,一去不返)……撂下沉甸甸的旅行包,拽上門,巴黎倫敦日內瓦悉尼的鮮花與掌聲頓時關在門外……真是靜極了,落針可聞……點一支煙吧,膝上是依戀的老灰貓,眼前是滿地木絲——桌腿已經被百無聊賴的老灰貓抓得越來越細了……疲憊一笑,就想起在塘格木養的兔子,勞改兔,也跟桌椅腿過不去,啃得稀爛……圓餐桌上,有兩盤剩菜,都幹得結痂了……
燒上一壺水,再點上一支煙吧……
望着裊裊上升的煙氣,忽然想起了一個以煙為食的人,文革同齡人郭路生。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他當年所寫的詩句:“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余煙嘆息着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那時候,郭的詩大家都抄來抄去,除了這首《相信未來》,還有《魚群三部曲》、《煙》、《酒》什麼的。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再往下是什麼呢?媽的,記不起了!好快,說話就……整整40年過去了……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脊骨怎麼啦?
怎麼記不起來了?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19
碟子歸碟子碗歸碗。
無論老魏如何有骨頭,有多少長處,令人敬佩,他那股子狂勁兒總是令人心懷疑慮的。
往好了說,那叫政治家的氣度,英雄豪氣。往壞了說,就叫自負狂妄。讓我說,兩種說法都有道理,真令人莫衷一是。政治家,和常人總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吧?有哪一位在競選時候謙虛一番,說選總統還是自家的對手好呢?憑什麼老魏就得說自己既不如曼德拉,更不如哈維爾呢?政治這套遊戲,既有其戕害人性的一面,卻也有其不得已的一面。在獄中書信集裡,老魏對英雄之美譽有如下文字:“我絲毫也沒有為此而陶醉的感覺。我只覺得這是一杯催我性命的毒酒。”清醒至極矣!海外民運,在中國歷史上有兩次。這一次是八九後,上一次是辛亥前。有孫中山者更加狂妄,時人鄙稱“孫大炮”,居然要革命同志簽字畫押對他個人效忠。直至身居海外,加之歷練漸多,我才悟出那是一種流亡運動之無奈:遠離社稷百姓,失去監督制衡,權爭必然失范;不看住領袖的最高權位,鬥來鬥去,只有從分裂走向瓦解。不理解此一隱衷,便不能理解孫中山:那位在海外就大搞個人效忠的“孫大炮”,為何當上總統又拱手相讓且安安心心去修鐵路呢?
一般認為,老魏出身幹部家庭,西諺雲“含着銀羹匙出生”,那股子狂勁兒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官宦子弟對政治權力確實有一種格外的敏感和熱情,所謂“門裡出身,自帶三分”。這說對了一小半。讓我說,讓我用小說家研究人物的看家本事來分析,這毛病活活是讓老鄧給整出來的。
此話怎講?
既然小魏擄了老鄧的龍鬚,老鄧就真拿他當了對手。一個大國元首,就跟一個年輕電工執上了氣。這小電工也不含糊,從民主牆到監獄到流放地,也始終是以老鄧為對手。誰都不服誰,這就多少有那麼點棋逢對手的意思了。如此十多年斗下來,小魏成了老魏,政治地位也有了很大提高,居然成了老鄧的棋友。老魏知道鄧小平不算心胸開闊的君王,睚眥必報,也就真打算拿這條命跟他死磕一回。那是民主牆被鎮壓之前,估摸老鄧要下手了,就跟一起刷大字報的弟兄們說,趕緊逃命去,抓住了就往我身上推,左不過一死,大傢伙兒甭都陪着!後來,法官一宣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身子一晃,旁邊的兩位小法警趕緊扶住,沖他耳邊小聲喊:老魏,鎮靜點!他說什麼?怎沒判死刑,我是樂暈了!魏京生在他那張要命的大字報里反覆論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鄧小平要搞“毛澤東式的獨裁”。這句話,對那些剛從老毛監獄裡出來的中央大員,不能不激起一點親切回憶與心靈震撼。另外,老鄧的交椅尚未坐熱,既不敢乾綱獨斷,也不願坐實了小電工的指控,去掙一個萬世之罵名。這叫置之於死地而後生吧?否則,老鄧早拿他祭“改革開放”的大旗了。這算是贏了一局吧?小命保住了!
