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頭是有品的人,他也說小萬的詩好,害得我回過頭去又讀了一遍。但詩這個東西有
個“二遍法則”,那就是讀過第二遍還覺得好,那就一定好了;或者讀過第二遍還
不覺得好,那就一定不好了。牢頭說被“共情”了,我覺得牢頭其實是被自己“共
情”了,因為牢頭是極敏感之人,那邊弦子一撥拉,這邊就猛烈地共鳴,洪波湧起。
我在下面帖了一點林徽因的詩,溫潤柔美,亦新亦舊,牢頭肯定讀過,複習幾首回
過頭來,感覺可能就不同了。
我還是原來那個看法,小萬的詩感覺很敏銳,就像樺樹說的薄如蟬翼的的那種感覺,
但“感覺”並不是“感情”,小萬的詩沒有美感,首先是他的詩裡面缺少真正能夠
打動人的情感,這樣的詩留下的只有感覺的碎片,瞬間閃過就不存在了,背後的深
處,沒有東西能托住它。
以詩而論,中國人讀了古詩,便知新詩無味;而讀了新月派的新體詩,便知當代詩
乃糟粕。因為五四一代亦新亦舊,傳統之美薰染深厚,所以情態、立意、文字俱美,
我覺得多讀三、四十年代詩文,可以提高每個人的審美味覺。另外現代人的譯作,
亦斷不可讀,讀之必然敗壞一個人的精神脾氣,因為但凡譯作,必不離信、達、雅
三字,今人既不能達,亦鮮有雅者,所以有辱斯文,是一定之理。時下流言妄稱不
必達、雅,只留一個“信”字便可,這實在是非常無知和淺陋的觀點。
剛剛比較了一下徐志摩與林徽因的詩,發現徐志摩差得很遠,兩個人完全不是一個
數量級的。林徽因的詩在流暢的變幻中有一種空靈的意象,情感思緒豐富而細膩,
很多作品尤如大自然的天籟。
林徽因詩選
《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一個夏夜,深得
象沒有底一樣;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圍沒有點光亮。
對山閃着
只一盞燈───兩盞
象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滿山的風全躡着腳
象是走路一樣;
躲過了各處的枝葉
各處的草,不響。
單是流水,不斷的在山谷上
石頭的心,石頭的口在唱。
均勻的一片靜,罩下
象張軟垂的幔帳。
疑問不見了,四角里
模糊,是夢在窺探?
夜象在祈禱,無聲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誠在無聲里布漫。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聲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着變。
你是四月早天裡的雲煙,
黃昏吹着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
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莊嚴,
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
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
柔嫩喜悅水光浮動着
你夢期待中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深笑》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
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面上,
燦爛,
分散!
是誰笑得
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香無意中,隨着風過,
拂在短牆,絲絲在斜陽前
掛着
留戀。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
是誰
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
搖上
雲天?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
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
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後的窗前
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着茶。
《晝夢》
晝夢,垂着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柔韌得
像一根乳白色的莖,
纏住紗帳下;
銀光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剎那情緒,
莊嚴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又凝定──
悄然香馥,
裊娜一片靜。
晝夢,垂着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禪寂,
間或游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閃娉婷。
最後轉一首徐志摩的《山中》詩
庭院是一片靜,
聽市謠圍抱;
織成一地松影 -
看當頭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靜。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
不驚你安眠!