老鄧當然明白有人不想讓小魏死,但他也不打算讓小魏活,先關照蹲了八個月死牢,然後又不避嫌地親筆寫了條批示:魏京生等政治犯的待遇不得超過其他刑事犯。誰還不明白呀,“等政治犯”是陪綁,魏京生才是他惦記的老朋友。談“待遇”也是假,是暗示下面他不喜歡看見魏京生總活着。其時,老魏已經患上冠心病、高血壓,牙齒也開始脫落。——老鄧扳回一局。
接下來,這層意思就更明顯了:老鄧還想讓小魏挪挪窩兒,特意指示要去“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冠心病再加上海拔三千米,約等於死。青海省塘格木,海拔三千多米,符合了老鄧的御批。青海勞改局來接他的幾個頭兒,一邊爬高一邊瞅他臉色。日月山隘口,海拔三千五百米,停下車來叫他走一走,看有沒有高原反應,生怕他冠心病突發死半道上。那條路我走過,那個隘口古稱赤嶺,有一幢碑,刻着“日月山”,“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等等。我走了幾步,飄的,飄飄欲仙的境界。車上還躺着一個同行者,著名小說家D,身軀魁梧,面色青紫,吸着氧,奄奄一息。卻不料魏京生屬於那種極為少見的天生沒高原反應的人,上了世界屋脊,也就是心臟多跳了幾下。這就叫老鄧若有所失了。自然塘格木也不是好去處,青海人提起那地方就心裡犯哆嗦。——這一局,就算是打了個平手吧。
沾了魏京生案的人大概都明白老鄧那點心事吧?同案犯劉青關在陝西,和塘格木隔得好幾千里地,還有獄警對他說:知道嗎?魏京生巳經報廢了,他的精神和健康全垮了,牙也脫落了。老鄧發話了:此人不能死,是活教材,送回北京治療。——從見不得他活着到捨不得他死,其間有一種微妙的轉變。所謂不打不成交,兩人真成知己了。
20
遙遠的塘格木,漫長的塘格木……
塘格木的日月星辰在高原沙漠上寂靜地旋轉……
五年後,魏京生移囚渤海邊上的唐山南堡。離別的日子,大家的眼圈都紅了,從管教幹部到魏京生。緊緊地長久地握手,互道珍重。這位重刑犯善良的天性和博大胸襟,化解了敵意與暴戾。魏京生真誠致謝,感激他們所給予的力所能及的關照。靜默中有人哽咽了……
永別了,塘格木!
此生還能重返嗎?
21
除了打草養兔子,老魏就和老鄧寫信聊天。相知既久,不免時有微詞。有封信談到兩人的身後名,相當透徹:“……看看彭德懷、劉少奇、布哈林等人的事情吧,整人手段遠比你高明的斯大林、毛澤東,也不能讓這些人蓋棺論定,也沒能從斯、毛的臭名上抹掉那一筆。你即使把我送進棺材,你想你能抹掉這一筆帳嗎?何況我既沒像劉少奇、布哈林那樣‘認罪’,也沒有像他們那樣被當時的多數人認為有罪。”
看這封信,脊梁上是要出汗的。
高山流水呀,鍾子期與俞伯牙再世也不過爾爾矣。
89 年六四屠殺後,老魏又寫了封給老鄧的信,更是把這層關係點透了:“成功地用一場軍事政變對付了一幫手無寸鐵又沒有什麼政治經驗的學生和市民之後,感覺如何?……我早看出你是幹這種蠢事的傻瓜;正如你早看出我是那種會頑固到底並引頸受戮的傻瓜一樣,咱們彼此的相知,恐怕超出所有人的想像之外。只不過咱們屬於那種彼此厭惡的知己,這也超出了人們的想像。真是樹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居然有咱們這樣一對鳥,夠第九大奇蹟了。”
在大開殺戒之後,用這種口氣和暴君說話,那是準備好不要腦袋的。一招一式,他不能被老鄧磨垮,而要在精神上壓倒對方。
想到這一層,才算多少明白點老魏那不可理喻的放誕狂妄了——能不狂妄點嗎?——把腦袋剁下來押在棋盤上的賭徒,鮮血凝成的友誼,刑場上的婚禮,血染的風采。
——心理症狀。對某種價值的無限痴迷。自由妄想狂。
當然啦,我完全理解,1979、1989都已經成為上一個地質時期的遙遠的地層,成為當下這個“千年盛世”的史前期。在紙醉金迷的沙龍里,優雅的淑女紳士們即便偶爾提及魏京生這個名字,如果沒有嘲弄和輕蔑,也無非是某種佐酒的談資。他們會操着相當時尚的口吻說,嗨,資深革命家,怎麼還沒下崗?都什麼時候了……別活得像一句笑話……何苦呢!然後再滿心人道關懷地微笑着說:這輩子只活一次,幹嘛總跟自己過不去?有病,都有病……
確實如此。
我也疑心那些認死理的,為了一句話而捨生赴死的人可能都有病,超級迷狂。一次,老魏回憶起在法庭上豁出一死要放開了講話的那種感受,他說,在那種把生命放到一旁的時刻,心裡頓時冒出“大義凜然”這個詞兒。凜然,就是一種冷颼颼的感覺。——我想,經歷過這種“冷颼颼”的人堪稱人傑。他們已然將生命淬鍊為一種純粹的出離生死的自由的靈魂。
22
但我仍然無法認同自負狂傲。
近年來,北明跟我談起老魏,總要念叨一句:可是變多了!老魏這個人,善良、仁慈、仗義,還沒有城府,雨雪風霜都寫在臉上,可愛。過去的那點自負,可是消磨得差不多了!
艱難的流亡生涯,如風如雨如石如銼,一點點打磨着他其來有自的驕傲。
人為何不能狂傲而要謙卑呢?我從未深思,只是感覺應當如此。
古人云,滿招損,謙受益。說的無非是功利,人生謀略。不足為憑。
那末,否定狂傲而肯定謙卑,是因了人之有限嗎?
似是,而非。——謙卑之最高典範耶穌並非常人而是全能至尊的神子。很多人沒有留意這個細節:當耶穌以以色列王之尊光榮進入耶路撒冷時,他的坐騎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匹象徵謙卑和平的無鞍的毛驢。還有,上十字架前最後的時光,他特意親自給所有的門徒一一洗腳。是否可以這樣說:耶穌以強烈的不合身份的行為,啟示了謙卑之善最深邃的來源是……愛。
如此,謙卑便不再是計算精到的生存策略,也不再是通過經典和榜樣傳承下來的道德信條,而沉潛為一種內在的自然需要。只要愛之源泉足夠豐沛充滿,人就會遠離狂傲而從心中湧出溫柔謙卑的微笑。
我們是吃狼奶長大的一代。不僅如此,我們還是跟狼搏殺的一代。我們與狼難分難解,總有些地方血脈相通。也許,我們需要不斷回到某些愛的原點,去重溫青年時代的感動。我猜想,四十二年前發生在河西走廊某小火車站的一幕,正是一個愛的啟蒙點。我猜想,當那位全身赤裸長發及胸的豆蔻少女,向那些天之驕子——不可一世的串聯紅衛兵伸出乞討之手時,某些東西便開始在青年魏京生心裡破碎,而一種難以言敘的愛開始潛滋暗長。讓我們不斷回到1966年秋天的河西走廊,回到那個震撼心靈的場景。這樣,愛與悲憫就會永不枯竭。這樣,我們就可以側騎毛驢進入耶路撒冷,並欣然給那些最貧最賤最受凌辱的人倒水洗腳。
開啟心靈之門的金鑰匙是愛,而不是道德更不是政治。
該打的仗還要打,只是要儘可能守護住我們的心。
我相信靈魂不死,相信有最後的審判。
(那些在死亡面前大義凜然的人有誰不相信呢?)
總不能背過身去,請上帝只看脊梁。
要捧出一顆心。
我們內心深處的黑夜,在上帝面前有如白晝一樣明朗。
23
冬天的德拉瓦半島,景色單調而蕭瑟。大片大片的田野,匍伏着尚未返青的麥苗。在野鴨狩獵季節的最後一天,我們一行四人去海邊打獵。(汽油引擎出了故障,)電動馬達推進的平底船在海邊的蘆葦盪里無聲地漂行。頭頂是低矮灰色的雲層,兩邊是密密匝匝的枯黃的葦子。想起了白洋淀的蘆葦,就兀自念叨說,那是什麼勁頭呀,手指頭粗細,足有一房高!
你說什麼?寒冽的若有若無的晨風中,老魏夾着雙筒獵槍,袖着手,兩眼梭巡着前方的水域。俄頃,他也念叨一句:地老荒着也不是個事兒,是不是?種一片果樹怎麼樣?西岸的老M說,要弄一果園,他就幫我把樹苗子選好,開車送過來……
我熱烈贊同。果樹不是黃瓜豆角西紅柿,不需要天天侍弄。你跑你的外交,人家自個兒還不會長了不成?美國的桃子不好吃,一定要有中國的水蜜桃,還有酥梨……
等開春吧。老魏點上一支煙,哆嗦着說:看看吧,就這個春天吧。
在此之前,還有一個計劃:在老魏“一槍打不出地界”的土地上加蓋幾棟小木房,不就是大家夢想多年的“作家村”了嗎?雞犬之聲相聞,流散天涯的墨客,也就去了幾分無言的孤寂。只是落實起來尚有些難處。這下好了,海邊的豪宅,再加上幾十畝地果園,不也是天上人間了嗎!開花結果,談詩論政,熱熱鬧鬧的,鬼宅的淒清就淡去了。等果樹長起來,隔三岔五的都來這兒喝酒,就咱老哥兒幾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其實種樹也不難,招呼一幫弟兄,干兩天不就齊了?插隊那陣兒,我栽過半片山呢!
24
華盛頓街頭,報春花開了。
陽光和煦,林肯紀念堂高大的白雲石廊柱反射出溫柔的白光。
在緊貼波多馬克河的彎道上,一輛鮮紅色的福特敞篷車一閃而過。駕車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春風掀起了她金色的長髮……
25
春天到了,可老魏又沒影兒了。
只好等秋天了。
我想,總有一天這果樹能栽下去的。
有一天祖國召喚了,這就算我們對新大陸庇護之恩的象徵性回報。
而在自由的曙光升起之前,我們就在這裡相聚相守。
先人給我們留下四字箴言,一筆人世上最大的財富,叫做“守死善道”。
26
那一天,有鴿子從太平洋彼岸叼來一葉新綠的棕櫚……
華盛頓附近的弟兄們就齊聚老魏的豪宅痛飲……
打開門後,第一件事,趕緊點上鐵爐子,再從果園邊上推來一車劈柴。然後做飯,把各種蔬菜肉類胡亂切開,一鍋燴了,再開上幾個罐頭,開喝……
老魏、賓雁若望二兄、品潞老弟和我,照例是二鍋頭。其他各位:林昭、羅克羅文兄弟、慈萍、魏玲、北明、郎郎、洪寬什麼的,一律是紅葡萄酒……
舉杯吧,為了中國,為了自由……
有人臉上淚光閃爍……
深悲極樂凝於一刻,豪華至極……
那是一個黑夜。那是一個黎明。那是一個人間的天堂……
通紅的爐火,不時從風門縫隙間躥出爐膛……
院子裡,太平洋激盪的海風把花瓣揚起,漫天狂舞。那是盛開的蘋果花、梨花、桃花,還有滿院的鬱金香、臘梅花、菊花、紅石竹、牡丹、山丹丹、風信子……
海風呼嘯,浪濤猛烈拍擊崖岸……
浪沫如雨,一陣陣飛落在房頂和窗戶上……
德拉瓦半島隱隱震顫……
和着風浪的節律,海邊的豪宅發出聲聲嘆息……
2008年3月23日於華盛頓DC,時值復活節,報春花初放。
補記
新年甫過,在海外著名論壇《獨立評論》上看到一篇網友C記敘魏京生在洛杉磯參與街頭民運的網文。從大量跟帖來看,網友們感興趣的細節,一是老魏知名度甚大,從餐館到足浴店到街頭,到處有人仰慕,甘當“粉絲”、“鋼絲”,甚至有黑社會老大也稱他為“五百年來京城第一條好漢”而五體投地。除此,網友C筆下老魏下飯館買東西的種種細節也引起一番議論,說想不到老魏的生活如此簡樸。這些事我見得多了,不足為奇,倒是C送老魏離去時那最後一瞥使我心若有所動:“……晚上十時許,我送魏京生先生趕飛機,目送魏京生先生孤獨地一人走進機場候機廳,那個時候我非常的感動。或許是魏京生有些疲憊,身體也有些浮腫,長途的飛行也讓他非常的疲憊。我看着他孤單地一人奔波於全球,心中不免有些惆悵,甚至眼淚就要流出來。”
忍不住就跟了個帖,說C寫得很真實,應該上導讀。老魏的日子豈止是簡樸,有些是令人心酸的。卻不料轉眼間在我的跟帖下面又加了九枚帖。
一網友說,還能比在中國艱辛?在美國有身份,肯吃苦,日子不會艱辛。
另一位說:老魏坐牢的日子才叫簡樸心酸。現在的日子怎麼可以叫心酸呢?
第三枚跟帖最有意思:“本以為C玩他人易,懵鄭義、胡平等明白人難,沒想到鄭義先生……”一串省略號,那是給我留了面子。
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我之所謂“心酸”是指鮮花似錦烈火烹油的背後。C寫到他在洛杉磯機場孤獨而疲憊地離去,我聯想到的則是他從華盛頓機場出來,取出寄存的車,然後驅車近100英里趕回家的情景。
也是兩鬢染霜,就到耳順之年的人了。
撂下行囊,他還有力量再去抱幾塊柴生一爐火嗎?
於是,便隨手寫了幾句我所了解的老魏,千字之後,一個活生生的老魏居然從文字中浮現出來,憨憨地沖我傻笑。我縮回準備擊鍵發帖的食指,靜下心來,開始寫網上風傳已久的他在海邊的豪宅及其他。
(經作者同意轉載此文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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